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风再一次遇见乔簌簌,是在汴州的一家客栈里。
夏天的日头火辣辣的,扶风戴着斗笠,一身风尘仆仆,本是要来客栈下榻,没想到一进大堂,便看到一名身着藕粉色襦裙的少女坐在角落里,大快朵颐地吃着一碗面。
大概也是舟车劳顿之故,乔簌簌有些疲惫,扶风想到她在失落以后,又一次踏上寻找大哥的路途,心里多少有些愧怍。
说好回家便能候来佳音,结果却是空欢喜一场,她应该是很难过的吧?
为赶去洛阳再次打探乔瀛的下落,乔簌簌已有一天没有进食了,碗里的阳春面还很烫,可是乔簌簌已顾不上等,胡乱吹一口后,便往嘴里塞,正吃得尽兴,对面突然坐下来一人。
乔簌簌抬头。
来人身着一袭黑色劲装,身形颀长,头戴斗笠,肤色带一点小麦色,眉眼深邃漆黑,透着一股凛然正气。
正是肃王府里的侍卫长,扶风。
二人目光相对,彼此都静默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扶风先开口。
“慢些吃,别烫着自己。”
乔簌簌嚼着面,不知道为什么,眼泪一下就下来了。
※
居云岫从洛阳写了信来,允许扶风把乔簌簌带去洛阳,扶风大喜,猜测居云岫已有允许乔簌簌跟乔瀛相认的意思,脚下生风地去找乔簌簌。
可小姑娘却总感觉自己要抓她回衡州,时刻惦记着溜走。
“我不会抓你回去的。”
午后的汴州大街人潮熙攘,巷口墙垣下,扶风认真解释。乔簌簌握着一包山楂糕,半信半疑。
扶风略一思忖,拆下腰间的一块令牌,交到她手里:“这是肃王府侍卫长的令牌,令牌在,人在。现在我把它暂交于你,你可能相信我一回?”
令牌是青铜材质,雕有青铜图腾,掌心上的这一面刻有“扶风”二字,乔簌簌手掌莫名发烫。
“走吧。”
天色已不早,二人该回客栈收拾行李了。扶风交完令牌后,转身向巷外走。
次日卯时,天光微亮,扶风拿上行李往外,刚一开门,惊见一少女站在门前,二人目光猝不及防撞在一块,彼此都愣了一愣。
“你……”
“我……”
乔簌簌一脸尴尬心虚,耳根飞红,垂着眼把一物送来。
扶风低头,看到她手里的令牌。
“我平日里总是丢三落四,这样重要的物件放在我这儿,肯定会丢的,你……还是自己拿着吧。”
昨天夜里,乔簌簌握着这块令牌,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总感觉哪个地方不太对劲。
令牌是肃王府的公物,也是扶风的私物,他说令牌在,人在,可想而知令牌是跟他性命一样重要的信物。
再者,令牌上还刻着他的名字。
揣着这样一块东西,总感觉像是揣住了他这个人,掌心里重重的,热热的,隐约还有一种莫名的羞臊和悸动,叫她没办法安睡。
乔簌簌思来想去,决定把令牌交回。
扶风没有接。
乔簌簌疑惑地抬头。
扶风微微垂目,道:“我收回令牌,姑娘还会相信我吗?”
乔簌簌一怔后,便想起了太岁阁的事。其实她知道,太岁阁多半跟长乐郡主相关,他们骗她回衡州也并非恶意,而是出于保护她的好心。
可是,她已经不想再做一个只能被保护的人了。
“那……你敢发一个誓吗?”乔簌簌试探着商量,“你要是敢发誓不再骗我,我就相信你。”
扶风挑眸,随后三指一并,开口:“我发誓,此生绝不再骗乔簌簌姑娘,否则,不得好死。”
或许是他声音太斩截,又或许是发誓的行为本就太庄重,乔簌簌胸口一震,耳后竟开始发起热来。
“倒也不用发这么重……”乔簌簌解释,一半心虚,一半局促,把令牌塞进扶风怀里后,掉头跑了。
扶风握住胸前的令牌,望着乔簌簌落荒而逃的背影,唇角微动,迈步跟上。
※
数日后,扶风顺利把乔簌簌送回洛阳,又在战长林的安排下,领她到城郊跟乔瀛相认了。
那天天气不错,垂柳迎着湖风在阳光里飘拂,乔瀛给乔簌簌带来一包花种,兄妹二人蹲在飞飏的柳条底下,沿着湖岸种花。
扶风在长亭里跟战长林聊天,一边聊,一边看乔簌簌种花的模样。
战长林走后,乔簌簌趁着乔瀛浇水的档口,跑回长亭里来,煞有介事地跟他商量一件事。
她要跟乔瀛一样,做太岁阁里的人,帮助肃王府给苍龙军报仇。
“我知道你们是想保护我,可是,我不想再做一个只能被保护的人了。”
那天,大概是为了认亲,她又在发髻上簪了一朵石榴花,花色衬着容色,令她看起来那样明艳,也那样倔强,勇敢。
扶风犹豫,提醒说乔瀛势必不会同意,乔簌簌便说自己有办法说服乔瀛,说完后,又狡黠地凑过来。
“要是他同意,扶风哥哥一定要帮我转告郡主哦。”
扶风心神一愣,还来不及得从这声“扶风哥哥”里回神,乔簌簌掉头跑走,背影被垂柳掩盖。
金乌西坠时,扶风按照战长林走前的要求,驾车送乔簌簌回城。
在暮色苍茫的郊野上,扶风没能忍住,问道:“乔姑娘家里有许多兄长吗?”
