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天机(1)_英雄志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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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智道:“第一卦是神僧之死,第二卦是景泰覆灭,第三卦则是天下大旱。”

听到此处,全场都缓下脚来了,卢云颤声道:“神僧之死这位神僧就是就是天绝大师么”

灵智叹了口气,微微颔首。

十年前景泰覆灭,正统复辟,朝廷大臣接连垮台,此后文杨武秦翻脸成仇,观海云远也分崩离析,至今仍无见面余地,这一切追根究底,全起源于天绝之死。

满场静默之中,只听灵智叹道:“想我自己也是命理术士,当是听的识言光怪陆离,便只一笑置之,事后我返回寺中,不及一个月,少林怒苍便已开战,其后我天绝师叔一死,应验了第一卦,我才醒悟过来,方知这个卦象全是真的,即将一一发生。”

卢云心下骇然,忙道:“那那后来呢大师可有应变”

灵智幽幽的道:“也许是造化弄人吧,那时我天绝师叔已死,局面已不可为,我想起剩下的预言,自是惶惶不可终日。我反复忖想后,便决定找上伍定远,盼能与他联手。”

卢云惊道:“定远你找上了定远么”

灵智叹道:“伍定远三奇盖顶,能应验命理中的九五龙飞之卦,正道中人若能托庇在他的羽翼下,自能扭转干坤。可惜他并无远见,一听事涉朝政,便已掩耳疾走。”

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伍定远是顺势而起的豪杰,却非扭转时局的英才,灵智找上了他自如缘木求鱼。卢云情知如此,只得叹了口气,道:“后来呢,你怎么办”

灵智道:“伍定远拒绝了我,可这些卦象却一一逼近。我长考数日,虽知天意不可为,却还是决定上干天和,做出最后一搏。”

卢云颤声道:“最后一搏你你做了什么”

灵智道:“你可知道,永定河畔那一枪你你说的是”

灵智叹道:“想起来了么十一年前,有人在永定河畔策动了一场刺杀,险些将柳门第一大将杨肃观射死,你可晓得这是谁下的手”

卢云颤声道:“就是就是大师你么”

灵智道:“没错。当时出手射杀杨肃观的,便是区区在下。”

十年前杨肃观兵败少室山,四面楚歌,先是忤逆了景泰皇帝,惨遭格籍为民,其后又在永定河畔给人刺杀,从此坠入滔滔河水,不知所踪。当时卢云潜心推想,本以为这是江充所为,抑或有人揣应上意,这才策动暗杀。没想此事与大臣一概无涉,竟是他的同门师兄,灵智方丈所为

卢云越想越是骇然,忍不住便向后退开了了几步,颤声道:“大事,你你为何要开枪打他--他--他是你的师弟阿--”

灵智道:“卢大人,你可知义勇人的全名叫做什么”

卢云茫然摇头,却听韦子壮接口道:“反杨十大臣,善穆义勇人。”

卢云愕然道:“反杨”

灵智道:“正是反杨。昔日江刘柳三大派中,以刘敬最为把细,城府也最厉害,偏偏此人死得最早,待到我天绝师叔再死,整个景泰王朝已是覆灭在即,当时情势危急,江充,柳昂天都已束手无策,我再不先下手为强,谁能扭转大局”

卢云颤声道:“且慢,景泰朝覆灭,这这和杨肃观有何干系”

灵智淡然道:“卢大人,你知道正统之宝是怎么现身的”

正统之宝卢云几乎要跳起来了,他满身急汗,颤声道:“就是那块传国玉玺么”

灵智叹道:“你说对了。这正统之宝本是朝廷二十四玺之首,传说它于武英十五年失踪,落入也先可汗之手,其后也先覆灭,这块玉玺还是不见踪影。也因这般神秘,当年正统之宝现身禁城,人人都说武英皇帝即将复出,立时让景泰皇帝大乱阵脚。”

