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北方啊”
”年底最后一趟船望北方”远处传来船夫的呼喊,悠悠扬扬,宛如歌唱,这是京杭大运河第三站,扬州渡,年底最后一趟船即将开航。
明日便是除夕了,该返乡的游人都已离开,船夫反覆吆喝,却没几个客人过来,看这冷清模样,想来这趟船是坐不满了。
今夜确实冷得紧,那船夫懒洋洋地守在渡口,白雪激起阵阵寒雾,漂荡河面之上,冷得他鼻中发痒,正要打出喷嚏,却听背后哈嗤、哈嗤几声,竟有人抢先打了个响亮。哈嗤一声,船夫不落人后,当下拧住鼻子,狠狠擤了几下鼻涕出去,回头来望,却见一名美女佳龄曼妙,身穿斗篷,伫立岸边,却是她在打喷嚏了。
寒风不绝吹来,那美女拿起手巾,擦去了鼻涕,咳道:”您您这船有望山东走么”那船夫看她双手环抱了一本厚书,并未携带行李,一点也不似未坐船的,不由微微一奇:”船到徐州为止,离济宁也不算远,怎么您也是要上船的”
那美女一张粉睑冻得通红,闻得此言,忽尔仰起头来,微张樱口,轻轻地道:”哈
”山东土话管喝水叫哈水,想来这美女口渴了,莺啼燕叱,端鼻樱唇,那船夫见她朱唇微启,望来当真动人得紧,他心中不由一动,笑道:”哈哈您是山东人士么”
那船夫正要靠近,猛听”嗤”地一声,那美女竟是打了个喷嚏出来。
哈嗤哈嗤哈嗤哈嗤哈嗤
连打五声雷,果然下起雨来了,人无分美丑,岁不分老幼,只要伤风,一定得流鼻水,看那美女脸蛋白里透红,姿容秀丽,鼻头却挂着两行鼻涕,望来委实突兀。
那美女举帕擤鼻,喘了喘气,嘶哑地道:”我上船找个朋友,你你一会儿要见到卖面的过来搭船,赶紧通报一声。那美女无力多话,只从怀中扔出碎银,赏给那船夫,那人双手捧过,心下大喜,正要开口答谢,猛见那美女仰起头来,再次哈了一声,那船夫面色一变,深怕给感染伤风,便急急走了。
那美女举帕掩鼻,伤风得十分厉害,果然是少阁主琼芳来了。练武人身强体壮,等闲不生病,但她赤脚夜游闹鬼屋,傍晚又穿着内衣追赶卢云,硬要与身子作对,再大的家底也不够使,终于落得伤风害病的下稍。
大雪漫天,飘落在大江之上,望来有几分诗意。琼芳手中环抱着那本人物纪谱,却是三步一喷嚏,五步一哆嗦,只得瑟缩甲板角落,等待那个讨厌鬼过来。
昨夜为他伤风,今夜为他奔忙那个他,还真是混蛋啊一会儿若要撞见那人,倘不对他连打十个喷嚏,双手奉还伤风,难泄心头之恨。
他会来吧想起那张忧郁的脸庞,琼芳忽然低下头去,轻轻咬着下唇。
大树千丈,落叶归根,齐鲁出身的孔家门徒只要大难不死,必会设法回到故乡而这扬州渡口,也是返乡归家最近的一条路。
为何要找他呢琼芳无须思索,随时可以找出一百个理由。紫云轩缺个武功总教头,爷爷少个状元门生,自己还欠一个大保镖,连颖超也要找个切磋剑法的对象,反正不计代价、不择手段,自己就是要看到他,把他拖回北京。
额头像是火烧一样,可怜琼芳守株待兔,兔子没见到,自己怕要晕倒了。迷迷糊糊之间,眼前出现了幻影,好似大水怪正在紫云轩讲坛上高声说法,爷爷在一旁笑吟吟地举起大拇指,连颖超也是满面佩服,自己则一股脑儿跳到大水怪的背上,让他背着走
全都有了呢琼芳低头幻想,嘴角带着一抹傻笑,好似又成了无忧无虑的小女孩儿。
星眸轻阖,嘴角含笑,今夜的她身穿斗篷,遮住了男子的儒生装。今夜她看来就像那个皇后姑姑,白里透红,轻颦巧笑,那双红润樱唇好似会勾魂摄魄,让人不自禁想要托起她小巧的下巴,深深烙上一吻
”姑娘姑娘”背后传来喊声,琼芳却是浑然不觉。她平日人前人后,左一声爷台、右一声公子,从没人唤她姑娘,何况此时昏昏沉沈,却要她怎么听得到
