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父子(2)_英雄志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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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倩兮还是什么都不肯说,径道:“你别多问,总之先别让姨娘知道此事,过两日我再来瞧你们。”正要离开,小红却又拉住了她,低声道:“小姐,让我去找裴少爷吧,他开着赌场,手下又有十来个地痞,消息灵通,找起人来快些。”

听得“裴少爷”三字,琼芳心念微转,顿时想了起来:“对了,是扬州那位裴老先生的儿子。”年前扬州驿馆夜话,琼芳曾见过一位老者,姓裴名邺,乃是顾嗣源在世时的知己,据说有个儿子在京城开立赌场,想来便是这位“裴少爷”了。若有他帮着找人,自也有些便利。

琼芳什么事都是一点就通,只是她再机敏十倍,却也想不到这位“裴少爷”也曾追求过顾倩兮,甚且还毒打过卢云一顿,颇有几分地痞天资,如今开立赌场营生,倒也不算埋没人材了。

顾倩兮沈吟半晌,道:“也好,你要裴盛青别四处声张。若是找到了阿秀,请他先送回这儿,别送到杨府。”小红慌不迭地答应了,还待商议如何找人,忽听琼芳道:“顾姊姊,要找阿秀,何必去问别人,让我替你找吧,担保一个时辰之内,便能把人交回你手里。”

小红听她口气甚大,不觉讶道:“你你认得衙门的人么”

琼芳笑了笑,想她家累世公卿,此刻若请爷爷出面找人,阿秀如何逃得出五指山正要傲然答话,骤然之间,“镇国铁卫”四字闪过眼前,却又让她闭上了嘴。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顾倩兮自己有个神通广大的丈夫,却宁可去求裴盛青,如今琼芳离家出走,又怎好回家央求爷爷届时还不给拖了回去顾倩兮明白她的难处,便道:“一点小事,先别惊动府台。要是裴盛青找不到人,再请妹子出面不迟。”

小红听在耳里,惊在心里,不知这琼小姐是何来历,竟能指挥朝廷府衙还想来问,顾倩兮却已走出了店外,小红猛地想起一事,忙又拉住了她,道:“小姐等等我我这儿还有件事不知该不该跟你说”顾倩兮点了点头,道:“说吧。”

小红神色不大对劲,支吾了许久,方才道:“我昨日下午见到了见到了一个人”

顾倩兮见她满是踌躇,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不觉也纳闷了:“见到谁了”小红低声道:“我我见到了以前那个那个”话还在口,猛听后堂传来一声呼喊:“小红啊,是谁来了呀”小红吓得跳了起来,道:“姨娘起来了。”

“早起来啰”只见一名女子从后堂走出,一手绑着发髻,一手遮掩哈欠:“唉,年纪大了,背老是疼,赶明日可得换床新褥子”

扬州土话,最是喋喋不休,猛一瞧见顾倩兮,不觉双手放开,惊喜道:“是倩兮啊不是说明天才回来么怎么早一天啦瞧我都还没买菜”拉住了她,正要坐下说话,猛一见到琼芳,先是微微一怔,之后从头到脚扫过一遍,狐疑道:“这是谁啊”顾倩兮正要说话,小红却替她答了:“这位是琼姑娘,小姐的朋友。”不忘附耳凑声:“是个有钱有势的。”

“哎哟”姨娘双眼亮了起来,登时眉花眼笑:“幸会、幸会。咱就是二姨娘,倩兮一定和你提过我啦。”琼芳哪里认得她,随口便道:“当然、当然,顾姊姊同我说了好些您的事儿,她说姨娘温柔敦厚,秀外慧中,勤俭持家”

听得此言,姨娘小红都笑了起来,连顾倩兮这般心事重重,也不禁噗嗤一笑。琼芳倒是愣了,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莫非这“二姨娘”竟是凶狠泼辣、豪奢铺张、敛聚家私不成

二姨娘午觉方醒,口还渴着,便去桌边斟茶,自言自语道:“阿秀那混小子,昨晚大半夜上我这儿闹,弄得店里一塌糊涂下回见到他,非打死不可”说了几句,却听顾倩兮道:“小红,我先走了,记得我吩咐的事儿。”