当年景泰皇帝所以一败涂地,正是因为自乱阵脚。他先废江充,后诛柳昂天,剪除自己的羽翼之后,却把兵权扔给一群小人,抚今追昔,这一切的丧心病狂,竟是给那方玉玺逼出来的。卢云颤声道:“如此说来,那那块正统之宝其实是杨肃观找出来的”

灵智淡淡的道:“答对了,自从我在永定河畔失手,他便拿到了正统之宝。”

卢云喃喃愕然:“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灵智笑了一笑,道:“卢大人,这得问你了。”

卢云更为惊讶了:“问问我”

灵智道:“当年我天绝师叔圆寂之时,你可有听到什么遗言”

卢云全身大震,当年天绝神僧身死之时,他曾随侍身侧,便也得知“金水桥畔龙吐珠,少林佛国大旱年”这两句识言,那时秦仲海千般告诫,要自己万万不可外传,否则天地会有大变动,此刻听灵智再次提起此事,竟如五雷轰顶,茫茫然不知所措。

灵智道:“玉玺现世后,情势急转直下,我明白新皇复辟后,中原已无立锥之地,便连夜潜逃西域,义勇人的首领也被迫转往地下,其后他以柳昂天的名义号召朝廷义士,歃血为盟,合称反杨十大臣,善穆义勇人。”

说着朝韦子壮望了一眼,道:“当时这位韦君已然入会,说起善穆这两个字,还是他出的主意。”

卢云越听越感惊怕,方知这场政变其实早有迹象可循,只是各方势力事前一无所悉,上起江充,柳昂天,乃至于景泰皇帝自己,竟是前后摔入谷底,无人能逃脱劫难,可此事真是杨肃观所为么他与武英皇帝毫无渊源,为何要下这个毒手

正骇然忖想间,忽听韦子壮道:“卢云,你已经见过大掌柜了吧”

想起那位大掌柜,卢云全身冷汗不觉涔涔而下,便点了点头,韦子壮又道:“听说你和他动过了手,是么”

卢云叹了口气,再次点了点头,韦子壮道:“你打赢了么”

闻得此言,卢云竟是无话可说,连头也没法点了。众人看在眼里,都晓得他输的极惨,灵智道:“卢大人,你和他动手时,身旁定有同伴在场是么”

卢云低声道:“是,除了崇卿之外,尚有点苍山,华山,神刀门的几位朋友,此外尚有一位蒙古高人”

灵智打断了说话,道:“结果这些人全都帮不上忙,凡给对方拿来运用了,对么”

卢云呼吸微促,低声道:“大事,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灵智微微苦笑,道:“诸位朋友,你们听过六道轮回么”

六道阵名气何其响亮,武林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众人纷纷点头:“听说这阵法是少林寺镇寺之宝,是么”

灵智叹道:“没错,我少林共有五套禁传神功,相传五大邪功若能以佛门心法引领,便能返邪归正,成为一套无敌阵势,这便是六道阵的由来。不过长老们言之凿凿,实则寺中首脑心里都清楚得很,这传闻是假的。”

“假的”众人瞠目结舌,喃喃问道:“此话怎说”

灵智道:“禁传神功太独太专,便算以易筋经,达摩心经引领,彼此也还是难以搭配,在我年轻之时,就从未见过寺中长老演练过这套阵法。”

卢云起疑道:“这这阵法和我今夜的遭遇有关么”

灵智摇头道:“当然有关,在我天绝师叔闭关前,这阵法本是拿来吓唬外人的,只能算虚言空谈,不过在我师叔闭关二十年后,六道轮回却是真有其事。”

众人茫然道:“何以如此”

灵智叹道:“他找到了一个心法,世称天决。”

卢云跳了起来,大惊道:“天决”

灵智叹了口气,道:“我天决师叔是不世出的武林怪杰,他费了二十年功夫,总算找到了一套统驭之术,可以分化旁人的真力,也可以纠结众力,使其秉承上意,万众一心,共抗强敌。这套分合心法,便是我少林最后一套禁传神功,天决。”

