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人间恶来(1)_英雄志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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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医院的内堂传来一声叹息,只见胡志廉起身行走,背手来回兜圈,耳听老婆哭哭啼啼,儿子哼哼哈哈,他自要呜呼哀哉了。良久良久,胡志廉快步绕圈,始终一语不发,神态甚是愁闷。袁大人,您医道精湛,华陀在世,这孩子的病究竟什么来由,您能道个分明么”

那公子爷美目流盼,却是一名美女打扮而成,不消说,自是琼芳来了。她望着眼前一名年迈圣手,正是太医院里资格最老的神医袁川,八品顶戴。若非胡志廉是礼部侍郎,又靠着兄长胡志孝面子,决计请不动此人出面。

那袁太医与琼国丈相交多年,眼看胡志廉请来大小姐陪诊,自也不好推托。他眯起老眼,细细打量,只见面前儿童目光呆滞,口水流到嘴角,沿着下颚滴落,沾得皮裘黏呼呼地。

”好多”

”郝多你不是姓胡么”

那妇人忍住了泪,哽咽道:”袁大人,这孩子叫做胡正堂。那袁太医皱起眉头,示意家属莫要插嘴打扰,他伸指拨开那孩子的眼皮,左右瞧了瞧,又问道:”孩子,你今年几岁”

”好多”

还是那言不及意的两个字,袁太医清了清嗓子:”你爹爹是谁”

”好多”

”好多爹爹一共几个”

这哪里是问诊,简直是吃豆腐,胡志廉恼羞成怒,只是有求于人,却也发作不得。孩子,爷爷不跟你打谜,到底好多什么”

”好多鬼”

”说清楚点,什么鬼”

”好多,井里好多鬼”

袁太医沉吟不语,解开正堂的衣服,全身上下细细去看,赫然间,伸指定向一处地方,众人睁眼去看,惊见他后背有处小小的红点。此时娟儿、苏颖超也都过来陪诊,房内连同胡家夫妇在内,一共五人,十双眼睛眨了眨,心底都生出寒意。

胡志廉慌道:”大人,这这是什么”袁太医叹了口气,摇头道:”这是个难字。

那妇人放声大哭,一把抱住了孩童,叫道:”造孽啊正堂,你到底怎么了”

这痴呆孩子本来能言善道,更是说故事的好手,只因一日到小朋友家里玩儿,无意间说了个鬼故事,哪知便成了这等鬼模样,也不知是给鬼压了,还是给上身了,除了那个”好多”,十天半月说不出别的话来。却让一众大人束手无策了。

方今中国医术昌明,由内而外,疗法独树一格,这太医院更是中国医道圣堂,内有两名六品院判、十员八品御医,这位袁大人出身世家,做过太医院院使,更是当今京城第一耆宿圣手,要是连他也不能救,那是万事俱往了。袁师傅,请您务必救命,在下终身不忘恩德。

袁太医凝目望着那小红点,口中喃喃自语,说道:”医道分医官、医生、医士,内含十三科,曰大小方脉、曰眼口齿耳、曰妇人疮伤、曰咽喉伤寒、另有铁灸、接骨、按摩我做了三十年这才成了首席太医”他不着边际,越说越远,胡少奶奶越听越哀,孩子口水越流越多,众人火气也是越来越大。

袁太医斜目望向苏颖超,见他英雄少年,腰悬长剑,倒也不敢造次,只咳了咳,道:”这位公子爷,老夫方才数了十三科,您却听了哪科可以治这失心疯”胡志廉听了这话,已然掩面叹息,胡夫人更是啜泣不已,苏颖超摇头便道:”大人这话倒不是了,天下疯人所在多有,难道全都无药可救么”

袁太医不多辩解,只吩咐了一名童子,道:”去把六爷请出来。那童子嘴角挂着笑,登时点了点头,匆匆奔入廊中。娟儿与琼芳对望一眼,二姝心下一奇,轻启四张红唇,问声未出,忽听走廊里脚步细碎,传来阵阵铃铛响声,好似有什么怪东西来了。

铃铛脆响,好似猫狗,娟儿茫然便问:”这位袁大人,六爷是只猫么”