听得顾倩兮急着走,二姨娘自是咦了一声,道:“怎么啦茶都还没喝上一口,这么快就走了”眼看小红面色古怪,顾倩兮也是回避着自己,二姨娘暗暗察看一阵,忽见顾倩兮手上提了一个小包袱,好似是阿秀的东西,不觉心下一凛,便试探道:“阿秀呢怎没带他过来”

顾倩兮道:“他下午要去学堂,不能过来。”二姨娘呸道:“骗谁哪”伸手一拉,夺过顾倩兮手上的包裹,随手一抖,现出了阿秀的笔墨本子,大声道:“这是什么”

事机败露,顾倩兮只能收起包袱,转身便走。二姨娘站起身来,拦住了她,大声道:“倩兮,阿秀出了什么事快和姨娘说”顾倩兮还是不肯说,头也不回,已然走出店外。

小红吃了一惊,赶忙追了出去,道:“小姐,有事和姨娘商量嘛,让她帮你出主意呗。”

顾倩兮一字也不吭,却等于说了千言万语,想来她必定受了气,而这个气也不方便提。

二姨娘深知顾倩兮的脾气,便也不去问她,眼看琼芳还站在一旁,忙一把拉住了,低声道:“究竟出了什么事你知道么”琼芳叹道:“阿秀打人了。”

二姨娘咦了一声:“打人怎么个打法”琼芳道:“拿着凳子砸人,险些把人打死。”

二姨娘呆了半晌,突又嚷了起来:“我才不信阿秀这孩子好生懂事,哪会无端打人你且说是不是有人激他”琼芳听她一语中的,想来此事也非头一遭,便道:“是。激他的是个孩子,身分倒是不得了。”

二姨娘愣道:“身分不得了该不会是”琼芳遮嘴细声:“穿黄袍的。”

砰地一声,二姨娘朝桌上奋力一拍,喷出两个字:“老娼”琼芳眨了眨眼,这才明白阿秀开口“老娼”、闭口“老娼”,满嘴污言秽语,却是打哪儿学来的。

看这二姨娘必然认得淑宁一家,一时恨得牙痒痒的,便指天骂地起来:“一家婊子破落户,真以为自己当了王妃,就能升格做仙女啦笑死人啦这姓于的也不去照照镜子,凭她那点臭皮烂色,路边乞儿也搭不上的丑货,也敢上门勾搭咱家姑爷敢情是失心疯了吧”

二姨娘越骂越火,提起鸡毛潭子,狠狠朝桌上乱打,倘使淑宁在此听了,非气得一命呜呼不可。正臭骂间,忽见琼芳睁眼望着自己,便歉然一笑:“瞧我,每回提这贱人的名字,便得漱口了,真是”喝了口热茶,理了理鬓发,笑道:“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原来是小孩子打架,杨肃观见了怎么说可是各打五十大板啊”琼芳摇头道:“那倒没有。他把阿秀逐出家门了。”

“什么”二姨娘震怒跳起,大骂起来:“他把阿秀赶走了”琼芳嗯嗯点头:“是啊,杨大人还提着剑,险些砍了阿秀的手。”

二姨娘气得疯狂了,尖叫道:“该死的杨肃观小孩子打架,又没打死人,你逞什么凶亏你当年好说歹说,我才把倩兮交给了你,你怎能这般待我家阿秀”连珠炮的吼声中,便已提起了鸡毛潭子,直冲出门,嚷道:“拼了拼了看老娘把裴盛青找来,便上你杨家闹去”

眼看二姨娘凶狠泼辣,手提鸡毛潭子,似想将杨家老小一潭子扫死。琼芳又惊又佩,暗笑道:“我道谁的本领大原来她才是行家了。”

世上第一难缠的,便是这帮三姑六婆,嘴能说、手拿打,打不过便哭,哭还要哭得举国皆知,流传千古,什么“窦蛾冤哭六月雪”、“孟姜女哭垮万里墙”,都是婆婆妈妈的伟烈事迹。秦始皇见了她们,心里也要毛上三分,何况是小小的“观海云远”

过去琼芳换上男装,学尽男子汉的心机手段,如今看来,倒似本末倒置了,她笑了起来,眼看二姨娘气冲冲地奔出门去,便也急急跟上。

二人来到店外,却见顾倩兮与小红倚着墙,还在那儿悄声说话,二姨娘一把拉住了顾倩兮,喝道:“还在这儿嘀嘀咕咕走姨娘给你撑腰咱们现下就找杨肃观说去他要嘛和于家人一刀两断,要嘛给咱们一张休书,凭我家倩兮的花容月貌,还怕没人要吗”