”姑娘”背后再次响起喊叫,脑袋更被人拍了一记,琼芳微微睁眼,大喜道:”卢云你可来了”急急回转头去,面前站了一名公子,看他头发擦得油亮,身上又抹得浓香,哪里是卖面穷酸却是一位阔爷来了。
琼芳打了个喷嚏,斜目瞄了瞄那人,冷冷地道。
正要把爪子砍掉,却见那公子露齿而白笑,殷勤地道:”姑娘,您在等人么”
琼芳咦了一声,擦了擦红鼻头,颔首道:”是啊,你怎么知道的”
那公子笑道:”我见姑娘拿着手巾儿,独个人在船上垂泪哽咽,一望便知您在等人了。
琼芳低头去看,果见自己拿了条手绢儿,望来倒与哭泣有几分相似。嗤就是滚,滚最好快滚,那男子听她口气严峻,却也不急着走,他上下打量琼芳,忽地面露惊诧之色,慌道:”姑娘,您您长得好像一个人”
假借因头三大法,第一条称”人生面最熟”,路上美女乍然相逢,要不似娘,要不像婆,琼芳听得此言,忍不住哑然失笑,心道:”原来是来搭讪的,终于被我遇见了。
往日若遇上无聊男子,先得闯过傅元影那关,老牌剑客只要过来轻咳两声,有意无意地露出腰间长剑,来人大惊之下,必会抱头鼠窜而去。若有苏颖超相陪在旁,凭他的俊雅形貌,更不会有人过来自讨没趣。没想今夜落单,居然撞上了传闻中的无聊男子,倒还真是意外。
琼芳一生没给男人搭讪过,心中有些好奇,不禁笑道:”我长得面熟,可是像你祖宗么”
那人听这美女说话粗鲁,不由面色一窘,忙道:”哪儿的话,哪儿的话,姑娘年轻貌美,家严却是花甲老妇,半点不似、半点不似。可惜了,我还以为遇到孙子了,直是讨厌哪。正要掉头离开,忽见那公子爷眼眶湿红,哽咽道:”姑娘,等一等,你长得很像很像内内
”琼芳听他欲言又止,不禁奇道:”内什么”
那公子含泪道:一内人十年前过世,我方才一见到您,发觉您和她生得一模一样,便再也移不开目光了。对方死了老婆,琼芳自也恻然,柔声便道:”原来如此,爷台很想她吧”
美女目生柔光,怜声来问,那公子心中自也生出无穷希望,哽咽便道:”是啊,有诗为证呢。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这人功力高深,拿着这招东坡创制的”江城子”,果然打遍大江南北,无往不利,眼见琼芳蹉叹不已,便放大了胆子,伸手搭上香肩,继续诵道:”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还未来得及梳妆,背后受了一股大力,整个人便飞出了船舷。
扑通水响,河面上现出了两只兽爪子,上浮下沉间,恰也背到”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一旁船夫听得背书声,无不惊问道:”怎么回事他干啥泡在水里泪千行”
琼芳面带怜悯,幽幽地道:”这位公子思念亡妻,他去找老婆了。琼芳叹道:”没法子。说着掏出火枪,目望一众旅人船夫,叹道:”你们之中还有谁死了老婆的,一并上来吧大家路上结伴同行,也好有个照应呢。
众船夫大惊之下,自是一哄而散,眼看兽爪子给人捞了起来,自去岸边烧烤兽毛,琼芳闭上了眼,幽幽叹道:”卢云你再不来,我可要生气了”
寒风吹来,实在头痛欲裂,偏偏小年夜里往来船客稀稀寥寥,就是瞧不到那个身影。
正烦闷间,忽然臀上给人碰了一下。
牡丹花下死,风流鬼真多琼芳怒道:”大胆谁又死老婆了”大怒之下,左肘向后一撞,身形旋动,怒拳击出,纵使眼前站的是卢云,满嘴兽牙也要不保。
堪堪打中一名倒楣鬼,忽然间她收住了拳头,呆呆望着面前的一顶轿子。
船身微微震荡,身边没有人轻薄她,却只有一顶八人大轿上来甲板。看这轿子好生威仪,红楹雕漆,顶镀金铜,尤其轿边四角高悬灯笼,照耀得甲板一片红晕,望来极为引人注目。
难得贵客上门,船老大早已满面堆笑,双手捧着金元宝,笑眯眯地指挥船夫帮伙,一箱箱行李便搬上了船。这人好大的排场,可是亲王出巡么”