武林没有必胜的武功,却有一套必胜的阵法,这便是六道轮回,有人说这传闻是假的,有人说是真的,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没想到天绝僧其实早已跨过了最艰难的一步,创出了精微奥妙的天诀。

今夜卢云给大掌柜压着打,全然还不了手,这并不是因为他的内力不及此人,而是对方的心法前所未见,好似足以统驭天下一切内力,方才让他身陷重围。他低头忖想,忽地骇然道:“等等天绝大师只有一个弟子,这么说来,这位大掌柜便是便是”

灵智叹了口气,正要回话,忽听甬道深处传来低语:“天听自我听,天视自我视神剑主人君临天下”

忽然间,地道深处仿佛飘起了阵阵鬼哭,让人大感阴森,卢云满身惊惧,看他今夜才与大掌柜动过手,自也听过此人说话。看过适才那嗓音无喜无怒,平平淡淡,竟与那大掌柜好生神似,灭里握紧双拳,正要上前察看,却给韦子壮拦住了:“没事,是自己人。”

闻得此言,卢云如何肯信。一旁帖木尔灭里也犯上了疑心,立时道:“林先生,究竟怎么回事”

灵智道:“别担心。方才说话的那位,便是义勇人的首领。”

灭里一脸错愕,正要把话问个清楚,韦子壮却矮下身子,率先从一条水道爬了进去。

眼见灵智尾随而入,众汉子也跟着走了。卢云与帖木尔灭里互望一眼,终究还是一先一后爬了进去。两人爬不数尺,穿过了洞穴,眼前豁然开朗,此地竟是一座极空旷的大洞穴。

卢云游目四顾,只见灵智等人都到了,但见洞中放置了十张空椅,当是义勇人首脑平日聚会之所。再看正前方,却有一座布幔,灯光于后隐隐透出,仿佛便是皮影戏的台子。两旁分站八名汉子,人人腰悬钢刀,手提孔明灯,想来是部属之类。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道:“劳烦诸位嘉宾远道来此敝会上下,感激不尽。”

来人说话迟慢,带着浓浓的陕甘口音,卢云一听之下,不免又吃一惊:“定远是你么”

这说话声纯是西北腔,一字一句都与伍定远极为神似,卢云惊疑不定,正要朝布幔靠近,忽然洞中灯火全熄,什么也瞧不到了。

黑暗袭来,猝不及防,卢云大为错愕,正要提声喝话,却给韦子壮拉住了,只见他竖指唇边,摇了摇头:示意自己稍安勿躁。

正看间,那布幔慢慢亮了起来,只见光芒幽幽暗暗,映出一个人影,想来便是义勇人的最高首脑了,听他淡然道:“方丈大师,十年前匆匆一别,没来得及给您饯行,说来真是失礼了。”

“使君不必客气,在下此番归国,尚望使君多方相助。”

帘幕后的影子动了动,道:“这个自然。倒是大师今夜与卢大人较量武功,不知胜负如何”

灵智道:“卢大人临敌经验虽浅,内力却是深厚至极,远胜于我。”

那首领道:“比之天绝神僧如何”

灵智道:“以内功而论,卢大人呼吸漫长,在下闻所未闻。纵是我天绝师叔在世,也要自叹弗如。”

卢云一旁听着说话,已知灵智真是受人委托,方才来试探自己的武功。只不知这首领究竟是什么来历,卢云便只静立一旁,且观其变,又听那首领又道:“站在那儿的壮士,可就是银川公主的护卫官,帖木尔灭里将军”

灭里双手交叉胸前,躬身道:“不敢。正是小可。”

那首领道:“听说你家娘娘和大掌柜办事去了,可有此事呀”

灭里欠身道:“使君无所不知,小可来此,正是想请使君指点此事。”

那首领笑道:“我能指点你什么公主床上功夫如何,只能问大掌柜了,却问我做什么”