听得姨娘大喊大嚷,竟然提议火焚杨家,小红怕了起来:“姨娘,你别说了,小姐不高兴了。”二姨娘尖声道:“高兴等于家那几只母猪爬进门,你家小姐还有几天高兴日子那几只烂婊子要不顺杨绍奇这根竿子望上爬,再不便打杨肃观的主意告诉你,趁老娘还没死,尽早阉了这对猪兄狗弟,看他俩能讨几房小妾”说著作势欲冲,打算找柄尖刀来用。

顾倩兮拉住了她,轻声道:“姨娘,够了,别再闹了。”二姨娘大声道:“谁闹了早知这姓杨的这般势利眼,当年姨娘早该让你跟着卢云那穷酸走至不济还免受这等闲气”

听得“卢云”二字,琼芳险些惊呼出声,小红则是啧了一声,跺脚道:“姨娘”

场面静了下来。二姨娘自知失言,只得别开头去,不敢再说了。顾倩兮自顾自地进屋坐下,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久久无言。二姨娘与小红对望一眼,却也没话可说了。

自卢云离开家门那天算起,十年光阴就这样过去了,他再也没有回来。现今说这些,徒惹顾倩兮伤心,又能如何

时近正午,天色却慢慢阴暗了,八成又要下雪了。二姨娘不知该说什么,只能为顾倩兮斟了一杯热茶,让她暖暖身子。小红则是紧挨着小姐坐下,怯怯握着她的手。

琼芳一旁看着,心里也不禁代她们难过。总说“十年风水轮流转”,那年景泰覆灭,正统重登三宝,她琼家从此跃居极品,不可一世,可怜顾家却惨遭池鱼之殃。老爷夫人都死了,偌大家业也随之散尽,只剩下眼前这三个女人,从尚书府一路坠到了豆浆铺,仍在苦苦守着对方。

琼芳是个心软的人,她深深吸了口气,正想将卢云的行踪透露出来,却听小红低声道:“小姐,你你快别难过了,我和你说昨日傍晚,豆浆铺里来了个客人”话还在口,却听二姨娘咳了一声,道:“小红。”

这话已是第二回提起,可每回都让二姨娘截断。琼芳微微一凛,眼见二姨娘朝小红频使眼色,似有什么事瞒住了顾倩兮。琼芳眼珠微转,霎时恍然大悟:“好啊大水怪来喝过豆浆了”

琼芳状似豪迈,其实为人颇有心机,一看姨娘与小红眉来眼去,便已猜出了一个梗概,不消说,二姨娘早已见到卢云了,可她却着意瞒住了这个消息不说,看来她压根就不要让顾倩兮知道。

琼芳猜得到二姨娘的心思。看这姨娘闹归闹、吵归吵,却是个世故的人,自也明白覆水难收的道理。顾倩兮既已嫁了,便是杨家的人,岂容谁来反反复覆若真把卢云的行踪透露出来,又能如何不过是让她多掉几滴泪罢了。难不成她还真能带着阿秀,与一个卖面小贩浪迹天涯

婚姻不同于儿戏,很多事是勉强不来的。卢云一生不得志,以状元之尊沦为一个卖面小贩,连养活自己都难,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便得自己一个人孤独走完。看二姨娘这幅神气,她不会允许卢云再来拖累谁。

良久良久,谁都没说话,最后还是顾倩兮自行起身,说道:“姨娘,我先走了。你们若找到了阿秀,便留他在店里,我晚间自会来瞧他。”

二姨娘忙道:“你别动了,先在店里歇着,姨娘替你去找人吧。”

顾倩兮没有作声,提起阿秀的小包袱,默默走了。二姨娘看在眼里,又是心疼、又是内疚,忙一把拉住了琼芳,附耳道:“好姑娘,快替我陪着她,姨娘来日重重有赏。”琼芳笑了起来,想她富豪世家,还缺什么赏赐俨然便道:“好吧,姨娘得赏我两笼包子,一碗豆浆。”二姨娘笑着催促了:“快去呗,多少笼包子都成。”