当时法制森严,寻常知州知县出巡,顶多是双人肩挑的软舆,不到三品以上,坐不得四人轿,以这排场来说,轿子里的若非郡王嫔妃,便该是极品尊爵、三公三孤。陶显祖。这耄耋老人九旬高龄,俸禄十万石,活到老,领到老,子孙奉如祖先牌位,岂能放他离京再看天下郡王各有封地,谁又敢擅下扬州
琼芳熟知北京人物,却怎么也猜不透轿中人的身分,一时暗暗迷惑:”轿里人到底是谁
难道有妃子私自南下么”
想着想,眼光便朝轿夫瞧去,只见诸人头缠白布,身穿白袍,她心下一奇,暗忖道:”异族人怎会这样”扬州贸易繁盛,虽有大食、波斯、天竺商旅在此聚集,可外国人坐轿游街,未免太过招摇。怪了,这到底是谁的轿子,可得瞧个明白。
此时华轿早已停上甲板,主人却无离轿之意,依稀可见帘后端坐一人,蒙蒙隆隆地瞧不见面貌。几名轿夫围拢过来,先放落了脚踏,又在轿旁燃烧炭盆,添火取暖。行舆座驾全依古礼,分毫不差,这下子却让琼芳看懂了门道,不由心下大惊:”皇族的人”
欲知士大夫教养高低,不必当面观其谈吐,单看仪仗、舆服、车驾三者便知端倪。
月前娟儿的师姐出巡游街,当时琼芳冷眼旁观,只觉都督夫人场面浩大,开道兵马众多,却因主事者少了学问,徒然引得百姓嘻笑指点,全不见半点威严。
反观这顶轿子极为沈敛,不必敲锣打鼓,歌笙舞乐,只需几个小安排,便已衬出过人威仪,单以学问来说,不知高过艳婷几百倍。
琼芳看得一头雾水,心中便想:”原来是异族王公,难怪我不认得。哲尔丹出身北方蒙古,这些轿夫却身穿西回衣衫,望来好似是突厥人,只是琼芳身为中华上国的天之骄女,管他东夷西戎、南蛮北夷,全做一气看了。至于哲尔丹的蒙古话能否说得通,头晕发烧之中,哪还有余力深思
管他谁是谁,琼芳今夜只为卢云而来,只要大水怪没躲在轿子里,那便不关她的事。
摇了摇头,揭过了事情,便又专心等人。
雪势越大,河面上蒸起一片寒雾,这雪再落将下去,说不定水路交通断绝,这趟船便开不成了。琼芳举起手来,不住呼着暖气,就盼风雪更大,倘若卢云受困扬州,那更容易找到人了。
正守候间,忽听天宁寺钟声响起,那船老大领着几名稍公,迳从后舷转了出来,一时解绳的解绳,收锚的收锚,船老大上下点过了人头,这趟船随时启航。
眼看卢云迟迟不来,琼芳自知白跑一趟,也是发烧得厉害,连脾气也没了,便想匆匆下船,先回家睡上一觉再说。
正要走上船板,忽听对岸一声大喊:”且慢”雪花飞舞,浓雾漂荡,雾中人影一片朦胧,但听脚步阵阵,却又有人过来了。
”卢云”琼芳心头坪坪一跳,满心期待之中,便让开一步,要让来人上船。
浓雾破开,面前走来了一名男子,只见这人腰间带了只铁琵琶,愁眉苦嘴,眉毛下弯,配上那似眯未眯的老眼,哪里是卢云,却是一只黑乌鸦飞来了。
世道不靖,美男子全都不见了,却只有乌鸦到处飞舞。琼芳瞪了贼乌鸦一眼,芳心郁闷之中,便要走下船去,脚步才动,却见乌鸦男子直挺挺地站在船板上,却把自己的路给挡了。
船板窄小,若要两人同行,自己便得紧紧挨着对方,任凭人家乱吃豆腐。琼芳辛苦大半夜,伤风头疼兼加心情不好,一见恶犬挡路,登时怒道:”闪开”
琼芳脾气不小,恶形恶状,说起话来自也冲得紧,正等着对方让路,哪知这人当真大胆,居然双手贴紧裤缝,立正端形,置若恍闻,好似吃不到豆腐,绝不甘休。
gu903();琼芳心下叹息,忖道:”这人八成也是个死老婆的,说不得,早些让他夫妻团圆吧。正要将那人一脚踢下水去,忽在此时,那人双靴并拢,啪地一声大响传过,跟着将琵琶高举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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