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倒退三十年。那时候,计划重振英格兰魔法大业以惊世人的索恩先生还没到伦敦去,一位名叫劳伦斯·阿什福德的先生刚刚继承了一笔遗产。这笔遗产包括一幢破烂不堪的房子、几处贫瘠的土地,再加上堆积如山的债务和贷款。形势不容乐观,不过,在劳伦斯看来,只要给他一大笔钱,什么都好办。有个来钱的法子,劳伦斯之前之后的男士们多有尝试,他本人也不例外:将竭力讨好有继承权的富家千金视为己任,遇上一个哄一个。他本人又生得一表人才,举止高雅,言语风趣,于是没过多长时间便赢得一位小姐的芳心。此小姐家姓艾齐司通,苏格兰人,年纪轻轻。娶她过门,劳伦斯一年就有九百镑的收入。
拿着艾小姐带过来的钱,劳伦斯修了房子,整了田地,把债也还清了。很快,他用不着借钱,反倒开始挣钱了。他把土地拓宽,他把现钱放贷,他收百分之十五的利息,他致力于这样或那样的营生,只要他醒着,所有时间都被业务占满。他不再花工夫理会他年轻的太太。他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只要有她在身边,只要她一说话,他就觉得厌烦。而她,可怜的人儿,真是吃了不少苦头。劳伦斯·阿什福德的地产都在什罗普郡,此郡靠近威尔士界,是一片相当僻静的所在。阿什福德太太在那边谁也不认识。她在城市住惯了,早已跳惯了爱丁堡的舞会,逛惯了爱丁堡的店铺,听惯了爱丁堡朋友们的快言快语。如今,四周都是高大、阴沉的群山,困在威尔士连绵的雨帘里,这般景象,令她十分消沉。她忍受了五年孤独后便撒手人寰,就是因为独自到那些大山里散步,赶上一场暴风雨,死于风寒。
阿什福德夫妇有个独子。斯太太死的时候,孩子大约四岁。斯太太下葬没几天,这孩子就成了劳伦斯和他太太娘家激烈斗争的焦点。艾齐司通一家坚持认为:根据婚前协议,阿什福德太太财产中一大部分都要留给她的儿子,她的儿子将在成年之后接受这笔遗产。而劳伦斯——说出来谁也不会太奇怪——声称他太太的钱,每一分该怎么用,都归他说了算。两方都找了律师,两场官司随即打响:一场设在伦敦的民事律师公会,另一场则位于苏格兰法庭。这两场官司——阿什福德状告艾齐司通、艾齐司通状告阿什福德——打了一年又一年,在这段时间里,只要一看见儿子,劳伦斯就心生厌烦。对劳伦斯来说,这孩子就是一滩湿地、一丛病树——光往里投钱,毫无产出。要是英格兰法律准许劳伦斯把儿子卖了,再买一个新的,他真能这么干。(1)
与此同时,艾齐司通一家看出劳伦斯准能把他儿子整得像他老婆一样惨,于是斯太太的娘家哥哥给劳伦斯写了封快信,说希望孩子每年能过来一趟,在自己爱丁堡的家里待上一段时间。劳伦斯这回一点儿没作难便答应了,这让他大舅子颇为惊奇。(2)
于是,埃文·阿什福德小的时候,每年有半年时间都是在爱丁堡夏洛特广场的舅舅家度过的。不难想象,他在那边住着,耳濡目染,对自己的爸爸不会有什么好印象。他在爱丁堡接受了启蒙教育,由三位艾姓表姐妹陪着——大名分别是玛格丽特、玛丽亚和乔治娜。(3)爱丁堡绝对是世界上最发达的城市之一,爱丁堡人和伦敦人一样头脑灵敏、热衷娱乐。埃文只要一到爱丁堡,他的舅舅、舅妈便竭尽所能哄他高兴,希望能弥补一下他在他爸爸家里受的冷落。如此看来,就算埃文长大后有点儿娇气任性、自以为是,也不足为奇。
劳伦斯·阿什福德人老了,钱多了,心眼还是没变好。
索恩先生和闻秋乐会面的前几天,劳伦斯·阿什福德家里来了一位新男仆。仆人们都特别乐意帮他熟悉工作、了解情况。他们告诉他,阿什福德老爷为人傲慢,一肚子坏水,人人都恨他。他们告诉他,阿什福德老爷爱财如命,跟自己的亲儿子好几年都不说话。他们还说,阿什福德老爷脾气坏得像妖魔,让这位新男仆千万不能招惹他,否则下场更可怕。