琼芳追上了顾倩兮,还未说话,却听背后“阿秀”、“阿秀”之声大起,她赶忙回头去看,却见二姨娘手提扫帚,竟在马路上奔走找人了,只听她左一声心肝在何处、右一句宝贝快出来,呼声不绝于耳,闹得满街鸡飞狗跳。琼芳暗暗发笑:“似她这般寻法,阿秀便在左近,也要亡命天涯了。”她看了半晌,忙又赶上了顾倩兮,道:“顾姊姊,你现下要去哪儿”

顾倩兮并未回话,只到街边雇车,招了好久,却不见车来,琼芳晓得她心事重重,便也不多问,只陪着她望长安大街走,约莫行过一个街口,一辆马车姗姗来迟,车夫低声问道:“坐车么”

这车子四轮前挽,有顶有门,乃是时兴的二马合挂车,两辆白马拖着,望来很是干净,再看车夫头顶大毡,披挂整齐,大不同于路上所见的脏人烂车,最合姑娘的心意。眼看顾倩兮开门上车,琼芳便也抢了进来,还未说话,便听顾倩兮吩咐车夫:“去红螺寺。”

琼芳微微一凛:“红螺寺你要去烧香么”顾倩兮轻声道:“我要去见阿秀的生母。”

琼芳大吃一惊,正要追问,待见顾倩兮默默无言的神气,不觉心下一凛,便也闭上了嘴。

又下雪了,将近中午时分,太阳却不见了,街上冻得像是半夜。却见街角缩了一名幼童,手拉棉袄,飕飕发抖,自是阿秀在这儿受苦了。

适才一个激愤,从家门口狂奔而出,连跑了三里路,如今阿秀又累又渴,再也走不动了,只能蹲在街边,独自掉着眼泪。

再过一个时辰便是正午,学堂也开课在即,阿秀却不必上学了,这听来像是一件好事,可阿秀却没地方去了。他没了爹,没了娘,所以也没了家,自今往后,肚子若是饿了,只能自己找东西吃,晚上睡觉冷了,只能乖乖为自己盖被。这一走之下,再也见不到叔叔、奶奶、管家伯伯天地里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活着。

呜呜呜阿秀望着地下,终于抱头痛哭起来。

平日虽说少哭,可一旦离开了娘亲,泪水便像决了堤,一发不可收拾。正哭间,忽然背后也响起呜呜怪声,阿秀咦了一声,正惊疑间,背后已扑来一人,紧紧抱住自己,大哭道:“阿秀”

阿秀吓了一跳,只听来人嗓音娇嫩,语音呜噎,连忙擦拭泪水,撇眼去望,面前一名小小姑娘,却是华妹到了。听她痛哭道:“阿秀我总算找到你了人家昨晚等你等到天亮,都没见你回来,害华妹担心了一整夜呜呜呜呜”

阿秀昨夜被鬼抓走,想已轰动江湖,人尽皆知。看华妹眼眶浮肿,容情憔悴,好似真是一夜未睡。她哭了几声,听不到阿秀说话,抬头一看,惊见秀哥也是两眼发红,还挂着两条鼻涕,不觉惊道:“阿秀,你你怎么了被鬼附身了了么”

阿秀领导众童,乃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何曾哭丧了脸他见华妹满面骇然,忙拿出了大哥的模样,先吸起了鼻涕,吐痰道:“谁哭了,我正笑着哪,昨晚打鬼打得痛快哈哈哈哈”干笑几声,想到了娘亲,却忍不住心下一酸,再次红了眼眶。

华妹骇然道:“秀哥,你眼睛真的红了,到底怎么啦”阿秀忍泪道:“我我”

正要道出实情,忽然纤纤玉手伸来,携住自己的手掌。

阿秀咦了一声,只见这手腕好生雪白纤细,配上葱绿晶莹的玉镯,好看的不得了,捏来滑滑的甚是柔嫩,比芳姨的手还好摸几分,不知不觉间,阿秀心头怦怦跳了起来,抬头呆望,却又矍然一惊,颤声道:“伍伍伯母”tsgttsgt

