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珩浑如没事人一样,一路上自在和她说话,嘘寒问暖,体贴入微。这是在街上,王言卿总不好甩脸色,陆珩说十句她总得应和一两句。陆珩感觉到她的退步,越发得寸进尺,甚至以怕妹妹走散为名拉着她的手。
王言卿隐晦地甩,没甩开,也不好做更大的动作了。她在心里默默骂奸贼,昨日有功夫让属下在盯梢者眼皮子底下偷衣,怎么没工夫给朱家人传信呢?
但王言卿也知道,这两件事的难度不可同日而语。偷衣服只需要一刹那,而且不需要逻辑,流氓小混混做这种事再正常不过。可是和朱家人搭话,哪怕有再正当的理由,也会引起外人怀疑。
至于往朱家院里扔纸条那就更不可取了。反正王言卿要是捡到有人让她出门的书信,她绝对不会搭理。
朱毓秀是个普通人,未必能藏住事,只有当事人完全不知道的“巧合”,才是最自然的。
王言卿心知他们情有可原,再加上陆珩这厮委实鸡贼,借着哥哥的身份不断给王言卿买小零食吃,这么几次后,王言卿就不好意思冷脸了,冷战自然也不了了之。
奸贼!王言卿狠狠地拧了下陆珩的手,陆珩知道自己过关了,任由夫人发泄。这时候陆珩不知道在人群中看到了什么,笑着转向王言卿:“妹妹,这条街的花样没什么新奇,我们去那边看看吧。”
王言卿一听,心领神会道:“好啊。”
陆珩带着王言卿兜兜转转,慢慢走向一家店铺。王言卿借机打量这家店,两间店面,装潢普通,柜面上堆满了布料,看起来就很实惠。此刻店中正有一老一少站在柜前挑选,老仆身形伛偻,另一个少女十六七上下,看打扮应当是一对主仆。
王言卿再看看店铺外面若有若无围着的人,心里明白了。恐怕,这就是朱纨的女儿朱毓秀了。
王言卿忽然停下脚步,拉着陆珩的手说:“哥哥,走这么久我都热了。那边有卖冰酪的,我想吃冰酪。”
陆珩垂眸和王言卿对视一眼,立即笑了:“好。你在这里等着,哥哥去给你买。”
王言卿乖乖点头,她站在店门前,好奇地四处张望,却一步不动,一副没了哥哥就没法行动的娇小姐模样。
陆珩去卖冰酪的摊子前选口味,不知为何许久没有回来。王言卿百无聊赖地等着哥哥,她张望时,看到朱毓秀和老仆说话,老仆劝说什么,朱毓秀纠结片刻,还是摇头。王言卿根据他们的表情,猜出来他们快要出来了,立刻对身后的侍卫说:“哥哥怎么去了这么久还不回来?”
话音落后没多久,陆珩就回来了。他将冰酪交给王言卿,说:“摊子前排队的人有很多,让你等久了。”
“没关系,买到了就好。”王言卿急不可耐地拉陆珩衣袖,道,“哥哥,我们快去挑衣服吧。”
陆珩宠溺地答应,他们两人转身,沿着街道往前走,猛不防撞到了刚从店里出来的人。女子的尖叫声接连响起,只见王言卿手中的冰酪完全扣到了对面人身上。
王言卿十分过意不去,连连致歉:“对不住,姑娘,我没注意到身后有人。这份冰酪是刚做出来的,冷的厉害。衣服上沾了冰水对身体不好,我赔你一身衣服吧。”
朱毓秀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倒霉,父亲去世,家里日子本就不宽裕,昨日还丢了身衣裳。如果是小件也就算了,偏偏是她所剩无几的外衣。朱毓秀本打算将就,但祖母说她是大姑娘了,不能没有换洗衣服,今日硬让她出来添置新衣。衣料店里哪一身都太贵了,朱毓秀不舍得挥霍祖母的养老钱,打算带着老仆打道回府,结果没走两步,又被一对男女撞上,毁了她仅剩的一件外衣。
朱毓秀自认倒霉,幸而衣服湿的不厉害,快点回家来得及。她摆摆手说算了,但对面这对男女却十分固执,坚持要赔她一身衣服。
那个修长挺拔、容貌出奇招眼的男子说:“姑娘,我妹妹最是软糯心善,你要是因为着凉生了病,她一定会内疚的。一身衣服对我们来说不算什么,这是我们的赔礼,姑娘就收下吧。”
王言卿心想陆珩怎么还给她改性格,但任务对象面前,她也没法反驳,只能眨眨眼睛,眼中泛出软糯心善的泪光来:“是啊,姑娘,都怪我不看路,才害你失仪。你要是这样回去,我肯定不会原谅自己。”
朱毓秀看着面前这对漂亮得过分的兄妹,相信他们确实不差一身衣服的钱了。盛情之下,朱毓秀也不好意思推辞,只能答应:“好吧。有劳二位了。”
王言卿就近找了家可以换衣的成衣店,让朱毓秀挑喜欢的款式。朱毓秀指了身价钱便宜的,王言卿看到后没说什么,只是问店家有没有空房间,先让朱毓秀把身上的湿衣服换下来。
他们进的这家店规模中等,有专门供给女客更衣的房间。老仆是男人,不方便跟进去,王言卿见状自然而然说道:“我陪这位姑娘进去换衣服吧。”
朱毓秀其实想说不用,但王言卿却按住她的手,说:“出门在外,结伴放心一点。”朱毓秀一听,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两个女子进内室更衣。陆珩淡淡朝里面瞥了眼,尽显一个好哥哥的风度,替妹妹和朱毓秀结账。
陆珩并没有和老仆攀谈,陌路相逢,一见面就热情结交才是可疑。与此同时,王言卿和朱毓秀进入内室,王言卿暗暗试了试门,确定无法打开后,猛不防逼近朱毓秀,用力捂住她的嘴。
朱毓秀正打算换衣服,忽然被身后袭击,都惊呆了。朱毓秀瞪大眼睛,里面流露出害怕和后悔,王言卿没空解释,单刀直入道:“朱小姐莫要害怕,我们是京城锦衣卫,奉皇上之命,来江南彻查朱大人之死。”
朱毓秀眼睛瞪得更大了,完全没法理解自己听到的事情。王言卿快速判断着她的表情,确定她没有敌意后,说道:“朱小姐,我不会加害于你。你不要出声,我就放开你。”
朱毓秀赶紧点头,王言卿看着她的眼睛,慢慢松手。朱毓秀果然没有大喊大叫,她用力吸气,等能自由呼吸后,朱毓秀戒备地盯着王言卿,小心翼翼问:“你们真的是奉皇上之命来的?”
