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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静默之时,一身着冰蓝云纹紬直裰广袖袍,生得眉清目秀、仪表不凡的九皇子程淮义猛然从席间站起身来,皱着眉,对程淮安道:“三姐莫要强人所难!”

九皇子之母怡妃见此情状,立刻以眼神示意他不要胡闹,程淮义却视若罔闻,仍倔强地站着。

程淮安忽地笑了出来。

“九弟平日里最喜这些歌舞丝竹,今日为何对嘉和郡主如此庇护?莫不是……”

程淮义正欲反驳,一相貌平平、身量健朗的男子拱拱手,也发了话:“久闻南阜钟灵毓秀、美女如云,如今得幸一见,果觉名不虚传,不知本殿是否有幸,一观美人舞姿?”

“我赞同五哥之言,”出言的是十三皇子程淮旭,唇红齿白、面如冠玉,与他母妃瑾嫔有七分相似,“大邺最喜歌舞,郡主无需害羞。”

“那便舞一曲吧。”邺谨帝道。

陆容予窘迫至极,面上早已泛起嫣红,跪下身作礼。

“陛下恕罪,臣女着实对舞乐一窍不通。”

“既如此,那你会什么?演些别的来助助兴也好。”程淮安道。

这话,竟是将她放在一个与艺伎同等的位置上了!

跪在一旁的画婉顿觉委屈至极,却只能隐忍着不发,掌心都被指甲掐出两道痕来。

陆容予垂眸,低声答道:“臣女不才,琴棋书画皆不通,只好作首诗,以搏陛下和公主一笑。”

邺谨帝应允。

立刻有公公抬着桌案和纸笔来,陆容予思考一番,慢吞吞地写。

待她收了笔,范公公将宣纸先呈给帝后和三公主看过后,又有小太监,顺着座位席次,将诗作给在场的诸位传阅。

“是夜沸欢声,满月照宫墙,佳人翩然舞,风姿碾群芳。”

一首诗并不出彩。

格律与平仄不齐倒罢了,字迹也无笔锋性格。

虽挑不出错,却平淡至极。

连程淮安见了都是一愣。

没想到这嘉和郡主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才艺,也不过尔尔。

大邺能文善武,稍有些家世的女子都会同男子一样读些书。在座的各位妃嫔、宫人皆出自官宦世家,自然一眼就看出这诗作平庸,不过作势点着头,随口扯了几句搪塞之语敷衍过去,心中却对这位自弱国而来的无才郡主,又鄙视几分。

程淮启坐在下位之首,是在帝后与三公主之后最先看到诗作的。

他见那字幼态且结体不均,力度连四五岁的孩童都不如,目色不由得一沉。

他将宣纸交还给面前的宦官,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红着脸、垂手低眉站在大殿中央的女子,心中疑惑更深。

这场闹剧好歹是结束了,众人又饮酒赏乐、诗词歌赋了一番,便各自散去。

陆容予拜过礼,由画婉搀着走出游仙宫,却迎面撞上了方才为了自己出言顶撞三公主的九皇子。

她福了福身,开口道:“臣女见过九殿下,多谢九殿下方才解围之恩。”

“你不必多礼。”程淮义想伸手将她扶起来,却又恍觉不妥,伸到一半的手收了回去,轻咳一声,“你在大邺过得可还习惯?”

陆容予颔首:“多谢九殿下体恤,臣女一切都好。”

“那便好,那便好……这皇宫不比市井,人心凶险,须得时时提防着。你自遥远而来,无依无靠,若真遇到什么事儿了,自可来寻我。我虽没有七哥那样的身份和心计,却好歹能比你多说上几句话。”

这便是金口玉言的承诺了。

不知为何,陆容予总觉得,这九皇子与宫中其他人不同。

似乎对她尤其好些,也仿佛没什么心计,倒有几分憨厚可爱。

但她只身一人处在这皇宫之中,并不敢轻信这样突如其来的关心和示好,只得淡淡道:“臣女惶恐。”

“你……哎。”程淮义见她这样回答,丧气地叹了声,“天色已晚,你早些回去歇着吧。”

“对了,”陆容予正欲行礼道别,又听他叫住自己,“婧嫔有些心计,却不会害人,住在她那儿,你大可放心。另须得注意高嫔和惠妃,前者蠢,后者坏。至于我七哥……他似乎对你颇有些成见。我从小与他一处长大,虽然他未曾明说,我却能感受的出来。七哥心思深沉复杂,工于算计,为人阴狠,你要小心些才是。不过……他应当也不会对你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下手。”