卢云闻言大怒,厉声道:“你说什么”正要上前理论,却给韦子壮抱住了。

“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啊。”那个首领哈哈大笑起来,道:“卢大人,学学人家灭里将军吧,看人家不愠不火,多好比起那个猴急好色,把公主死命来抱的卢老哥,可真是强得太多啦”

卢云越来越为,怒之极矣。却反而沉静下来了。道殣相望:“韦护卫,请你把崇卿叫出来,我有几件事相询,问过便走。”

韦子壮又惊又怕,陪笑道:“卢知州,稍安勿躁,给我点面子”卢云见他不肯,只把袍袖一拂,沉声道:“也罢,我走便是了。”

正要迈步离开,却听那首领淡然道:“卢云听不懂我的说话么可要我换个嗓音啊”

对方退去甘陕土腔,成了一口卷舌官话,隐隐带了些山东乡音。卢云听着听,不觉心下一凛,这才发觉这是自己的说话声,看来这人竞有百变邬舌,不只能学伍定远说话,尚可仿世间一切声腔,这份口艺之精,当真是匪夷所思。

卢云定了定神,收起了小觑之心,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四下孔明灯尽数暗淡,布帘上照出红光,映出了五个字,正是善穆义勇人。

先前听灵智提起,这人好似姓祁,中因精于声术,便给称作祁郎中,却不知为何这般藏头露尾,躲于暗处卢云深深吸了口气,道:“阁下夜半召我前来,想必有话要说吧”

“可不是么”帘幕后响起叹息声,倏忽之间,那叹息渐渐低沉,好似消逝了青春,化为无尽苍老,转眼成了个古稀之人,听他浑浊叹气:“卢云我曾仔细想过该如何让你得知这十年来天下发生的种种大事我思来想去,决意这般做”

猛听当啷一声响,一名汉子抛出了东西,坠到了地下,卢云低头去看,脚边却是一面铁盾牌,擦得油亮精光。卢云微起纳闷,不知对方有何用意,韦子壮便拾起了盾牌,交到卢云手中,道:“你仔细瞧瞧,便知咱们首领的用意。”

卢云打量手中盾牌。只见迁徙内面刻了一行小字见是“景泰十年,工部监造”,其下另有一行刻字,见是:“陕西提督本营器械”,忽地醒悟道:“景泰朝的东西”

那首领转为苍老,说话也缓慢许多,听他道:“别说什么景泰用咱们正统朝时兴的话来说,这叫江朝旧货。”

卢云多年历练,自知打仗须得兵员,粮饷,将才,器械,缺一不可,其中兵卒粮饷皆由兵部统筹,刀剑弓矢却由工部的军器局监造,验收之后,方由兵部派必各地守备。看这面盾牌的形制,当是太子太师江充主政时所监造。

卢云道:“这陕西提督可就是那个江翼吗”

那首领叹道:“说对了。江家三兄弟,老大早死,老二自杀,就只剩这个三弟还活着。”

卢云沉吟思索,不知对方为何交给自己这面盾牌,正猜想间,忽见一名汉子手持钢刀,缓缓来到卢云面前,他躬身行礼,必恭必敬,忽然把手一提,钢刀竞已直劈而下。

卢云嘿了一声,不知他想干么,忙提起盾牌,直迎而上,猛听当地一响,火花飞射,手上盾牌竟给砍出了一道缺口。卢云心情不悦,索性把盾牌扔到了地下,正要空手接招,那汉子却已躬身退让,道:“得罪。”

说完转过刀柄,恭恭敬敬奉了上来。

看那汉子前倨后恭,葫芦里不知卖著什么药,眼见灵智、韦子壮等人都微微颌首,料来必有深意,卢云微微沉吟之下,便也把刀接了过来,忽然之间,手上一沉,这才惊觉这柄刀份量极沉,至少重达五十斤。