乔簌簌趴在车窗上看风景,爽朗地“嗯”一声。
扶风道:“平时都叫‘哥哥’?”
“没有啊,要按排行叫,大哥,二哥,三哥,四哥……”乔簌簌娓娓道来,说道,“如果是邻居家的兄长,那才会叫‘哥哥’。”
扶风微微点头,乔簌簌看着天幕晚霞,倏而意识到什么。
车身颠簸,车轮擦着秋草碾过,扶风握着马缰绳,正沉吟,身后忽然冒出一个声音:“你……没有心上人吧?”
扶风一愣,回头,乔簌簌掀开车帘,一颗脑袋露在外面,杏眼眨着。
“我的意思是,你没有答应过哪个女郎,只给她一人叫‘扶风哥哥’吧?”
乔簌簌的声音有些紧张,似在后怕什么,扶风回头驾车。
“没有。”
乔簌簌不及回答,扶风又道:“你可以叫的。”
耳畔是辘辘的车轮滚动声,以及幕帐里,晚风吹过旷野的沙沙声,乔簌簌望着扶风的背影,少顷后,忽然发现青年的耳根是红的。
乔簌簌脸上莫名一热,躲回车厢里,伸手一摸。
怪,怎么自己的耳朵也烫了?
※
扶风的心事被戳破了。
午后的阳光斜射入秋水苑主屋,居云岫坐在案前,不动声色:“后日七夕,你要是喜欢她,就去陪她吧。”
扶风的脸一下烧起来,心脏在胸口里噗噗跳个不停。
“守护郡主的安全才是卑职心里最重要的事,七夕那日,卑职不会离开郡主。”
扶风试图再掩饰一下。
居云岫没给机会:“不用,我有人陪的。”
璨月在旁边掩唇笑。
扶风颔首,默默想,自己的脸一定烧成猴屁股了。
离开主屋后,璨月来打趣:“这样大的事,憋在心里这么久,你就不怕把自己憋出病来?”
扶风羞窘又费解:“很明显?”
璨月摇头:“不明显,可惜有人是孙悟空,长了一双火眼金睛,一眼便看出来有人被小狐狸勾了魂。”
扶风眉微动,很快想到战长林——自己去寻找乔簌簌的事,便是战长林给居云岫提议的。
恍然后,心里不由松了口气,战长林向来眼尖,瞒不过他很正常,只要不是人人都能发现就好。
至少,希望那个小姑娘先别发现。
扶风默默想着,忽听得璨月道:“怎么,还打算瞒下去?人家小家碧玉,爱慕者恐怕不少,你再拖着,当心以后悔青肠子。”
扶风知道璨月的意思,不便多言,只道:“等郡主事成后再说吧。”
璨月一怔,脸上揶揄的神色敛了。
扶风抱拳一礼:“还望姐姐替我保密。”
璨月无声一叹,承诺道:“放心吧,不会给你泄密的。”
扶风谢过,离开秋水苑。
居云岫前来洛阳,抱着的乃是必死的决心,他是肃王府里的侍卫长,毕生使命是护卫居云岫的安全。
这一战,他不可能全身而退。
如果不能庇护她一生,又何必闯入她的世界?
七夕那日,因为居云岫有战长林相伴,扶风难得闲了整整一日。
上午,他在院里练了一套剑法,又喊王府里的侍卫来切磋了两下。
晌午后,开始百无聊赖。
璨月没跟居云岫一块,留在赵府里,走在回廊里时,二人碰面。璨月似有些意外:“你真没去?”
扶风没吭声。
璨月眼珠一转:“莫非小狐狸被人约走了?”
扶风怔忪,下意识回“怎会”,回完又懊恼,他又不是乔簌簌本人,怎么就知道今日没有别的郎君约她外出玩耍?
想到这一种可能,心里不由又更憋闷。
璨月促狭一笑,有意无意地建议:“反应闲着也是闲着,我要是你啊,先去瞅瞅自己有没有情敌再说。”
扶风哑然,望着璨月离开的背影,心里愈发不安。
挨到晚饭后,扶风到底没忍住,出门了。
乔簌簌眼下居住在城南的福来客栈,那地方离赵府还是有些距离的,扶风赶过去时,夜幕已垂低,四处张灯结彩,车水马龙,七夕氛围甚是浓郁。
扶风心情便有些紧张,走进大堂后,向掌柜的确认乔簌簌是否在屋里。
掌柜的是太岁阁里的人,闻言回:“扶风侍卫来得不巧,乔姑娘前脚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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