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晞出了CT室,才发现自己锁骨上的伤。就在喉咙与骨结突出的部位,一处小指甲盖般呈半弧型的伤口。
这是磕哪了?
简晞找值班医生开了一管药,穿过急诊大厅去药房拿。
大厅里还乱哄哄的。本来雨天受伤的就多,再加上她这一桩东平桥车祸,公交车里摔伤、压伤的乘客都被送进了医院。
哭声。吵闹声。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裹着湿淋淋雨衣的交警和警察。
明晃晃的大顶灯照着白色的地板,入口处被人流带进来的雨水、泥水、血水,混成了糟污的一片。
简晞贴着墙,想绕过那片污渍。
不经意回头,忽然看到走廊上一间半敞半掩的治疗室。室里普通的白墙,浅兰色的窗帘,白色的消毒柜,一切平常。但,治疗床边一个高大的侧影,瞬间抓住了她的目光。
是他。
男人坐在诊疗床边。身形挺直,肩膀厚实如同拉出了一条平直的线。一件浅灰色的T恤,露出肌肉紧实偾张的手臂,宽大微糙的手掌稍稍攥起,搁放在床边的治疗台上。
他发梢微湿,眉宇间也沾染着一抹水气,当身边的护士俯身动作,浓密的眉宇倏然揉起。
隐忍。而坚毅。
简晞才看到,是护士摄了一枚极锋利的弯针,在缝合他的伤口。针尖穿透前臂肌肤,男人的肌肉骤然绷起,力量大得几乎要将针尖卡住。
口罩下,年纪略大的护士:“疼吧?早和你说打一针麻药。”
“就两针。何必麻烦。”
男人沙冷的声音在治疗室里低沉回荡,门外声音嘈杂,简晞却听得清清楚楚,如在耳际。
那伤口是把她拖出车厢时,被碎玻璃割破的。
护士麻利,剪线结束包扎:“等会补一针破伤风,再去药房拿几种消炎药……”
男人已经转身,伸手拿起黑色冲锋衣:“走了。”
护士急回头:“哎——任天野!”
他一转身。
就和站在门口的简晞四目相对。
天花板上的灯白得晃眼。直直落在他的脸上身上的时候,让人觉得一片炽白的晕眩。
他的眼睛,在漆黑的暴雨中会发亮。
在这白炽的灯光下,同样耀眼明亮。
简晞已经七年没见任天野。
他身上早已褪去了少年的单薄,青年的青涩,他高大、强壮,胸膛厚实,肩膀宽阔,身高腿长。眉间眼尾更添深邃犀利,全身上下硬朗的线条锋利、狂放、野气十足。
简晞抬眉看着他。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相撞。他没避开,她也没躲。
“任天野。”她开口叫他,想跟他说点什么。但话还没出口,背后突然被人狠狠地推了一把,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让开让开让开!都什么时候了,还堵着绿色通道?!起开!”背后的人更用力地一把推过来。简晞被撞得一手撑在治疗室门上,才没摔倒。
身后哗啦啦推过一架急救轮床,离着简晞半米多的距离擦身错过。
后面跟着的两个人停下脚步。其中狠狠推了她一把的人惊讶:“哟,我没看到,原来是简记者。”
出声的是邝姗姗,和简晞同在山海传媒,是专刊组的记者。“专刊组”听起来高大上,其实就是新闻组”,负责各路商务大佬、房地产商的付钱软广告。
简晞在民生组,又苦又累又不赚钱。自然在各种版面争夺上,都落专刊组的下风。
邝姗姗偏又高调招摇,常常卡线时间把民生新闻挤掉,然后轻飘飘一句“不好意思,又要你们为集团KPI受委屈啦”……编务小姑娘几次都硬生生忍住了碗里的麻辣汤。
“听说这次东平桥车祸,简记者是当事人?”邝姗姗眼睛扫过简晞,“看起来没受伤嘛,您可真是命大。”
“公交车就惨了,伤了十几个,两个垂危。”邝姗姗兴灾乐祸,“你看,我都替你们民生组来跑突发,简记者的当事人采访可不能让给别人。等着我,一会叫徐明回来给你拍照!”
不等简晞回应,邝姗姗拉着摄影记者就往大厅跑。刚刚推过去垂危的伤者,正在抢救。
邝姗姗带着徐明直接杀到抢救室前。不管民警挡着门,挤了个空就让徐明快点拍。
“快快快,最好把电击的场面都拍下来。”
“不行,你找个角度啊,这不够刺激!”
徐明放下相机:“床边带血的衣服,还有那双鞋能入镜就好了。”
血衣和撕破的鞋,是医生急救前从伤者身上扒下来扔在一边的。
邝姗姗身子一矮,一下从民警手臂下钻过去。
瘦弱的民警叫:“哎哎,这位同志!”