卢云深深吸了口气,当下仔细把玩这柄刀,只见此刀长约三尺,依形制来看,当是军中惯用的步战大刀,只是份量却重了一倍有馀,转看护手刀镡处,其上环铸一行小字,见是:“五关小彪将言振武,部将配刀”。刀柄正中却有个怒字。

卢云啊了一声,他抚摸握柄底座,果然触到了一只铁牛记号。已知这是一柄怒苍军刀。

怒苍最善兵器铸之人,便是铁牛儿欧阳勇。这人出身长洲铸铁山庄,乃是铁狮儿巩志的师弟。看这柄刀能一软裂景泰朝的铁盾,果是出自铁牛儿之手,方有如此神威。

正思索间,又是一名汉子走了上来,看他单手持了一面大盾牌,高达五尺,大约双肩宽窄。那人行到近处,随即半蹲下来,将盾牌立在卢云面前。

有了先前的例子,卢云自也明白对方的用意,他点了点头,便提起刀来,朝盾牌劈下。咚地闷响传过,那盾牌嗡嗡作响,隐隐回音,想来受力甚是均匀,转看手上钢刀,却是微微反弹,刃口处竟然抢起来一块。

卢云大吃一惊,没料到这块盾牌如此坚硬,非但接得下怒苍军刀,还能将之反震毁伤。他扔下军刀,急急接过盾牌来看,但见内侧刻著两行字,左是“正统四年,工部监造”右是:“正统军械,严禁离营”。卢云大惊道:“正统军”那首领轻声补述:“伍定远的正统军。”

卢云深深吸了口气,总算也懂得那首领的用意了,他要藉著这一新一旧两件器械,让自己瞧瞧朝廷十年来的变幻。

面前这两块盾牌者是朝廷之物,一是正统四年监造,一是景泰十年监造,同样的工部,同样的军器局,却因正统、景泰二军之差,竟有此天渊之别。

卢云手持正统之盾,怔怔出神,却听脚步声响,又有一名汉子走来,看他手持水桶,搁到了卢云脚边,向他微微躬身,便即退开。卢云微微一奇,撇眼去看,只见水桶里搁着一柄刀,浸泡在泥巴脏水之中,彷佛不怕生銹似的。他更不打话,反手握住手刀柄,但听哗地一响,军刀已然破水而出。

第一个入手体会是轻,看这柄刀背脊弧拱,刀头微仰,当也是一柄步战军刀。不过份量仅只二十来斤,远不如方能所见的“言振武部将佩刀”。转看刀面处,更沾满了泥脏,上头依稀可见一处指头大的刻痕,正是个火焰腾烧的印记。

卢云醒悟到:“这也是怒苍军刀”那首领道:“是,不过这柄刀是新物。”

卢云点了点头,已知这柄刀是泰仲海当政时所造。至于先前那柄“言振武部将佩刀”,则是秦霸先主政时所为。依此观之,那首领有意借着这两柄刀的不同,让他明白秦家父子两代的差别。

卢云静下心来,凝目来看手中双刀,只见两者一新一旧,一轻一重,看那柄旧物虽说时隔久远,却仍光可鉴人,拿在手上更是沉甸甸的,虽只是寻常步卒的佩刀,却也打造的极精致。反观秦仲海治下之物,则是沾满污水,刃口处依稀还有些缺损,颇为不堪。

过去卢云曾听人提起,这秦霸先虽是朝廷反贼,却是有守有为的仁人君子,是以方子敬、陆孤瞻等豪杰都乐于为其效力。反观秦仲海,却招募一窝土匪,杀人放火,无所不为。若与乃父相较,秦仲海无论人品武功,智略胆识,样样都有所不及,便从一把刀也看得出来。

正想间,忽听滴滴答答之声不绝于耳,刀面上污水渐渐聚合,竟然成了一颗一颗水珠,尽数滑到了地下。卢云微微一奇,忙提起刀来,就手甩了甩,刹那之间,泥水尽落,刀面竟已全干,其上非但不见一颗水珠附著,连污垢脏灰也不见一点。