陆容予闻言一愣。

九皇子实无必要拿这等事欺她,他这么说,必然是真心待自己好。

她心下默默将话仔细记下。

“多谢九殿下提点,臣女恭送九殿下。”

她半蹲着身子迎送,直到他离开好远,才缓缓站了起来,由画婉搀着,预备回碧芙园。

脚下才迈出半步,身后就传来一个极为低沉、又有几分熟悉的声音。

惊得她整个人都缩了缩。

“嘉和郡主。”

陆容予受了惊,心跳得又急又乱,勉强稳了稳身形,转过身去,低头福了福身。

“臣女见过七殿下。”

此时已近辰时末,四周一片乌压,好在一轮皎月又圆又亮,发着盈盈白光。

月光如水般倾泻在少女挽得一丝不苟的青丝上,为乌发镀上一层银光。

正如上好的绸缎一般,还飘散着她身上独有的馥郁清香。

程淮启没有让她起身,她便始终低垂着头。

一直这么半蹲着,腿已开始泛酸。

这七皇子总给人一种神秘莫测、深不见底的感觉,仿佛他一眼就能勘破万象,而她却永远也无法窥探他内心的一星半点。

深沉的可怕。

今日他身上那肃杀的威压虽然敛尽,但她仍旧是怕他的。

何况,九皇子方才提点过,他这就出现了,也不知将他们的对话听去了多少。

“郡主请起。”

他缄默许久,终于发话。

陆容予直起身,轻微地动了动僵硬的腿,低声道:“谢殿下。”

程淮启低头直视着她的双眸。

他凌厉的眼神将她牢牢吸住,让人想躲而无能,只能被迫与他对视。

那洞穿一切的目光,让她一颗心都像是被人吊了起来。

程淮启见那双眼睛澄澈无比,如一眼就望得见底的小溪般,因为害怕,还有白光在里面微微闪烁着。

不禁微微皱起了眉。

虽说着先前思考了许久的话,语气却不受控制地放柔了些。

“郡主此番北上若别有用心,本殿奉劝你早日收起心思。”

作者有话要说:七哥,你换上古装以后,怎么那么酷!!

第4章破绽

能让程淮启亲自来说的“心思”必然非同小可。

就算不是弑君,也怕是同弑君相差无几。

陆容予闻言,顿时一愣,讷讷道:“殿下多虑了,臣女被迫只身前往异国他乡,只求安稳度日,并不敢做他想。”

“安稳度日,”程淮启一字一顿地将她的话重复了一遍,语气极缓,“郡主身上秘密不少。”

陆容予心里仿佛有什么被推倒了般,发出“轰”得一声,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她强自镇定道:“臣女不知殿下所说秘密为何事。”

程淮启抬步,侧首绕着她走了一圈,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着面前的人。

小姑娘明显害怕极了。

不要说女子,连许多男子都对他闻风丧胆,在他面前语无伦次、诚惶诚恐者常常有之。

他能轻易看出她已极尽克制内心的恐惧,却还是忍不住微颤。

这并非伪装。

他冷然道:“不知郡主何等身份,本殿密卫搜查半月有余,却任何蛛丝马迹也无。”

陆容予大惊。

他竟从第一次见面起,就暗中调查自己?

可她此番来大邺,确实如自己方才所说,只求安稳度日罢了,何须他如此大费周章?

她闭了闭眼,尽量让自己呼吸平稳下来,这才答道:“臣女原为南阜江远侯之女,后被南阜帝加封公主,北上大邺。不知殿下要查的,可是这个?”

程淮启嗤笑一声,没说话,眸中却分明写着“这还用查?”几个大字。

她一时窘迫至极,面上浮起一层嫣红,嗫嚅道:“除此之外,臣女并无其他身份。”

少女双颊娇红,粉面含春,在皎洁的月色下更显动人。

他心念一动,片刻又回过神来,沉声道:“谎称病,刻意掩藏诗才。若并无其他身份,何故为此?”

陆容予闻言,心中一沉,一对秀眉蹙起,往地上扑通一跪,声音颤颤:“殿下冤枉。”

程淮启剑眉一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你我初见时,郡主面上并无红疹,且如今用药已半月有余,身上并无药香。郡主自可说以沐浴除药味,但那黄芩味浓,以根入药,长久服用,必然留香。这黄芩之味,不在郡主身上,却在碧芙园门口的榆树根旁。”

“你右手指节处有薄茧,提笔动作娴熟,落笔却百般斟酌迟疑。明明长期握笔,今日宴席上的字却如同垂髫小儿。”

“郡主身份详实,上至宗亲父母,下至服侍的丫鬟小厮,个个记录在册,出入可寻,连江远侯夫人是具体至哪一日怀胎、怀胎后如何为腹中的双生子出世做准备,桩桩件件,皆有据可查。”

“郡主可知,太过完美,本就是一种破绽?”