艳婷来了,她一如过往,身穿黑貂皮袄,看她五指勾在纤腰上,侧眼打量阿秀,似笑非笑,明眸皓齿,透出了一身的国色天香。

阿秀平日虽总爱讥笑伍伯母,说她惺惺作态,可此刻握着她的玉手,又闻到她身上的香气,竟是六神无主、五内俱焚,直想挨到她怀里,让她细细爱怜一番。

艳婷又高又漂亮,美得不象话,男人不分大小,全都爱着她。不过她今儿却好爱阿秀,只见她弯腰蹲下,含笑道:“小阿秀,你娘呢”伍伯母弯下腰来,衣襟微敞,一张笑脸又美又柔,阿秀双眼突出,元神似已出窍。华妹踢了他一脚,骂道:“我妈妈问你话”

阿秀醒觉过来,忙道:“我娘我娘在家里。”伍伯母秀眉略蹙:“怎么学堂开课,她不送你来么”眼看伍伯母腰弯得更低了,阿秀三魂六魄又离了体,呜呜啊啊,什么都不知道了。华妹只得再踢一脚,骂道:“阿秀你娘没陪你来上学么”

“上学”阿秀呆了半晌,左右张望,这才发觉自己站在学堂对过,相隔不过一条街。

霎时间元神回体,飞身直跳了起来,看自己当真是神智不清,哪儿不好窜,居然跑到这儿来了忙拉住了华妹,颤声道:“这不是要打仗了吗怎地学堂还开门啊”

华妹低声埋怨:“还说呢,一早就有人说西郊演军,城里好乱,害我也以为今儿不上学哪晓得我爹叫人传话回来,说什么松寒知劲节、清操厉冰雪,时局越乱,咱们伍家越要处变不惊,为百姓们做榜样,他怕孟夫子进不了城,还特意派兵马接他进来,就怕咱们上不了学”

饿鬼围京,却拦不住孟夫子的教学赤忱,这便杀入城来了。眼看地狱便在对街,阿秀忽有尿意,忙道:“你们等等,我去解个手,一会儿便来”胡乱交代几句,正要逃之夭夭,忽见面前移来一双绣花鞋,图样可爱,随即一名俏丫嬛俯身含笑而来:“哪里走”

生死一瞬间,阿秀自也没心思来看美女了,一看妖女拦路,转身便跑,忽然道上裙裳旋动,转来一个妙龄少女,欢容道:“抓到啦。”阿秀大叫一声,掉头狂奔而去,却见一人把玩匕首,把俏脸一转,霎时秀发飞扬,现出一张白里透红的脸蛋,傲然道:“师父有令,你乖乖留下吧。”

阿秀被捕了,海棠、明梅、翠杉,传说中的“九华三姝”一齐现身,一个赛过一个,果然便将他逮获了。再看不远处还有辆马车,驾座上坐了个“嬷嬷”,四十上下,风韵残存,却是昨晚见过的“啾啾”,想来再加一个娟儿,九华山便要全员到齐了。

阿秀哭丧着脸,没想女儿上学堂,伍伯母不但亲自押送,尚且精锐尽出,自己却能望哪逃眼看阿秀被拖了回来,艳婷便又婀婀娜娜而来,含笑道:“小阿秀,别急着走,我这儿有个差事给你,想不想要啊”阿秀见到她的艳丽五官,竟又神智不清起来,喜道:“要要”

艳婷微微一笑,靠到孩童的耳边,说起了悄悄话:“见到你娘的时候,替我说一声,就说伍伯母今晚有事找她,请她祈雨法会过后,到宜兴居里找我,咱俩不见不散。”

宜兴居是个茶楼,专卖宵夜,广受京城妇女喜爱。听闻此言,阿秀笑脸慢慢僵住了,只垂下头去,低声道:“好,只要我还见得到她,便会和她说的。”

阿秀语气有异,艳婷却没留意,只含笑道:“乖孩子,好好替我办事,伍伯母一定重重有赏。”说着转过身去,挡住了女儿的视线,塞给阿秀一只金元宝,想来是定银了。

阿秀吃了一惊,想他出门得急,什么都没带,如今却多了一枚金元宝,沈得握不住,真是飞来横财了。正要磕头致谢,艳婷却又贴到了耳边,细声道:“记得,别让你爹知道这事。”

阿秀看着元宝,慌不迭地答应了,艳婷似还想说些什么,那“啾啾”却已行了过来,附耳道:“夫人,巩志来了。”阿秀咦了一声,回首去望,这才见到对街罗列大队兵马,竟是伍伯伯的铁甲兵,队前一面旗帜,叫做“北平”,带队之人却是清早见过的大参军,“正统军”巩志。只见他亲自步行过来,拱手道:“夫人,大都督行将面圣,请您及早动身。”