出淤泥而不染卢云悚然大惊,方知这柄刀的强处,此刀既能出淤泥不染,当然也不会沾上血迹,这是一柄杀人不沾血的好刀。

卢云颤声道:“这这柄刀也是欧阳勇打出的”

那首领道:“岂止如此满场兵器,尽数出于铸铁山庄之手。”

那首领叹了口气,道:“卢云,我曾仔细想过,该怎么让你知道这场十年大战的惨烈处。你现下明白了么”

卢云沉点良久,轻声道:“我明白。”

无须一字著墨,也不必谈什么人数死伤,单单这几件兵器的演变,便已道尽了一切沧桑。

那首领悠悠说道:“十年前,江充的火炮能射八十尺,十年之后,朝廷的火炮可射八百丈。景泰六年兵部上奏,秦霸先的铁胎大弓连破三层甲,满朝皆惊,现今秦仲海的连弩一射四十发,发发钉城墙,而朝廷上下视若平常”

全场静默下来,灵智、帖木儿灭里,乃至于韦子壮,人人无言以对。那首领的嗓音更显苍老,低声道:“这场大战势均力敌,双方越战越勇、越打越强,据我猜想,他们只要再打个二十年,人便能飞上青天,木牛流马也能重现人间,只是到了那一刻,天下也没几个人好杀了。”

在这强生弱死的人世间,要想活下去,便得越来越强。战国百年,泰人率先出铁器,五代异族南侵,宋人被迫发明古今第一发火炮,倘使朝廷怒苍再打百年,谁也不知敌我双方会走到哪一步。

一片沉静间,猛听一声怒喊,卢云提起刀来,使劲朝正统军的盾牌砍落。一刀一刀,火星飞射,激得洞内满是火光,望来恁煞壮观。可无论他怎摩砍,盾牌就是文风不动,军刀也是毫发无伤,他提起内力,放声怒吼,霎时已将正统之盾砍做两半。

当地一声响,手上的军刀却也断为两截,只余下一个空柄。这两件兵器居然同归于尽了,卢云微微喘气,手上提著一个空柄,神色激动间,正要将之扔出,却摸到了刀柄护手上的刻字,他凝目来看,却见到了两行字,见是:“怒仓征西招抚使江翼本部器械、严禁离营”。

卢云大吃一惊:“江翼他投入了怒苍”布幕后响起了笑声:“天下事真是难料,是么”

这江翼来头不小,正是当年太子太师江充的胞弟,景泰年间出征剿匪,与秦霸先糜下不知打了多少仗,岂料十年之后,他竟成了怒苍匪将的一员

今朝是国家大将,明日却聚众称反,楚河汉界,说翻就翻,实在让人措手不及。

那首领轻声道:“说起这个江翼呢,倒也是个奇葩。此人十年前平平无奇,才干至多称得上堪用,可十年之后,他名气之大,威震西疆,用兵如同鬼神,江充如果见到他今日的气势,恐怕要吓得从坟里跳出来了。”

他叹息一声,又道:“卢云,你跟我说吧,为何十年前的江翼不值一哂、十年前的铁牛儿稀松平常,却纷纷在正统朝里成为当代宗匠”

同样的江翼、同样的铁牛儿、同样的打铁艺,十年前、十年后,却有惊天动地的转变,这不单是因为他们自己进步了,而是因为另一个情由。卢云望著地下的军刀铁盾,轻轻地道:“他们效命的人不同了。”

那首领淡然道;“有何不同”

卢云微起叹息之意,他抚摸额头的旧伤,并未回话。

那首领道:“卢云,你跟我说,一个人什么时候气力最力”

卢云怔怔发呆,不曾回话,一旁韦子壮便替他说了:“生气的时候。”

那首领道:“正是如此。凡人生气时咬牙切齿、须发俱张,气力远比嘻笑时大上十倍不止,有时气愤所至,更能做到平日想也想到不到的事情”他顿了顿,忽道:“懂了吗为何朝廷将领一旦投上怒苍,个个都能化身当代神将几万官军也档不下”

