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半句抱怨的话,是因为经历了些风浪,已经可以泰然处之了,但檎丹觉得心疼她,“娘子一点不委屈吗?”
云畔笑了笑,“委屈什么?今天没有李郎子,明天还有张郎子、王郎子,除非一辈子不嫁人。”
檎丹也轻叹了一声,“小娘子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既到了这一步,唯有自己看开些,左不过换了个地方过日子。这里虽好,终不是自己的家,出阁之后成家立室,就不是浮萍,是有根底的人了。”
可不是吗,总得自己开解自己,要不然也得憋闷出病来。
梅芬得知了这个消息,从滋兰苑跑进一捧雪。先前一门心思想让云畔替她,现在果然事成了,心里反倒大大愧对云畔起来。
进门时候见云畔坐在窗前翻晒线香,倒踟蹰得不敢进门了,还是鸣珂瞧见她,问:“娘子怎么不进来?”
云畔回过头看,见梅芬畏缩着站在门上,不由笑起来,“阿姐怎么了?外头多热的,快进来。”
梅芬这才迈进门槛,到了她面前先掩面哭起来,“总是我不中用,连累妹妹了。”
近来她和家里闹,弄得消瘦了不少,云畔把她扶到交椅里坐下,好言道:“这回是禁中的令,和姐姐不相干的。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话吗,这世道人人盲婚哑嫁,我也不能例外。反正嫁谁都是嫁,姐姐也别因这个自责,只要往后自己好好的,我这一回,也值了。”
梅芬仍旧抽泣不止,云畔只得接着宽慰:“我嫁了魏国公,家里那个姨娘和妹妹愈发眼红,将来我也有办法收拾她们,你说这样不好么?”
梅芬这才止住了哭,低头说:“把和我定了亲的人,强塞给妹妹,我是臊得没脸活了。”
这话要是传给魏国公听,想是要被气昏了。在这家里,就是姐姐不要的亲事扔给了妹妹,好好的国公爷,闹得没人待见似的。
云畔又说了好些开解的话,劝得梅芬不再伤心,自己心里也觉得好笑,明明该被安慰的是自己,怎么现在却要反过来劝导梅芬。
母亲的感情在云畔眼里失败得很,自己从来对婚姻没有任何期许。不期待,就不会失望,因此婚事草率地被定夺了,也没有在她心上留下任何痕迹。
下半晌还是照旧闲适地过,及到将入夜,听见廊下女使招呼,说姚嬷嬷来了。
云畔放下手里的小戥子扭头看,姚嬷嬷到了门上,便笑着叫了声嬷嬷,“你怎么过来了?”
姚嬷嬷是明夫人贴身的仆妇,有要紧事必定是她传话。她进门向云畔行了个礼,见跳动的灯火下小娘子娉婷立在那里,身上穿一件烟粉的襦裙,人像芙蓉一样,精致的皮肤透出细帛一样的色泽。
这样的姑娘,怎么能不惹人爱。姚嬷嬷放柔了声气道:“魏国公想是得了禁中的消息,登门拜访来了。”
云畔听在耳里,延捱着,没有任何反应。
姚嬷嬷只得又道:“夫人说,让小娘子上前头去一趟,就是喝一盏茶再走,见一见人也是好的。”
云畔想了想,反正早晚要见的,躲躲藏藏也不是自己的风格,便应了声:“那嬷嬷少待,我换件衣裳就随你去。”
姚嬷嬷道是。
虽说先前在幽州时候已经见过,但彼时小娘子正落魄,天灾过后满世界灰蒙蒙的,就是个绝世的美人,在满目疮痍下,也不显得容色惊人。
姚嬷嬷站在屏风外等着里头换衣裳,高案上点了一盏灯,灯火透过羊角的罩子,照出屏风后隐隐绰绰的身影。
正值豆蔻年华的姑娘,纤纤的身条真是令人赏心悦目,胳膊抬起来,碧玉镯子宽绰地在手腕上停歇着,露出好大一段空隙,便显得那四肢愈发地娇柔与清瘦。
鸣珂端着大托盘从梢间过来,姚嬷嬷看了一眼,是一套青楸和山岚色的襦裙,这个时节穿着虽清爽,终究过于素净了。
“今日是头一回正经见国公爷,还是穿得明媚些吧,看着也喜兴。”姚嬷嬷掖着袖子,和煦地说。
屏风后的云畔略思量了下,对鸣珂道:“就依着嬷嬷的意思吧。”
鸣珂道是,退出去重新准备。
国公府上女使也是见过世面的,被分派在小娘子屋里伺候前,须得先接受审美的熏陶,尤其伺候穿戴和妆容的,后院甚至有专门的教习嬷嬷引导她们配色。因此说要喜兴些,便换了喜兴的来,经过姚嬷嬷跟前停下让她过目,待姚嬷嬷点头,方端进去伺候小娘子。