袁太医竖指唇边,示意噤声,众人静了下来,忽听门外有人喊道:”太爷”一个黑影摇头晃脑,晃荡而来,听他幽幽再道:”太爷太爷不要杀我碍”那声音有如鬼哭,房门里胡正堂受了感应,登时呼应道:”好多好多井里好多鬼”

两人彼此唱和,有如孤魂配野鬼,众人不由骇然。这位六爷不是一般人,乃是岭南赵醒狮赵爵爷的六弟,世家弟子。那年咱与四名名医赶到大名府出诊,便把这位老兄带回太医院,这许多年来一直照料着他。胡志廉心下骇异,与老婆对望一眼,同声问道:”他这模样多久了”

袁太医掐指去算:”那年是庚午年,今儿是己卯年”村须便道:”过了年,恰满十周年。袁太医叹道:”您知道,这人本来连饭也不会吃,咱们细心照料,这才有了起色,现下他自己能下床走路,也能穿衣了有时还会学猫狗叫”

正说得高兴,那胡少奶奶惨然尖叫:”我儿啊你命途多舛呀”说着直直对着墙壁冲去,便要撞壁自尽,苏颖超眼明手快,袍袖拂出,已将她卷了回来。

那胡少奶奶脚步一软,跌入了苏颖超的怀抱中,放声哭道:”我不要活了你让我死啊”说着拼命往英俊少年怀里钻去,又摸又咬,好似要撞死在他怀里才甘心。

苏颖超满面尴尬,人家的丈夫便在身旁,自己的情人也在房内观看,如何能与这女子搂搂抱抱,当下袍袖一拂,将她推了回去,这次却是朝娟儿飞去。哪知这位九华女掌门迷迷糊糊,不改往日性子,此时只顾瞧着胡正堂,竟不知胡家少奶奶朝自己飞来,猛听砰地一声,那女子撞在墙上,已然昏晕。

九华准掌门大为生气,戟指华山首领,怒气冲冲:”你干什么摔人家一跤你还嫌胡家母子不够惨你的人性呢”苏颖超轻咳一声,低头饮茶,故做不知。诸君莫忧,跌打损伤,属金簇疮伤两科,下官最是拿手,再撞十次也救得活。

胡志廉又恨又恼,恨不得往袁太医、苏颖超两人脑门各赏一拳。到底该怎么办连你们这些大夫也治不了,天下还有谁能帮手”

袁太医取出伤药棉花,自替胡少奶奶擦药,低头说道:”别急。找错了人”

袁太医颔首道:”当年为了六爷的病,我走访武林门派,什么崆峒武当、峨眉少林,全都踏遍了据江湖耆宿言道,三十年前,朝廷有个死对头,练有一门针术邪功,专能封锁经脉,让人瞬间疯癫呆傻。那位六爷除了背上一处小伤痕,其余全无外伤,脑子也未受震荡,可说与令郎病况如出一辙,我思来想去,他们当是为人所趁”这话倒提醒了琼芳,她双掌一拍,道:”胡大人,你还记得那封信么”胡志廉啊地一声,忙道:”照啊可别真是给人害的”

众人想起那封怪信的内容,心下均是一凛,胡志廉看到了希望,既有人会这门武功,必然有人能解。请大人指点迷津,不管谁能解救小儿,在下重重酬谢”袁太医摇头叹道:”这可有些难处,西天极乐世界,你要怎么找人”众人闻言,尽皆大惊,纷纷问道:”此话怎说”

袁太医黯然道:”这门武术很是邪恶,天下唯一能解的,唯有少林寺天绝大师一人。这这可难办了”他转望苏颖超,着急道:”苏掌门,你华山可有人习练相似武功”苏颖超摇头道:”对不住了。

胡志廉扼腕道:”这看来只有去求少林寺了,我请人找灵定老方丈说,他也许会帮这个忙”袁太医摇头道:”灵定方丈武功虽高,见识却有限,举世只有天绝一人能解。

天绝早已圆寂,这话直如泼冷水也似。正烦恼间,忽听娟儿幽幽叹了口气,胡志廉素知九华山之能,忙道:”姑娘可有主意”娟儿微微苦笑,只是欲言又止,过得半晌,见她摇了摇头,哂然道:”对不住,我可忘了朝廷的规矩,当我没说好了。娟女侠小儿的命是拿来玩笑的么”