他音调低沉,每说一个字,都如同一粒饱满而厚重的疾雨,密密麻麻地砸在陆容予身上。

无意中释放出的威压和步步紧逼的严密逻辑,让她近乎窒息。

陆容予双手藏在宽大的袖口中,紧紧交握着,夜风吹过背后和额角沁出的汗珠,冷得轻颤一下。

她深吸一口气,答道:“臣女只是不想引人注目,故在宫中低调行事。至于最后一点,臣女不知。”

他蹲下身与她平视,食指曲起,托着她的下巴,强迫她抬眼看着自己,冷着声一字一顿道:“你最好是。”

用了几分力的手猛然脱开,而后转身大步离开。

即使他已然刻意放轻了力道,陆容予还是觉得自己的下巴被掐得生疼,像是要脱臼了一般。

他松手时,自己便不受控制地向右侧一倒,伸出去撑地的右手掌心都被磨破了一层皮,白嫩的掌心开了好几道口,还沾上了尘土的脏污,火辣辣的,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

画婉见状,赶紧将小姐扶起,用帕子小心翼翼地为她擦拭,一对眉头皱地死紧。

“这七皇子果然阴狠又心机深沉。他若果真误会小姐对大邺图谋不轨,这以后的日子,不知要被他如何折磨。”

听她这样说,陆容予也皱起眉。

“他的猜测不无道理,若不是从来无人要我弑君,我都要怀疑自己心存歹念。只是,我总觉得,爹爹对我即将入大邺一事过于敏感,还有潘王和那位江先生,态度都极为奇怪,似乎我身上藏着什么连我自己都不知晓的秘密一般。”

——

中秋过后,各皇子公主休沐两日,就要回到尚德学宮,跟着先生学诗书。

陆容予病既已好全,自该奉旨前去。

尚德学宮坐北朝南,与皇宫富贵明丽的金、红色调不同,而以白色为主。

这处屋宇周围植许多高大树木,直指蓝天;正中心摆一座栩栩如生的夫子教学铜雕,旁边立一块提着劝学文章的铜碑;院落四周有几间学堂和一座藏书阁,笔墨飘香、书声琅琅。

学宮除对皇子公主开放外,诸王、将、相、公、侯之子女,以及与陆容予一类有封号的适龄男女,皆可入学旁听。

为此,学宮还特地设于皇宫东南角,离与南钦门极近,方便居住于宫外的人,持学章来往。

皇子公主与世家贵族并不在一间学堂读书,陆容予想了想,还是走进专供世家贵族所用的学堂。

她今日是第一次来,为避免引人注意,坐在了最尾端。

没曾想,自己落座后,身前却坐了个虎背熊腰的男子,像一堵厚墙般,将她视线挡了个严严实实。

甚至连教习的梁先生说了些什么话,她都听不太真切。

不知对方是何身份,但能入这尚德学宮的,都不是普通家世。

虽然陆容予受封郡主,却是人尽皆知的无依无靠、随意可欺,无论如何,她都不敢得罪哪个小姐少爷。

她不敢叫他移开些,又听不清看不见的,干脆自己题笔,在书卷上画起画儿来。

第一堂课毕已是近一个时辰后,陆容予未听见梁先生说的那句“下堂”,兀自沉浸在画作中。

直到嘈杂的交谈声越来越响,她才回过神来,将笔放在一侧,动了动有些酸麻的背脊。

尚德学宮课业紧密,十分劳累,很多世家小姐公子们无法承受,来了几日便称身体抱恙,再未出现过,除了必须日日来学的皇子公主们以外,大多数都是被父母逼迫而来的少爷们。

忽有一人指了指陆容予,接着,一群公子谈笑着向她这处走来。

陆容予不知他们要做什么,忙将书卷合上,向几人微微颔首,快步走出学堂。

她这样谨小慎微的反应,让几人更加肆无忌惮,快步到她身前堵住路。

其中一人还伸手将她刚合上的书卷捞了过来。

“不知是哪家的小姐?”为首的那人问道。

陆容予皱了皱眉,低头道:“小女陆容予。”

那人疑惑道:“陆?未曾听闻都城有什么显赫的陆家……”

“你是工部司匠陆策之女?”另一人问道。

她垂眸,并未作答,几人便当是她不好意思承认。

工部司匠乃从九品,芝麻大点儿的官职,怎也能入尚德学宮读书?

gu903();不过,这姑娘长了这样一幅好皮囊,水灵灵、白嫩嫩的,只怕是个男子看了,都要心生爱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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