云畔出来的时候,换上了一件檀色的对襟窄袖衫,底下配凝脂色的百迭裙,拿豆绿的腰带仔细拴着。姑娘的发式并不复杂,随常云髻上簪着珠玉的茉莉花簪,和领缘袖口的镶滚正契合,很有大家闺秀的端庄。
姚嬷嬷再三看了,笑着说:“这样很好,很合小娘子的气派,既不显得过于随意,也没有隆重打扮的痕迹。总是闲在些,方不显得咱们依托魏公爷。”
姑娘家也要有姑娘家的持重和清高,魏国公的身份纵是尊贵,咱们小娘子也不是看重人家门第,上赶着做他梁忠献王一脉的宗妇。明夫人派遣姚嬷嬷来主持,就是怕底下女使拿捏不好这个度,反倒损了娘子的颜面。
既然一切准备停当,那就往前厅去吧!姚嬷嬷一路伴着云畔走在回廊上,悄悄探看一眼,廊子底下悬挂的灯笼照亮她的脸,就是那样眉眼坦荡,毫无拘谨的做派,让这位在公府里伺候了大半生的老嬷嬷,产生了一点由衷的赞许。
“娘子不怕吗?”姚嬷嬷问,“娘子这婚事,来得过于仓促了。”
云畔微微笑了笑,“在幽州时,我听父母之言,在上京时,我听姨丈和姨母的安排。虽说婚事来得仓促,我尽好自己的本分也就是了。”
处变不惊,委实有大家主母的风范。姚嬷嬷到这时方觉得,云娘子着实比自家小娘子更适合这门婚事。人生大起大落,就得有一颗力压狂澜的心。嫁了那样一位皇亲,只要运气够好,兴许有更一步的成就,也说不定。
女使挑着灯在前引路,走过一截青砖甬路,前面就是会客的花厅。
上京的夜晚,入了夏也有潇潇的晚风,吹得庭院里芭蕉招展。
那头花厅里灯火通明,从甬路上望过去,只看见上首的舒国公端坐着,不时说笑两句,倒没有一本正经会见朝中同僚的意思,毕竟平时朝堂上相交很多,因此这场会晤似乎在松快的气氛下进行。
云畔走在廊下,檎丹万分仔细地搀扶着她,仿佛怕她摔倒似的。她暗里发笑,于她来说只是平常的见面罢了,况且上回在幽州已经有过交集了,也不是毫无前情的初见。
“幽州事务都已经处置妥当,只剩马步军受命整顿,过两日我还要去息州一趟……”
一个不紧不慢的声线穿过垂挂的竹帘,从花厅内传出来。云畔对这个声音不陌生,让她想起大雨滂沱中,那驾精美马车上隔着蒲桃锦垂帘的慈悲。
门上侍立的女使见她到了,轻声向门内通传,说小娘子来了。
云畔迈进门,先向舒国公和明夫人行了礼,余光中瞥见一旁圈椅里的人站了起来,身量看着比向序还高些。她不便抬眼张望,只看见滚着云头纹的霁蓝袍裾和皂靴,心里暗想,不是因公事登门,今日魏国公穿了便服啊。
这种情况下的相见,多少还是有些窘迫的,先前他们相谈甚欢,因她进来打断后,话头就再也续不起来了。一时间花厅里静悄悄的,似乎大家都在为找不到话题而苦恼,还是明夫人先发话引荐,说:“巳巳来,来见过魏公爷。”
云畔上前道了个万福,那身影拱起手来,很郑重地还了一礼。
有时候不得不感叹缘分奇妙,早前的相救,原来是为今日的缘分打前站。
互相见过了礼,云畔挨着明夫人落座,本以为少不得由姨母从中斡旋,没想到先开口的竟是魏国公。
一个十六岁入官场的人,已经能够很从容地应对一切突发的事件,虽说婚事上的变化传到府里的时候让他感到意外,但几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他就坦然接受了。
“今日禁中黄门承太后懿旨,已经将一切知会忌浮,我漏夜冒昧登门,是想请小娘子海涵,也请小娘子放心,公府上慎重对待这桩婚事,不敢有半点马虎。”
这么一说,竟然奇异地让人心安定下来。
像这种换亲的事,最怕就是对方退而求其次后心生不满,慢待后来人。云畔也做好了准备,甚至能够接受自己遭遇继室的尴尬,却没想到人家特意登门说了这番话,实在让她颇为意外。
她坐在椅上欠了欠身,不好说什么,这一低头的动作,便表示感激了。
舒国公叹了口气,“小女的病症想尽办法都治不好,要不是这个缘故,也不会中途生出变化……总算,郎才女貌,仍是一段好姻缘。巳巳在我们眼里,和梅芬是一样的,往后就托国公照顾她了。倘或她有什么行差踏错的地方,请国公爷告知我们,由我们来管教,横竖千万千万,别让她受了委屈。”
云畔忽然觉得眼眶发酸,原本说这话的应当是爹爹,可自己的亲生父亲,现在又在哪里?