艳婷淡淡地道:“怎么城门已经让人攻破了”巩志咳道:“没有。”艳婷嗓音提了起来:“那你急什么非得选这时候烦我我还没和我女儿说话哪。”

艳婷阵仗向来不小,这会儿斥骂起巩大参谋,更显出气派了。看她驱走了巩志,便又拉来女儿,含笑道:“娘一会儿先上红螺寺去了,你下课后记得跟着海棠姐,她会带你去祈雨法会的。”

“娘”华妹掩面叫苦:“怎么又要祈雨啊人家不要去。”艳婷板起脸来责备:“乖乖听话,你要是不去,爹会不高兴的。”华妹扁嘴不依,拼命摇头跺脚,艳婷便又心疼了,安抚道:“小花花最乖了。打小就懂事,来,让娘香一个。”

看那华妹很是赖娘,听娘称赞自己了,便又小脸含笑,正要依偎怀中,忽见阿秀偷瞄着自己,不觉脸上大红,忙道:“娘,我我这就去上学了,你快走吧。”

艳婷道:“让娘送你进去吧。好容易来了,总该和孟夫子打声招呼。”华妹小脸惊白,颤声道:“娘巩叔叔还在等着,您赶紧走吧,我和阿秀自己去行了。”艳婷指抵女儿的额头,叹道:“你啊你,真不知像谁,成日尽是帮外人着想。”在女儿面颊上香了一个,道:“去吧。”

天下孩童一般心事,最怕父母造访学堂,华妹自也一般。看娘亲与孟夫子碰面了,若非请他加力狠打女儿,再不便东拉西扯,说些小孩的坏话,总之绝无好事。好容易说得娘亲走了,忙拉住阿秀,急急地道:“走吧。上学去啰。”

阿秀铁着一张脸,看他两手空空,连书本子也没带,这一去岂不如羊入虎口、焉有生还之理偏生伍伯母还在那儿含笑偷看,自己若要反身逃命,难保不给抓个正着。当下吞了口唾沫,只得硬着头皮,小心逼近了学堂。

时候还早,离正午还有个把时辰,学堂门口却已阴风惨惨,只见孩童们排成两列,人人手捧习字簿本,预备缴交察验,远处则哭倒三五名孩童,父母死命拖拉,却是死也不肯进去。华妹满心怜悯:“可怜啊。这就是坏孩子的下稍。现下才知悔悟,不嫌晚了么”

正叹息间,却不知身旁的阿秀早已开溜了。他放低了身子,躲到了廊柱后头,先避开伍伯母的耳目,随后四下打量周遭,只见学堂前小童排列成行,个个目光惨淡,了无生趣,自无人朝自己这方瞧望,料来一会儿只消拔腿狂奔,必能平安通过学堂门口,届时再窜入隔邻的店铺之中,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后门脱身。

阿秀暗暗冷笑:“傻子们,坐着等死吧。一会儿饿鬼打进城来,少爷我已在路上逍遥啦。”

他策划已毕,便从廊柱后狂奔而出,方才经过学堂门口,猛见前方一名妇女手牵孩童,正与一位老者说话。看那老头须苍发白,手握藤条,眼中却透出一股凶儒之气,不是孟夫子是谁

阿秀牙关颤抖,也是怕被人抓个正着,只能装作路人模样,慢慢晃了过去,只听那妇人哽咽道:“夫子,我家正堂病情沉重,实在没法上课,只能先告假数日,请您宽谅则个”

阿秀撇眼去看那名小童,果然便是胡正堂。又听孟夫子叹道:“唉天妒英才啊,正堂既然有病,急也急不来。还是先让他将养数日,待得康复之后,再行补课不迟。”

那妇人泣道:“多谢孟大人。”按着儿子的脑袋,道:“正堂,还不向夫子磕头”那孩童翻着白眼,口吐白沫,嘶哑道:“鬼好多好多鬼好多好多鬼”

孩童逃课第一法,便是称病不出,果然学堂开课第一日,胡正堂便再次病发了。也是阿秀天生顽皮,便狠狠一肘击出,正中胡正堂的后背,听得哎呀一声,胡正堂大哭道:“谁打我”