眼看胡志廉一脸恼火,只在喋喋不休,琼芳出来打了圆场,道:”快别动气了,只要知道了病因,必有法子治疗过些日子我替您打听,说不定爷爷知道什么治病妙方”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各自议论不休,那娟儿却只低头无语,似在怔怔出神

堂内唉声叹气,苦脸相对,堂外却是热闹哄哄,只见太医院里如食堂,大院里摆了十来张红木圆桌,五十八名高手全数到齐。原来皇帝得知双方战成平局,龙颜大悦之余,便赐下御酒宴席,让众家好手吃上一顿美食。只是衙役人手不足,却不免劳烦一足少壮弟子四下张罗,权充跑堂了。

炭火锅盆热气直冒,羊肉药膳连肉带骨,端得是滋补无此。

药补不如食补,武人最信各类补品,寻常时便自行炼丹制药,以求功力大增。黄皮尊者”、”青脸蝙蝠”等中毒外号纷纷生出。看这鲜肉以葱姜蒜三味炒过,香气四溢,再以胡麻子、五香、八角、当归、党参、黄耆等药材熬煮,大补神丹在前,正是太医精心调配的药膳,”病则怯伤,无病强身”,众家高手一心提升功力,自是慌忙去抢,汤水淋漓之余,就怕慢了半步。

晚饭时分,药膳让人食指大动只是陈得福的食指提拿大水壶,想动也动不起来,眼看汤水倒尽了,只能哀叹几声,自行来到院外烧汤煮水,一会儿再来服侍大爷们。

”得福、得福,成不了高手得了福”陈得福斜躺地下,懒懒地煽风加火,眼角却在瞧着远处的皇宫。上山十二年,武功练不好,剑法没根柢,再不乐天知命,又能如何他率着几名弟子趴在地下,诸人手持蒲扇,模样懒散,各自闲聊。

此地距承天门不远,趴地远望而去,几百双鞋子来来去去,大街好生热闹,无愧是天子脚下,往来人物的脚下多也华贵,女是仕女,男是名流,绝非乡下的破烂草鞋可比。

眼前行过一双绣花锦鞋,鞋头鹅黄,里衬绒毛,那足踝好生纤细,陈得福嘻嘻一笑,色心顿起,拼命来瞧小脚脚,可惜雪白的脚背给罗袜遮住了,却是瞧之不见。

陈得福贼眼兮兮,自是瞄得痛快,他想瞧瞧女孩儿的模样,抬眼去看,赫见一名美女回眸着自己,看她俏眼颇带玩笑之意,却是娟掌门。陈得福满头冷汗,什么不好瞧,瞧到了武功高手的小脚脚,可别给活活打死才好。

那女郎正是娟儿,倒也不知陈得福心思不属,只在瞅着自己的小脚。陈得福练剑不成,练武不就,但经理之事却颇精湛,忙道:”哪儿的话、哪儿的话,能服侍各家兄弟低碍”

那个”弟”字长长一声,已然魂飞魄散。原来娟儿蹲身下来,上身衣领略略前倾,贼眼只要大起胆子,便能撇见胸前的晶莹肌肤。陈得福先把双眼一闭,心中猛念阿弥陀佛,想看不敢,不看不甘,正迷魄慑魄、急于张眼去看,猛听一声清咳,一个声音笑吟吟地:”得福,真苦了你。

不必去看也知是谁,眼前来了面折扇,上书”紫云轩”三字,华山日后的太上掌门驾到。看她身着男装,蹲在地下,上身衣领也颇敞倾,只是陈得福哪来的熊心豹子胆,眼睛直盯着火炉,干笑道:”本分而已,少阁主可愧煞小人了。