家中宝贝,人家也不敢轻视,魏国公道:“世伯言重了,小娘子到我府上,我必定尽力护她周全。”
明夫人松了口气,笑道:“国公的人品自然是没得说的,府上是簪缨门第,也绝不会慢待巳巳。”一面哦了声,“巳巳入上京,就是受了公爷相助,真是没想到,缘分打从这里便有了。”
说起这个,云畔便起身向他福了福,“我一直找不见机会向公爷致谢,上次幽州招灾,我流离在外,要不是公爷相助,我也不能这样顺利抵达上京。”
魏国公忙又站起身回了一礼,“赈灾是我职责所在,况且我与尊长们都有些交情,不过举手之劳,小娘子不必客气。”
从无到有,乍然换了种关系,彼此之间的对话到底透着拘谨。
魏国公虽然练达,但到了这样环境下也有些无措。不过要论诚恳,他确实是有的,不像外面那些天花乱坠的贵公子们,口头上都是冠冕堂皇的漂亮话。他说得很务实,低低的嗓音,逐字逐句对舒国公道:“世伯跟前我也不讳言,如今朝中局势难料,我这样的处境,其实是不该成婚的。可到了年纪,家里祖母又催得紧,加上朝廷内外人人注目,连累一人,恐怕是在所难免了。我自知进退维谷,迎娶小娘子恐怕不能让她享受富贵,反倒要跟我提心吊胆。可惜禁中诏命已下,更改是不可能的了,我唯有一句话,来日若有闪失,请世伯替我护小娘子周全,忌浮就算身死,也感激世伯大恩。”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皆惊,一直垂眼盯着膝头的云畔也惶然抬起眼来,就是这样一句恳请,忽然让她对这位出身显赫的公子,有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认识。
她也曾设想过蒲桃锦垂帘之后,那位伸援手的使君长着怎样一张面孔,从那堪堪显露的絮缕,诸如一段指节也好、一道声线也好,似乎能够推敲出,应当是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样子。
如今正面见了,也应了她当日的猜测,虽然任过息州团练使,执掌着侍卫亲军司,但他身上没有粗豪气息,甚至比她设想的更为优雅和澹宁。
清风一缕无纤尘,皎若空中孤月轮,时刻保持清醒,时刻满含赤子之心,确有可堪一叹的风骨!他望向你,眼中隐隐有曙光,你就觉得世上的疾苦再沉重,其实也不是那样难以治愈。
舒国公夫妇对视了一眼,明夫人由衷地说:“我巳巳能得国公爷的庇佑,将来我是不为她担心的了。”
舒国公也应承:“你放心,若有万一,我自会不惜一切代价,保全你的家小。”
这一场会面,竟然弄得如此庄严肃穆,仿佛并不是在商讨婚事,是在做最后万全的交代。
魏国公得了舒国公这句话,心下也安然了,抚着膝头道:“我实在是唐突,说了好些糊涂话,请世伯见谅。”才说完,忽然偏头咳嗽了两声,有时候喉头作痒忍也忍不住,自己按捺了半晌,终于还是露怯了,见对面的人望向自己,难为情地压着胸口笑了笑,“我这病症,是在军中中了冷箭落下的病根,小娘子别怕,不传人的。”
云畔难堪地点了点头,心里忖度着,是不是自己把惊惶做在脸上了,让人不自在起来。想了想还是客套一句,“请国公爷保重身子,仔细作养为宜。”
魏国公颔首,“一向调养着,如今的症候,比起早前已经好多了。”
毕竟都是守礼的人,天色也晚了,在别人府上叨扰太久于理不合,他起身向舒国公告辞,“我近日要离京,回来之后设宴请尊长们及小娘子过府一聚。和梅娘子的亲已经退妥了,明日派人重新过礼,交换庚帖,待定下吉日后,再来呈禀大人们。”
同样是国公的爵位,他将姿态放得很低,对于舒国公夫妇来说,倒是缓解了愧对人家的难堪。
明夫人向云畔使了个眼色,“巳巳,替我和你姨丈送送魏公爷。”
这是有意的撮合,但事已至此,好像也没有什么可害臊的,云畔起身到门前,比手道:“公爷请。”
魏国公微让了让,转身向门廊上走去。前头小厮挑着灯火引路,云畔跟在他身后,空气中隐约荡起一点兰杜的香味,是他袖笼里的味道。
身上有病症,但并不影响他的身姿,他是云畔见过的,生得最挺拔匀停的人。明知她就在身后,他也不借机攀谈,等到了大门上方转身向她拱手,“时候不早了,小娘子请回吧。”
云畔向他纳福,“公爷请走好。”
他点了点头,将要举步又停了下,和声道:“我叫李臣简,小字忌浮,小娘子应当知道了。”
云畔说是,“姨母向我说起过。”
他微微嗯了声,略顿一下又道:“这桩婚事,委屈小娘子了。”
一个位高权重的贵胄,能够这样表态实在难能可贵,要论委屈,其实最委屈的人应当是他才对。
或许他还在因自己的处境艰难感到惭愧,但论身份地位,她原本是不该作配他的,所以两下里相抵,就无所谓委屈不委屈了。
云畔作为姑娘家,不好将话说得太透,只是微欠身,再道一声“公爷路上慢行”。
他退后两步呵腰,小厮上前搀扶他坐进马车。车辇行动起来,走了一程回头望,那纤细的身影还在门廊前悬挂的灯笼下站着,待马车走进灯火照不见的黑暗里,方转身迈进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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