“我是记者!”邝姗姗理直气壮,冲过去把病床外侧的血衣和血鞋,朝床头一踢。顶着民警的白眼又钻回来,拉徐明:“快拍!这次照片绝对轰动了。”
镜头里医生、伤者、血衣,徐明兴奋得毛孔都张开。咯嚓咯嚓按快门。
忽然,人群当中猛地伸过来一只手臂,单手扣住徐明的镜头。徐明还没来得及反应,昂贵的相机直接越过人头落进了别人手中。
徐明惊:“诶诶诶,我的相机——”
人群背后。高大的男人用着一个很松散的姿势站着。
昂贵的佳能5D掂在他手里,玩具一样。
徐明:“喂,什么人?干嘛拿我相机?!”
任天野抬眉看他,声音甚至温和平淡:“你是记者?哪家的?晨报、电视台、还是山海传媒。”
他说话时,声线拉得很平缓,眉梢眼角都敛着,不见半点锋芒。
徐明因此判断失误,横着就回了一句:“关你什么事?!拿老子的相机干什么?拿过来!”
任天野贴了一句:“本来是不关我的事。”
他眉尾扬起来。
站在旁边看着的简晞,一刹那就觉得当年熟悉的邪野锋芒,扑面滚来。
“可我就想知道,记者行业入职审核、职责宣誓都二十年了,还有哪家上天入地的媒体敢他妈教记者在医院里明目张胆地‘制造新闻’!”
任天野的声线陡然上升,尾音极重,甩出不容置疑的犀利和狂放。他说话间,手指间的佳能5D,已被行云流水地拆了个干干净净。
镜头、光圈、镜盖、电池、闪灯……
“东平桥年久失修不调查,公交车伤者不采访,拿个相机就以为能造出轰动大新闻,”任天野一句话手里的零碎就往护士值班桌上扔一个。
徐明被吓住,一个镜头可值两个月薪水!他慌得连忙伸手去接。任天野更是狂肆,上下左右,扔得徐明无比狼狈。
最后一粒相机闪卡,任天野拈在指头:“山海传媒是吧?大作上线时,别忘了通、知、我。”
手指一甩。
又小又细的闪存卡飞出一道银弧,好巧不巧刚好落进值班桌上的消毒水盘里。啪嗒一声,溅起一簇小小的花。
徐明哀叫:“我的卡!”
任天野转身,目光不带任何感情地扫过站在旁边的简晞,大步就走。
一直站在旁边的邝姗姗脸都白了,声音喃喃:“……任天野啊。”
徐明:“什么天野?”
邝姗姗:“任天野啊!就是前年一个人趟了整个毒窝,去年拿了长江调查新闻奖,今年被封全国记者行业风云领袖的任天野啊!”
徐明瞠目结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简晞没再听下去,她大步踏过地板上的污渍,跟出了急诊大厅。
“任天野。”简晞叫他。
任天野回头。
急诊厅外的天已经全黑了,厅口白色的灯飒飒地照着已经渐弱的雨。有进医院大门的车在他的身后驶来,两片光柱从他的肩背、脸颊滑过。他的眼睛漆亮。再没入黑暗。
他没穿冲锋衣,右臂绑着的纱布,在细密的雨丝里迅速濡湿。
她穿着单薄的外套,暴雨后的冰凉空气,打着旋儿钻进她的衣领里。
两人就这么站着。
简晞平静地开口:“任天野,好久不见。”
黑暗中,她仿佛看到他勾唇轻轻地笑了一下。但那笑又是非善意的,甚至带着一丝嘲弄和嫌弃。
任天野开口:“哪位?”
简晞一下子觉得心就沉下去了。被他勾唇轻笑,平静温和的声音撕扯得稀巴烂。
“你不要这样。既然我们又见面了,还有刚刚发生的……我觉得我们应该坐下来,好好聊聊。”
任天野在密密的雨丝里站着,漆亮的目光扫过她的脸。他又轻笑了一下,这次笑得更加放肆而无所顾及。
“和你?”他眉间唇角,都带着嘲讽不屑:“我对陌生女人,从来没兴趣。
任天野丢下她,转身就走。
简晞脸上一阵白一阵红,活像被他甩了一巴掌。
看着任天野拔腿就走,她也快走两步,还想要跟上去。但是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起来,铃声一阵紧过一阵。是她的保险经纪人,刚刚现场负责调查的警察,还有新闻中心的总编。
简晞没接。顶着口袋里不停震荡的铃声,她一口气截在任天野的面前。
简晞:“好,我写个电话号码给你。从今天起,我们就认识了。”
“山海传媒集团,新闻中心,民生组摄影记者,简晞。”
她摸出口袋里随身携带的笔,拔开笔帽。
任天野停住。低头看着她。目光在深夜里漆黑深亮,仿佛能看穿她的心脏。
“行。”任天野抬起右臂,亮出半湿的绷带:“写这儿。”
作者有话要说:你,敢写吗?