那妇人惊道:“小宝贝,你你又会说话了”胡正堂惊道:“没有我不会说话,鬼好多好多鬼”阿秀心下暗笑,便又藏回了廊柱后头,果然孟夫子起了疑心,皱眉道:“正堂到底生了什么病,查出来了么”那胡夫人哭道:“还不是杨神秀害的。”

阿秀本还等着陷害正堂,岂料却听闻自己的大名,一时小脸苍白,暗叫不妙。孟夫子沈吟道:“杨神秀他又干什么了”胡夫人垂泪道:“过年前我家正堂找他玩,却被他玩笑戏弄,由高处推下,摔坏了脑袋,至今名医会诊,药石枉然,成了个傻子”

“什么”孟夫子气得吹胡子瞪眼,提起藤条,恨恨踱步:“该死的东西,真是造反了”

阿秀自知此地不能久留,眼看孟夫子背对自己,忙一溜烟奔了过去,那孟夫子脚步也快,踱了几步,便已转回了圈子,阿秀骇然不已,眼看两人便要照面,忙藏到胡正堂背后,正蹲地发抖间,又是一人急急奔来,喊道:“夫子、夫子,我家少爷在这儿么”

孟夫子斜目一看,不觉愕然道:“蔡管家”杨府管家现身找人,阿秀更是头皮发麻,身子趴得更低了。孟夫子沈声道:“你要找杨神秀他不在家里么”管家焦急道:“不瞒夫子,我家少爷离家出走了。”

“什么”孟夫子瞪眼惊诧:“杨神秀逃家了可是为了戏弄胡正堂一事”管家苦叹道:“那是陈年往事啦,今早少爷和徐王世子打架,险些把人打死,这便跑得不见踪影了。”

“该死的东西”孟夫子气得藤条颤抖:“到底闯了多少祸把他外公的脸都丢光了”

常言道:“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眼看孟夫子满心自责,提起藤条,望自己掌心里挥打,发出啪啪凶声,阿秀吓得没魂了,那胡正堂却是幸灾乐祸,哈欠道:“鬼好多好多”转过了身,正要回家睡觉,突然双眼圆睁,惊道:“鬼”

眼前真站了一只小鬼,面色惨淡,不正是小灾星“阿秀”是谁眼看阿秀欲哭无泪,低头垂手,那胡夫人自是大惊而呼:“杨神秀”管家大喜而笑:“小少爷”远处还奔来伍家小姑娘,娇喊道:“阿秀阿秀你别逃学啊”眼看四面八方全是人,一齐朝自己抓来,阿秀啊呀一声狂叫,居然窜入学堂之中,孟夫子厉声道:“来人快快拿下他”

阿秀平日仇家着实不少,夫子登高一呼,四下千许百诺,不知多少只手臂上前拦路,天幸学堂窗儿并未掩实,阿秀忙奋起毕生之力,三步并做两步,砰地一声,跳窗而出,着地一滚,窜入了隔邻店铺。那老板讶道:“小弟,要买东西么”

“买你娘”阿秀头也不回,俯身直冲而出,自后门处窜入了一条小巷。霎时迈步狂奔,飞也似地逃命而去。

都说“人急悬梁、狗急跳墙”,阿秀恰似狗悬梁、人跳墙、青牛追白羊,也不知奔了多久,背后声响稍歇,终于双腿一软,停步下来,靠墙喘道:“累死吾也,应该摆脱追兵啦”正要举袖拭汗,突然肩上让人拍了拍,直吓得他飞了起来,正要号啕大哭,却听背后那人讶道:“神秀少爷,你你还好么”

来人嗓音陌生,却以“少爷”二字相称,阿秀微微一愣,回头去望,但见一人双眉倒八,手上还拿了一只铁琵琶,长得与乌鸦有几分神似。阿秀吃了一惊,正要急急退后,忽又见那人通体黑衣,连靴子也是黑皮头,不由心下一醒:“啊,这是废院里的侍卫。”

杨家侍卫分为内外两院,驻守外院的衣装体面,打扮与随扈相似,内院却全数身着黑衣,据说是方便夜里藏身之用,阿秀自也曾在后巷里见过几个。他上下打量那人几眼,沈吟道:“你你是谁我好像没见过你啊”

“奉上喻”黑衣人双膝并起,朗声暴喊:“属下帅金藤座次二十三”