卢云叹到:“他们发怒了。”

那首领道:“没错,我想今日的江翼也该明白了,为何过去的自己就是打不赢秦霸先。”

人因愤怒而有力,说来世上最大的力量,便是这个怒字。当年秦霸先以西北一隅抗击天下,山寨人材却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原来一切力量的出处,正是这个怒字。

那首领又道:“卢云,你可晓得世上比怒更强大的力量,却是什么”

卢云轻声道:“恕。”

“恕。”帘幕后传来疑问,卢云静静说道:“宽恕。”

噗嗤一声,那首领好似唵嘴莞尔,一旁韦子壮则是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须臾之间,整座洞里放肆哄堂,满是狂笑声。那领笑了一会儿,道:“卢云啊卢云,亏你饱读诗书,居然天真至此。你跟我说,世人为何会发怒”

卢云给无端嘲弄了,一时神情默然,不愿回话。灵智便替他答了:“遭逢不公的时候。”

那首领道:“是啊。世人之所以会发怒,正是因为不公。你考不上科举,至多只会悲伤叹气、感慨际遇起伏,欲不至于发怒。可你若是见到旁人买通帘官,作弊取巧,那就不是叹息而已,而是要动怒杀人了。”

他顿了顿,又道:“卢云,你经历过不公吧”

卢云早年怀才不遇,中年丢官流放,不公二字自是如影随形,伴随一生。听他低声叹了口气,道:“怨天尤人,那是年轻时的往事了。”

那首领道:“那是你修为。别人可没这么好脾气了。你且想想,若是天地大不公,逼得一个人早也生气、晚也生气,无时无刻不在生气,这股日以继夜的怒气可称做什么”

卢云轻声道:“恨。”

那首领道:“没错。怒到了极处,便是恨。怒气不过是一时的,事过境迁,稍纵即逝。可你若真心恨著一个人,你会无时无刻不想他,朝也想、暮也想,久而久之,你会越发强大,直到亲手铲除这股恨意为止。”

他顿了顿,又道:“懂了吗为何今日的秦仲海能强于秦霸先”

比怒更强的力道,正是恨。秦霸先的山寨是一时的,他的怒气只是场家家酒。秦仲海的造反却是玩真的。在他的率领下,欧阳勇变强了、五虎上将变强了,甚至连西北军马也变强了,这股排山倒海之力,正是起源于恨,方能打造出今日的怒苍兵威。

那首领道:“卢云,你有没想过,究竟秦仲海在想恨些什么”

卢云深深吸了口气,看当年秦仲海起兵称反,是为了打垮景泰、杀死江充。可十年之后,他自己却收罗了江充的胞弟江翼,与正统皇帝打个头破血流。秦仲海究竟图谋什么,委实令人费解。

那首领道:“卢云,有人说秦仲海想自立为帝。你说呢他想想当皇帝吗”

卢云想也不想,轻声便道:“当皇帝,那是毙死他了。”

那首领哦了一声,道:“此话怎说”

卢云低声道:“他乐于当土匪,胜于当皇帝。”

那首领哈哈大笑:“说的好啊无怪秦仲海视你为知己了。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比不上路边野花随你采可卢云啊,你也来评评理吧,这家伙到底想干什么他自己不肯坐上宝座,却把宝座上的人全数打死了,这岂止是无君无父而已、简直是莫名其妙你说吧,你这老友究竟想干什么“

天下国家,南面为王,只要有人聚集的地方,无可避免会冒出一张宝座来。这是颠扑不灭的至理,以孔夫子之贤、孟夫子之能,也得说这君臣父子的道理,看秦仲海这般胡搅瞎搞,却是想做些什么难不成真要闹到“灾星降世大地红”

卢云默然不语,他当然不明白秦仲海想做些什么。否则两人又何以走到今日的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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