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宰相 !
熙宁五年六月。
汴京城。
陕西察访使蔡天申已是返回京师,他见到了身为枢密副使的父亲蔡挺及兄长蔡朦。
府院中栽了不少从江南运来的木石盆景。
蔡挺慢条斯理地问道:“陕西的亏空,确有你在信中说的这么大吗?”
蔡天申道:“确实不小,经提刑张穆之所说,籴粮,军马,盐田合计亏空在三百万以上。”
蔡挺道:“上有所好,下必从焉,上有好大喜功之主,下必有急功近利之臣。”
蔡朦道:“不过是疆场尺寸之地,却动辄以兴复汉唐故土之称,实不知其地久为蕃人所据,民情民俗与中土不同,要治理这些地方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
蔡朦冷笑道:“听闻章经略治临洮,非以市价从民间购粮,不知贵去多少。如今临洮粮价涨至三四百文钱一斗,值得汴京十倍!这不是浪费朝廷的钱粮吗?”
顿了顿又道:“如今辽国知本朝用兵西北,与党项失和,屡屡派兵渡过界河,劫掠我百姓,杀伤我军兵,朝廷上下如今却闻所不闻,只知道吹嘘收复熙州河州之武功,这边软弱,那边强硬,着实令人可笑。”
蔡天申道:“如今熙河如何了?”
蔡朦道:“十几日前香子城丢失,王韶章越大军音讯全无,高遵裕上报枢密院言,章越王韶大军已经是全军覆没,夏国亦从天都山出兵,让枢院从泾原路调度兵马入援。”
蔡天申变色道:“怎会如此,我还道章王二人虽是揽权擅威,至少击败木征拿下河州不在话下,如今竟全军覆没?”
蔡挺闻言默默叹了口气。
说实话蔡挺还是颇为赏识章越,王韶的,这二人与他一并都是以书生知兵事,尤其二人自立足古渭以来,可谓战必胜,攻必取。
蔡挺心中对二人可是惺惺相惜的。
蔡挺心机颇深,他看似因那首‘玉关人老’的词受到官家怜惜而拜为枢密副使,其实是他故意让人宣传的,不过其中最要紧还是姻亲曾公亮的助力。
而曾公亮与不少朝臣都是反对熙河用兵,所以在这一点蔡挺一定要跟随曾公亮的主张,相对而言自己的主张却是更倾向于出泾源路。
蔡挺板起脸道:“熙河经略安抚司所设以来,陛下先后用钱三千万贯,朝廷上下对此非议无数,但因顺从官家之意,不得不如此为之。”
“眼下河州若败,则王韶,章越二人之罪不小!”
……
李宪此刻走在宫内,他之前因攻取熙州的功劳,被封为东染院使、御药院干当官。
如今李宪已是返回汴京。
李宪是很想留在熙河继续与王韶,章越二人再立战功的,可惜走马承受的任期一般只有一年,然后就要回京向皇帝述职。
所以李宪不得不提前返京。
当然李宪也因熙州战功,获得了内宦中知兵的美称。
官家也很赏识李宪,常常让他侍驾,若有西夏辽国青唐的战报难以裁断的,都会召李宪商量。
不过李宪很谨慎,太监知军毕竟会遭到文臣的非议。他在奏对上常常说的便是让官家信任前方的将领,放权让他们为之便可成功。
所以李宪在文官口中名声也不错。
李宪来到官家的寝殿,见御膳刚被端了出去,一旁的内侍对李宪道:“陛下一日都没怎么进膳。”
李宪闻言道:“再去御厨煮羊心来!”
对方道:“陛下未必会用。”
李宪道:“你去端便是了。”
对方称是退下,李宪举步进殿,此刻但见官家举烛照着墙上秦凤,熙河路地图。若说眼下官家最熟悉的地方,不是这汴京城,也不是这大内皇宫,而是熙河路。
陛下对于熙河路的一一地名,怕是说梦话时都能叫出声来。
官家见到李宪立即道:“李宪你速来给朕看看,若香子城失陷,章越王韶是否还有转机?”
却见李宪斩钉截铁地道:“陛下,臣以项上人头担保,章越王韶及两万大军必是安然无恙。”
官家问道:“何以见得?”
李宪道:“陛下,臣在熙河监军素知边帅性情,高遵裕为将谨慎完备,不肯轻易弄险,之前修玛勒堡便迟疑不动,而边上又传夏国点集,他必是死守临洮不出。”
“如今香子城音讯不通,他担心陛下责他见死不救,故而在临洮城中及边报上风传章越,王韶已全军覆没,以免率军驰援而犯险。”
官家点了点头。
李宪道:“高遵裕知西夏点集,为何章越,王韶不知,章越,王韶攻伐河州,必是料西夏不能来,是故高遵裕……”
官家点点头道:“朕已明白了,当初边报云,夏国点集甚盛,临洮城一夕数惊,高遵裕单人单骑宿于城外,临洮城中遂安。朕还道高遵裕有乃祖之风啊!难怪,难怪!”
官家说完稍稍释然。
但人的怀疑便是这般,虽说他不相信以章越,王韶之能会被木征打败,但是他便是有这般患得患失之心。
王安石,吴充都有进言说陛下不必担心,由着前线将士去办,但另一位枢密使蔡挺则反对,更有不少原先反对进兵朝臣,在朝中整天说章越王韶完蛋了,几万大军都失陷了,甚至搞不好连刚打下来的熙州,通远军,会州也要丢。
朝中整日都是这般言语,官家自己也是心烦意乱,也在心底嘀咕要不要停一停?
经过李宪开解,官家已明白高遵裕确实有夸大其词的地方,但心底仍是悬在那边,放不下。
官家坐到御榻上,这时候一旁的内宦给他端上煮羊心。
宋朝的官员喜欢吃羊,太祖皇帝每日都要吃上好几碗的羊汤,仁宗皇帝饿了半夜梦醒了也想要吃羊羹,当今官家呢也爱吃。
这御膳的煮羊心,里面有豆豉、大葱、陈皮、草果、胡椒、荜茇,煮得香气四溢,令一旁不由食指大动,想迫不及待地尝一尝。至于官家也有了胃口拿起筷子来。
一旁的内侍看了对李宪大为佩服,三言两语便化解了官家的忧愁。
官家与李宪一面谈论熙河战事,一面吃着羊心。
李宪暗中感叹官家的俭朴,虽不比上当初的仁宗皇帝,但官家却是真的不爱锦衣玉食,也不爱游玩的,他可以将几千万贯内藏钱眼也不眨一下让章越,王韶拿去熙河打仗,但对于自己的衣食却是简单得很。
如今不少朝臣都言官家,王安石二人拼了命地敛财,但这敛财是不假,可却没有半分用在君王的排场和享受上。
李宪回答官家的奏对,官家便停下筷子露出认真倾听神色。李宪言道:“不过高遵裕谨慎也是有道理,当年范仲淹献上浅攻进筑之法,而庆历之败正是源自如此。”
官家道:“有理。”
李宪道:“但臣观章越,王韶用兵步步为营,番师虽是人多,但他们择要害之地守之,待番军力竭人饥时进击,则无往而不胜。故没有高遵裕所言之患。”
官家道:“这也是兵法上的攻心为上了。”
正言语之间内侍禀告说是相公们来了。
官家对李宪道:“你熟知熙河兵事,随朕一并见相公们。”
官家立即放下才吃了几口的羊心,立即来到前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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