阿秀吓了一跳,家里黑衣人虽多,却没见过这般做僵尸跳的,喃喃便道:“你你是来抓我回家的”那“帅金藤”忙道:“不是、不是,你爹只是要我跟着你,没要我带你回家。”

一听爹爹二字,阿秀心下一酸,凝泪于眶,哽咽道:“他他不要我了,对么”

帅金藤忙道:“没这种事、没这种事。你爹很爱你的。”阿秀哭道:“那他为何要赶我走”

帅金藤忙道:“少爷误会了,方才在厅里赶你的那个不是你爹,那人是替身。真的大掌柜和我在一起,他见你娘掉眼泪了,自己便也跟着哭了,直说对不起你娘,便要我跟着你,他自己去追你娘”阿秀戟指哭骂:“骗人骗人我爹才不会哭,你才是假冒的走开”帅金藤茫然道:“我没骗你啊,他他还吩咐我帮他弄辆马车,也好载你娘回家,那还有假么”

“走开走开”阿秀哪管他说三道四,哭喊道:“你滚远点反正我永远不要回家”

低下头去,拔腿便跑,帅金藤便也急起直追,喊道:“少爷,别乱走啊。”

阿秀泪流满面,念及方才父子决绝,心里更是赌气,死也不要回家。他一路奔过了街口,正想举袖拭泪,身旁却有人递来一块手帕,怯怯地道:“少爷,我买了梅汤来了,你要喝么”

阿秀抬头一看,却又是那帅金藤来了。看这人好快的身手,非但追上了人,还来得及买碗梅汤为少爷解渴。阿秀哭骂道:“走开你为何要跟着我”帅金藤茫然道:“我我奉命保护你啊。”阿秀大哭道:“谁要你保护滚开”转身钻入了小巷,帅金藤便也迈步追来,这回不敢太过逼近,只如僵尸般尾随在后。

两人一个在前、一个在后,相距三尺,一寸不多、一步不少,每回阿秀停步,帅金藤便停步,稍稍开步来走,这僵尸立时随行,彷佛湘西赶尸一般,一动一跳,可怕得紧。

阿秀实在气愤不过,便停步叫骂:“你再跟着我,我便死给你看”帅金藤讶道:“是吗”

阿秀大吼一声,挺起脑袋,便朝墙壁冲去,却见眼前人影一闪,撞击处软绵绵地,却是撞上了帅金藤的肚皮,阿秀呸了一声,眼见路边有块石头,便捧了起来,狠狠朝自己的脑袋砸落。

砰地大响,石屑纷飞,现出了一张僵尸怪脸,却还呵呵笑着。阿秀吃了一惊,看这帅金藤脑袋儿虽次,一颗头倒是坚硬逾铁,彷佛刀枪不入。阿秀恼火了,大声道:“你再缠着我,少爷我便咬舌自杀让你拿我的尸身回去交差”帅金藤哦了一声,道:“是吗”

阿秀大吼一声,把舌头一伸,加力去咬,突然嘴里咸苦,多了一根手指,奇臭难宣。

阿秀大怒道:“你拉屎不洗手么这般臭”说完了话,两排牙齿合紧,加力去咬,这僵尸却裂嘴傻笑,不痛也不痒。阿秀无可奈何,把嘴一松,这僵尸便又缩回了手,阿秀哼了一声,便又伸出舌头,作势来咬,嘴里却又多了一根臭咸手指,竟是屡试不爽。

这手指又硬又臭,长满老茧,咬不断、啃不疼,阿秀暴怒道:“算你行本少爷不呼吸了,这总可以了吧”说着闭目不动,打算窒息而死。帅金藤果然慌了手脚,骇然道:“少爷有话好说有话好说”阿秀眯开眼缝,冷冷地道:“怕了吧那你还敢不敢跟着我”

帅金藤低声道:“少爷,卑职公务在身,实在是身不由己,您您别这样欺侮我”

这帅金藤是个老实性子,生平奉公守法,从不埋怨,如今屡遭刁难,双手掩面间,真已哭了起来。阿秀见他哭得凄凉,倒也不想欺侮他了,便道:“好吧,看你这般可怜,本少爷放你一条生路,只要你肯乖乖听我的,我便让你跟着我。”

帅金藤大喜道:“行行小少爷不论要做什么,只管吩咐下来,属下上刀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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