王主任一回头,只见吴雩正用食指关节揉鼻尖,似乎有点尴尬:有没有可能目击者看到的不是高宝康呢?
这实在非常新奇,因为吴雩从调来分局以后,就从没在全支队的案情讨论会上发过言,更别说主动对别人的发言提出反对意见了。
吴雩一手捂着嘴咳了声,瞅瞅步重华,那意思是领导您杵那干啥赶紧请啊。但步重华却反而不说了,站起身直直看着他的眼睛,低声鼓励:别怕,你说。说错了也不要紧。
吴雩犹豫了下,才讪讪道:万一有人杀了高宝康,再抛尸入水,然后杀死年小萍,故意留下何星星报案,最后跳河栽赃高宝康的话呢?
那瞬间所有人都同一个看法:我艹,看不出这小子挺有当变态杀人犯的潜质哈?!
这犯罪思路已经不能用迂回曲折来形容了,杀人天赋没那么高的罪犯估计都想不到。王主任扑哧一乐,问:哦,你的依据在哪?
吴雩独自面对堂堂技术队主任的诘问,不由更讪讪了:高宝康杀郜灵的时候没用兵器。
王主任不同意:他也有可能是在杀死郜灵以后,随便去哪里找了把双刃弹簧刀,或者纯粹只是因为第一次杀人紧张没想起来掏刀啊。
他杀死郜灵的手法生疏粗暴,跟年小萍的熟练程度相比差别非常大
那只是办案人员的主观推断,不能作为实证被检察院采纳。
但郜灵是下午四五点被害的,年小萍是晚上十点半被害的,中间有六个小时空白期,完全没法解释凶手这段时间在做什么
那他也可能是杀人之后心态发生了变化,去大吃大喝或嫖娼赌博,然后应激成了末日型无差别杀人犯啊。
这下不止吴雩,所有人都一脸表情空白望向王主任,心说这也行?
王主任一摊手:你们别这么看我,这种案例一点也不少,那些开车撞死了人然后一路逃逸疯狂撞人的,争吵中激情捅死人然后夺门而出一路见谁都捅的只是因为怕引发模仿作案,一般不让媒体大肆报道罢了。
吴雩沉默半晌,终于犹豫着提出了最后的反对意见:
可如果年小萍真是随机被害,为什么高宝康没有杀目击者呢?
确实,步重华一直不考虑末日型杀人的原因就在于这一点:如果高宝康真是无差别作案,那他为什么要放过目击者何星星?
王九龄一脸为难看着吴雩,半晌叹了口气:唉,我就这么跟你说吧:我们现在的技术没法判断高宝康是生前还是死后入水的。
吴雩一怔。
判断这个的主要依据一般是胃部溺液、肺部溺死斑、呼吸道蕈样泡沫、以及左右心腔血液浓度对比。另外如果高宝康是溺死的,水中硅藻会经呼吸道进入肺泡壁毛细血管,再进入全身血液循环,进入肝、肾、脑、骨髓;但现在高宝康所有内脏都丢失了,骨髓里的硅藻可能是从离断面进入的,即便含量上有细微差别,也很难作为生前入水的铁证。
王九龄看着吴雩,神情惋惜但语气不容置疑,说:我们目前的技术手段,不足以从这两条腿上鉴定出高宝康的死亡原因。
解剖室里安静得吓人,孟昭一声不吭垂下视线,廖刚轻轻呼了口气。
步重华双手插在裤兜里,面色沉郁,一言不发。
这种既被螺旋桨切割,上身及内脏又全部缺失的水中尸块,一万个案例中都未必有一个,遇到了是天意,是命。王九龄叹了口气,把器材叮叮当当放回勘验箱,幽幽地说:刑事技术就是这样,在没发展到一定地步的时候很多案子解不开就是解不开像泰晤士河女尸,黑色大丽花,开膛手杰克,如果放到今天根本不会成为悬案,但在当时穷尽人力也不可能破得了;也许随着技术的发展锶离子测定会更加普及准确,但那肯定不会是这两年的事了。
步啊,王九龄合上勘验箱,低下头,视线自下而上地瞅着步重华,说:这不是你的错,认命吧。
·
王九龄的叹息仿佛在冥冥中昭示着某种天意。
分针一圈圈转动,天色渐渐由亮转暗,从港口分局传回来的消息一个比一个不好。打捞队没有在目标水面发现高宝康的任何其他肢体,经侦支队对地下钱庄境外交易的排查也无甚进展,对陈元量几十年前同事学生的走访调查还没开始就碰了壁
晚上九点,夜幕黑沉,羁押室外的走廊人去楼空。
吴雩一手夹着烟,顺着楼梯走下来。
走廊不远处,长椅上坐着那道熟悉的侧影,坐姿还是像脊背有把剑似的撑得笔直,只有后脑略往后枕着墙,露出了线条硬朗好看的下巴和喉结。
吴雩走到长椅另一侧坐下,摸出打火机点上烟,深深呼了口气。
你还没回家?步重华终于开口沙哑问。
他们说你不知道上哪去了,我猜应该是在这里。吴雩随手把烟灰弹窗台上,问:你在这等什么?
局领导。
吴雩瞥了他一眼。
到时间没放人,他们会来催我。步重华平淡道:我在等那最后一刻。
吴雩点点头,没吱声。少顷步重华偏头看向他:你又在等什么?
等你。
等我什么?
烟头红光一明一灭,吴雩没有立刻回答,沉默片刻才说:等你送我的这根烟抽完吧。
他们分坐在长椅两端,背靠着窗台,远处是津海市繁华到炫目的夜色,巨大的LED屏在中央商圈彻夜闪烁,街道上人流如织,车马不绝;夜空中那交相辉映的彩灯越过玻璃窗,映在他们面前空旷无人的走廊上,白天里一间间忙乱的办公室此刻屋门紧锁,羁押室外铁栏杆泛着冰冷的暗光。
吴雩重重吐出最后一口烟,摁熄烟头,不远处电梯门叮一声徐徐打开了。
步重华抬头望去出现在他眼前的竟然是宋平。
我就知道你这小子没那么爽快把陈元量放走!宋平哼了声。
宋大老板率先背着手走出电梯,身后跟着许祖新,看两人神情都完全不出意料之外。宋平上下打量了一圈步重华,又弯腰瞅瞅坐在长椅另一头的吴雩,嘶地吸了口气,伸手去拽他额角那块纱布:你怎么还没好啊?
吴雩蓦地把头向后一撇,不吭气。
宋平鼻腔里哼!地一声,起身宣布:我的都好了!
吴雩:
吴雩屁股在椅子上一扭,又一扭,扭了九十度绕开宋平,起身闷声闷气唤了声许局,许祖新连忙示意他坐下,不用让座。
gu903();还死撑着干什么呢,放人吧。宋平冲步重华一扬下巴,说:你拘着陈元量也没用,根本没证据证明他涉案,甚至没证据指向他知道年小萍这个被害人。地下钱庄的事最多只能说明他有疑点,但有疑点跟能定罪是两码事,有本事你就去撬开刁建发的嘴让他承认那一百二十万跟命案有关,否则没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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