王言卿直接拿出锦衣卫的令牌。这是陆珩昨日交到她手里的北镇抚司令牌,背后有卫所名字,做不得假。朱毓秀看到上面的“顺天府”字样,终于能放下心。
是北京来的人,可以信任。如果是来灭口的,没必要从京城千里迢迢赶过来。
王言卿见朱毓秀的神态冷静下来后,压低声音问:“朱小姐,现在可能有人盯着你们,我们没多少时间,长话短说。朱大人到底是怎么死的?”
听到父亲,朱毓秀眼睛湿了,咬着牙道:“父亲是被逼无路,只能以死证明清白。”
王言卿一听,忙问:“朱大人自尽之前,发生了什么?”
朱毓秀擦干净眼泪,将老仆带回来的消息重新给王言卿复述了一遍。原来,朝廷钦差到达后,朱纨十分重视,亲自陪杜汝祯去诏安调查,并且给杜汝祯展示了佛郎机人走私的证据、被佛郎机人鸟铳打伤的士兵等。朱纨自认问心无愧,他杀那佛罗人、倭人和那九十六个海盗,是因为他们实在太猖狂,必须用他们的脑袋来吓退蠢蠢欲动的效仿者。
杜汝祯当时一口应诺,回京后必会向皇上如实禀报。谁能知道,杜汝祯私底下收了主和派银两,回去就反咬一口,说朱纨擅杀。
朱纨听到朝廷要派钦差捉拿他回京后,悲愤不已。他出身寒门,不屑于那些巴结逢迎的营生,性子又臭,为官以来没结交到什么朋友。他连杜汝祯都说服不了,回了京,如何在口诛笔伐之下自辩呢?
朱纨怀着读书人的刚烈,宁折不屈,自己写了墓志和绝命词后,饮药自杀。他宁愿死,都不愿意背负官场强加给他的罪名。
朱毓秀说到后面哽咽不能语,王言卿听后深深叹息,然而现在并没有时间留给她们伤感,她们进来太久,店家已经派人来问了。王言卿朝外面喊了声快了,握紧朱毓秀的手,说:“朱小姐,时间不多,我们得走了。朱大人的书信、绝命词等遗物可还在?”
朱毓秀连连点头:“父亲的东西,我当然好好收着。”
“好。”王言卿飞快道,“你先换上这身新衣服,之后,我们会以帮你洗衣为名,找时间造访朱宅。你回去后赶紧将朱大人的遗物收拾好,尤其是书信、名册等能证明朱大人清白的东西,我们一定会原封不动呈给圣上。但你千万小心,你们家外很可能有人盯梢,你决不能露出破绽,让朱大人的遗物落到他们手里。”
朱毓秀被这种阵仗吓住了,讷讷点头,慢半拍将王言卿的话记下。她们两人七手八脚,用最快的速度把衣服换好。王言卿将被冰酪打湿的旧衣服叠好,回头对朱毓秀说:“控制好表情,我们要出去了。”
朱毓秀深吸一口气,点点头,示意自己准备好了。王言卿旋即拉开门栓,娇憨天真地走向自家哥哥。
“哥哥,我们出来了。”
陆珩和老奴一直站在大堂等,听到王言卿的声音,他转身,微笑着接住妹妹。路过朱毓秀时,陆珩笑意浅淡,礼貌对朱毓秀示意。
朱毓秀想到王言卿刚才所说的“我们”,手心渗出一层冷汗,不自主地捏紧裙摆。
王言卿娇声娇气向陆珩抱怨更衣室太寒酸,她花了好久才适应,陆珩始终耐心听着,一副十足好哥哥模样。陆珩示意侍从去更衣室将旧衣服拿出来,说:“姑娘,今日多有对不住,这身衣服当做我们兄妹给你的赔礼。你的旧衣我会让人浆洗后,亲自送还给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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