这位新男仆谢过大家,并保证会记住大家的话。可惜大家不知道,其实这位新男仆的脾气足够和阿什福德老爷一拼高下。这位新男仆偶尔对别人冷嘲热讽,时常对别人大呼小叫。他觉得自己能力强、本领高,于是别人的成就在他眼里都微不足道。他没跟大家提他自己的毛病,单纯因为他还没了解到别人的毛病。虽说经常和朋友、邻居们吵架,他总是分析不清原因,他向来认为错都在人家。看到这儿,要是读者您觉得这一章写的都是坏蛋,我还得赶紧澄清一下:劳伦斯·阿什福德当然是从头坏到尾,而这位新男仆还算正常——他身上有阴暗面,也有闪光点。他这人办事还算明智,若赶上救死扶伤,他固然奋不顾身,然而他很有无中生有的本事,一感觉别人在骂自己,他报起仇来绝不手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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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伦斯·阿什福德先生岁数大了,觉特别少,有时甚至感觉自己夜里比白天还精神,于是坚持坐在写字台前写信办公。他醒着,自然也得有个仆人伺候着。那位新男仆刚来没几天,就轮到他当班了。
开头一切正常,夜里两点钟刚过,阿什福德老爷叫新男仆给他端一小杯雪利酒。这差事听着不难,新男仆却是大费周折。他先是在平时藏酒的地方找了一圈,没找到。于是,他不得不先把女仆叫起来,问她大管家住哪间屋,随后他又去把大管家叫起来,问他雪利酒放在哪里。找到大管家,却又耽搁片刻,因为大管家唠叨了半天,说从来没听说过劳伦斯老爷要过雪利酒喝,家中少爷埃文·阿什福德先生倒是好这口,经常往衣帽间里藏上一两瓶。
依照大管家的说法,新男仆从地窖里端来了雪利酒——这一趟又得点蜡烛,又得在阴冷黑暗的楼梯上爬上爬下,还得从衣服上往下扫脏兮兮的蜘蛛网。发了霉的旧房梁上吊着生了锈的旧铁架,只管往脑袋上撞。新男仆完事儿后直从脸上往下擦血抹泥。当他把酒端到阿什福德先生面前,老爷一口喝光,说再来一杯。
新男仆已经受够了地窖,天亮之前再也不愿去第二次。他想起大管家说的话,于是直接上楼,跑到阿什福德少爷的衣帽间里。小心翼翼地进了门,他发现屋里一个人都没有,蜡烛却全都点着。新男仆对这种行为不以为然,他知道,有钱的单身汉种种恶习中最突出的一样,就是浪费蜡烛。他开抽屉,掀柜门,抽出几只尿盆挨个查看;桌椅底下不放过,花瓶里也不忘溜几眼。(如果您奇怪他为什么专搜这些地方,我得告诉您:跟有钱单身汉打交道,他比您有经验,他知道这些人过日子法儿总和正常人有点不一样。)果然不出他所料,一瓶雪利酒正在屋主的一只靴子里等着当脱靴拔子呢。
正倒酒的工夫,新男仆眼睛偶然扫过墙上挂着的一面镜子,发现屋里原来并不是空无一人。阿什福德少爷正坐在一把高背、高扶手的椅子上,新男仆的所作所为,他一览无余,看得瞠目结舌。新男仆一句话都没说——就算他肯解释,先生少爷们也得肯听才行啊;若解释给旁的仆人听,人家立马就能明白。新男仆于是径自离开了房间。
自上任之日起,这位新男仆便有“往上爬”的心思,他想着有朝一日让所有仆人都听他的话。他感觉,就凭自己聪慧过人、见多识广,斯家这一老一少若有什么难事,自己绝对是总参谋。在他脑海里,两位先生已然对他说:“你也知道,杰里米,这回事情急、任务重,我们信不过别人,只有交给你去办。”而此时,如果说新男仆的一切希望都破灭了,有些夸张。然而,他并不能否认:刚才斯家少爷看见他闯进屋来私自倒酒,好像确实不太高兴。
才树雄心便受挫折,新男仆此时脾气点火就着。他走回书房,劳伦斯老爷拿过第二杯酒,一口下了肚,说他还想再喝一杯。新男仆听了,闷声哀号,随后揪着头发大喊:“你这个老疯子,要是还想喝干吗不早说?我早知道第一次就把整瓶都拿来了!”
老爷一脸惊奇地望着他,随后淡淡地说,当然啦,要是觉得特别麻烦,那就算了。
新男仆回了厨房(一路上寻思着自己刚才是不是有那么点冒失),没过几分钟,铃铛又响了起来。劳伦斯老爷坐在写字台旁,手拿一封信,望着窗外漆黑的雨夜。“有个人住在对面那座山上,”他对新男仆说,“杰里米,你一定要赶在天亮之前把这封信送到他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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