琼芳收起折扇,在他脑门上敲了敲,笑道:”做人要本分,非礼勿视,别丢师门的脸。

陈得福一张脸涨得肿了,虽给黑炭染过,兀自显出红来。里头全是大男人,别和他们混,咱俩去街上遛哒。

两大娘娘远走,陈得福自松了口气,心道:”好险,差点给活活打死。他拿起蒲扇,懒洋样地煽了几煽,满心邪念中,又往街上瞧去,看看有无便宜可捡。

面前又行来一只绣花鞋,只是这鞋面广宽,肥鼓鼓地甚是臃肿,陈得福嘴角淫笑,心道:”脚肥人必肥,八九不离十,此女必是胖子。想着想,斜目往上一看,果然太医院门前行过一名壮硕女子,后头几名丫媛家丁相随,想来八成是官宦人家的妻妾。

陈得福哈哈一笑,心道:”中瞧我这眼光,真可练智剑了。那女子走过之后,却又走来一双素净草鞋。此时乃是大寒冬日,身穿草鞋之人若非僧侣,必属穷困之徒。果不其然,只见一人面黄肌瘦,状似穷苦书生,一路蹑手蹑脚,泄泄沓沓,自朝街角去了。

不到一柱香时分,来来往往行过了数十人,或穿军靴,或着布履,只是多半质料华丽,想来京城富庶,富贵人远多于困穷者。陈得福煽了煽火,又见了双黑头靴,料来是官场人物,斜目去看,果然是太医院的衙役,想来是当差的过来轮值换班。

陈得福打了个哈欠,无聊的傍晚,汤水终于滚沸了。他伸了个懒腰,便要爬起身来。

正在此时,又来了一双鞋,穿在一双大脚里,只离自己七尺远近。

盎贵人鞋面油亮,辉光照人,一望便知身分,困顿人鞋头打钉,皮面破烂,也是一眼便知囊中羞涩。只是说也奇怪,这双鞋却让人猜不透来历。那双鞋灰黄黄地,前窄后宽,有些像是军靴,但质料却又不是牛羊皮革,色泽形状更不似布鞋草履,不知是什么东西做成的。

今日一路看来,虽见了百双鞋,却没见过这等形款,陈得福微有诧异,自然多看了两眼。

忽然之间,鞋跟处露出斑驳黄泽,忍不住让他瞪大了眼。

这是一双铁鞋,钢铁所制的大靴。陈得福歪着大嘴,慌慌张张爬起身来,他露出上下排黄齿,抬头仰望铁鞋的主人。

虽然只看到了背影,但第一个感觉是那个人很高,至少比自己高两个头。

陈得福九岁上华山时,曾经量过身长,那时他只有四尺多一些,之后一年一量,直到十八岁为止。六年来他虽不曾再测过身长,但日夜从玄关门口进进出出,难免对着门口铜镜顾影自怜一番。那铜镜约莫一丈二,镜上有一处碎裂痕迹,据说是给天隐道人打的,不偏不倚,不多不少,离地恰有七尺,刚巧比陈得福高一些了所以,陈得福明确知道自己的身长,六尺九的轻盈体态,常人六尺以下算是矮,八尺以上称得高,陈得福不高不矮,他是个一般人。

可是那遍体黑衣的背影实在太高了,陈得福必须昂首吊眼,直到颈锥酸痛,他才能看到那人的全貌,他测出面前那人至少比自己高了两个头,他该有九尺以上的身长。

九尺朝廷武将挥舞沉重铁金刀,无不蛮力过人,这些猛将大多号称八尺身长。而长得比八尺还高的,他是第一次见到。

傍晚时分,晚霞映照,那人双肩宽阔如山,臂膀粗壮如柱,威武的身影好似天神下凡,陈得福满心好奇,他想瞧瞧那个人的长相,是否也是这般威严。

好似听到自己内心的期盼,黑衣人缓缓转过头来,朝自己斜观了一眼。而陈得福也因为这一眼而慌张退后,险些尖叫出声。

没有脸。黑衣人夜行打扮,脸面五官全藏在黑面罩之后。通体黑衣,头带黑罩,除了一双精光璀璨的眸子,什么都瞧不到。

浓黑、黝黑,连那威风凛凛的浓眉,也全是黑的。黑衣人便如挑错时辰作祟的恶鬼,本该是午夜出没的恶灵,却选在这个携来往攘的傍晚时分透气露脸,那如同服丧的打扮,更惊煞了即将过年的欢趣。

gu903();陈得福实在太过惊诧了,他必须搓眼揉睛,他要确信自己是不是眼花了,还是真个活见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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