。
PS:急诊护士缝合,有伏笔。
今天还有红包雨~~
第3章
他敢说,她就敢写。
简晞低头,握住任天野的手臂写字。不知道笔尖是否擦过他的伤口,只觉得掌心底下男人的体温滚烫,肌肉硬邦邦的石头一样。
任天野垂着眼看她。细雨丝一样地落在她的眼睫上。亮晶晶的水光。
男人的喉结几不可见地滚了一下。
“我的名字,电话,微信同号。”简晞收笔,“任天野,打给我。”
任天野低头看了一眼绷带上的号码,“好。”
“等着。”
转身走了。
毫无留恋,毫不留情。
简晞看着任天野隐没于黑夜中的背影,心头像被一根极细的钢丝拉扯。有点疼。
口袋中的手机铃声还一声高过一声地蜂鸣着,同时跳进来的短信、微信,快炸了她的号。简晞摸出电话,没回复,先拨了一串极熟悉的号码。
话筒里迅速响应:“喂,晞晞?”
“烟儿,帮我查个人的资料。”简晞一边快速走回急诊大厅,一边对电话里的沈烟说。
正在帝都纪录片剪辑室里泡了三天三夜,困得眼睛都肿成金鱼的沈烟打个呵欠:“查谁?”
“任天野。”
沈烟一骨碌从椅子上爬起:“靠,你前男友?!”
“你们不是已经分手七年了吗?”
“他回来了。就在今天,他救了我。”
“等等等,”沈烟瞌睡虫跑光,大眼睛瞪得闪闪放亮,“你们这剧情是几个意思?怎么才见面就他救了你你见到他的,也给我个前情提要呀……”
“你别管,”简晞笃定,“就帮我查一下他七年来的一切,他所有的新闻、资料,我都要。”
“行。”沈烟痛快。
和简晞不同,身在纪录片行业的沈烟,有专门纪录新闻口的同事,几年来新闻界发生的震荡大事件,她们片库里都摞得清清楚楚。
挂了沈烟电话,简晞已走回急诊大厅。早已等着她的交警和派出所民警,迎了上来。
善后搞了半夜。从交警调查到民警调查,再到保险公司留档,最后医院伤情笔录;简晞不知签了多少份资料,按了几多手印。
午夜将近十二点,她终于赶回山海传媒集团。
集团本是“山海报晚”起家,但几年前报业消融、纸媒冲击,上层领导及时引资转型,从普通的市报,转为大型综合传播传媒集团。
旗下子业众多,但新闻中心依然是强力核心,并将报纸转刊为“山海周刊”和“山海新闻网”,新闻议题及辐射面推向了整个大市场。
每天的编前会在下午五点,定稿会十二点。凌晨一过,新闻网上的电子刊就会自动发布。
但今天简晞出了车祸,无法赶上编前会;眼看还差十几分午夜,她匆匆回来。
手机里的保险经纪还在跟她念叨着车损,但简晞路过中心休息间的时候,无意听到了拔高的声音——
“我就不信,她今天晚上还能回来跟我抢版面。”邝姗姗的声音,她泡了一杯滚烫的咖啡,不服气地靠着吧台桌。
“那可不一定。”搭茬的是徐明,他趴在桌上,正拿吹风机小心翼翼地烘他的闪卡,“简晞可是东平桥车祸亲历者,明天晨报、电视台早新闻肯定要报。以咱蔡总编的老机灵,怎么可能放掉就在身边的新闻大鱼。”
“那让她报呀。怎么,是给她开篇个人专访,独家报道车祸制造者的心理活动?”邝姗姗嘲讽地,“没现场、没记录,连你卡里的医院配图也被砍了,我看老蔡拿什么给她开版。”
徐明啧啧摇头:“姗姗姐,你这就年轻了不是。简晞虽然才来咱们中心不到一年,但人家当初可是直接国外空降。听说是集团财务谭总亲自打招呼,说明简晞家世背景,绝对也是非富即贵。”
邝姗姗不满了,手里的咖啡杯咣地往桌上一甩。
“信她个鬼!非富即贵来咱们这破地方?别以为背个双C就把自己当成千金大小姐了。不过就是个臭跑新闻的。”
徐明关吹风机,一抬头——一口的话全都噎回到喉咙里。连忙捅捅邝姗姗。
邝姗姗不满:“干什么?!”
徐明又捅。
邝姗姗猛一回头。
简晞握着手机站在休息间外的走廊上。有一盏筒灯恰好直直地从她头顶投下,照着她从雨雾中归来湿漉漉的长发。睫羽很长,阴影落在脂粉未施的脸颊上,连皮肤都像玉一般莹莹发着光。
黑亮的眼珠直视着邝姗姗,简晞用着很慢很清晰的声音对着电话里的保险经纪说:
“车不用修了。给我订辆奔驰,下周一我去提车。”
邝姗姗眼珠子快瞪出来。徐明悄悄后退半步,希望自己没卷入她俩的战争。
简晞收手机。眼神斜睨过邝姗姗,转身走进了新闻中心。
于是十二点定稿会,邝姗姗就炸了。当着中心总编,和专刊、民生、财经等几位组长的面,她义正言辞地嘚啵嘚啵地说了快半小时。
不过就是些“专刊组为新闻中心创造的众多价值”“中心本季度的KPI任务”“他们与广告大佬艰苦的沟通”……说得头头是道,但编务小姑娘手里的咖啡牛奶又差点要忍不住了。
简晞都没听到邝姗姗在说什么,她一脸平静地盯着编务桌上的几支圆珠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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