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自己的惊慌和焦虑,都一点一点地握进他的掌心。
任天野感受到她。
他放下电话,微微倾身向她。
看她单薄细软,感觉到她纤细的指尖。
他就用力地握住她的手。手臂环过来,把她抱进怀里。
“都会过去的。”任天野抱她,那么用力。心贴着她的心,呼吸合着她的呼吸,“晞晞,没事的……都会过去……”
简晞埋头在他的胸前。静静地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
她沉静下来,声音微轻:“嗯,我相信你。都会过去的……天野,只要你在我身边,一切……都会过去的。”
她放开自己。紧紧地回抱他。
像要把自己的一切,都揉进他的生命里。
任天野也没再说话,只是紧紧地拥紧她,下巴贴住她茸茸的发顶,她暖意十足的呼吸。
他们静静地拥抱。
但简晞并没有看见,任天野渐渐拉开的目光,视线落在遥远的ICU病房前,那炽白的顶类之下……
地板。苍白的光。
渐渐,越加看不清。
天光渐亮。医院走廊上向东的玻璃窗,又透出一点淡淡的青。
任天野一个人坐在ICU病房前的走廊上。脊背贴着空荡而坚硬的金属休息椅,肌肤传来一阵无情又冰冷的凉。
他表情绷着。
下巴锋利的线条收得很紧。
眼睛因为熬了整夜,飞扬的眼尾一点点红。平日里极好看的眼瞳陷在微青的眼窝里,光芒收敛,只余浓浓的墨色,像洇入了冰水一般,心思看不清。
胸前的衣领微敞,那颗黑色丝线绑着的旧色铜扣,不知在什么时候悄悄滑落出他的衣物,明晃晃地躺在他骨结突出的锁骨上。
他不说话。
唇锋,是一条线。
忽然。ICU病房紧闭的大门哗啦啦一声响——
敞开。
炽白清冷的光,淌出来。
同样熬了整夜的李副主任,走出ICU病房。
任天野立即站起身。
“李叔叔。”任天野开口。不是职称,不是职务,称呼亲切而亲昵。显然熟识已久。
李副主任也摘下脸上的口罩,半解着身后的加厚隔离服,边朝他身边看一圈:“你女朋友呢?”
“我让她先去睡了。”任天野回答。
李副主任仔仔细细地看一遍任天野的脸,追问:“所以七年前……就是这姑娘吧?”
任天野脸色绷紧一下。
没答。
李副主任却从他的眼睛里看出端倪,“难怪,你小姨说你疼她疼得要死。七年前命都差点送在她手里了,现在失而复得……”
“李叔。”任天野打断李副主任的话,“七年前的事情,她并不知道。请您别在她面前提起,也不要告诉她。”
李副主任这一下吃惊了:“什么?那么大事……你都没告诉她?!”
“为什么?!”
“就因为当年分手了?!”
任天野没吭声。
李副主任从头到脚,好端端地把任天野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最后才不由得说:“果然。你和你母亲、你父亲,太像了。什么事情都自己忍着,自己扛。唉。”
任天野微微动了动嘴唇。
追问:“她的母亲……怎么样了?”
李副主任叹了一口气:“大院长他们都过来了,抢救了一夜,现在生命体征都稳定住了。但是像你告诉我们的一样,她精神和情绪是个极大的问题,精神科的医生们已经在给她做心理评估,但是情况恐怕很不乐观。”
“你也知道的,这样中后程的病症,病人的心理心态,和治疗配合,都是影响病情治疗的极大因素,她这样的精神状态,未免能有一个好的结果。”
任天野浓眉微攒:“所以……只剩下肾移植一条路?”
“不移植,将来她和她母亲要面临的是一周一次,甚至三天一次的血透治疗,你觉得……她和她母亲能承受吗?”李副主任眼神忽然变得心疼,“你做了七年血灌,不懂得那是什么日子吗?”
任天野垂眼。
回避开了李副主任的关切眼神。
李副主任知道这对话难以再继续下去,他略拍了拍任天野的肩膀,就拿着解下的口罩隔离衣,转身离去。
任天野一个人站在ICU病房门口。
走廊东侧的大窗,曦明的清晨阳光,已经透过玻璃静静地照进来。那光芒,从一点点淡蓝,一点点泛青,再到一点点发白发黄……
任天野静静地看着。耳边似乎又回响起七年来,他曾一次次经历,一次次响起的血灌仪的嘀嘀之声。疼痛,像延着他肘臂的血管,一寸一寸,蜿蜒爬上来……
蚀骨。透心。
他静静地蹙眉。
阳光落在他宽阔的脊背上。是金色的光芒。
到天光大亮。家属休息室里人群都已经散去。
简晞缩在发硬的长沙发上,盖着一床薄薄的绒毯,睡梦中,一直在奋力的奔跑、嘶喊。
天野……天野……你在哪里……你去哪里……
有吻,突然落在她的长睫上。
她赫然惊醒,猛地喊:“天野!”
任天野俯在她的眼前。
轻吻她的眼睫,她的鼻尖,她的唇瓣。
他的呼吸,是热热的,那么缠绵,在她的唇间:“晞晞……我爱你……”
“我爱你……”
第55章
李海娅的病情渐渐稳定,李副主任观察了三天之后,将她移出了肾病科ICU。重新任回二病区后,杨医生也看了李海娅的心理评估,和李副主任会诊后,在她的治疗处方里又添加了许多镇静药剂。
李海娅每天憔悴而倦怠地躺在病床上,也不知是这一趟昏迷耗尽了太多精力,还是真的哀默大于心死。她竟再不与简晞争执,也不再吵闹了。
简晞向传媒集团请了事假,默默地照顾着母亲。任天野一直陪她,手边最紧急的PX项目的调查,都暂时中止。
只是李海娅越来越虚弱,渐渐水米不进,境况大大的不好。
简晞特别特别心急。
终于找了一个李副主任不太忙碌的下午,去他的办公室找他商量治疗办法。
李副主任的办公室在二病区外一层的走廊上。简晞过去的时候,门正微掩着。显然也有别的病人家属在借这个时机,向李副主任讨教治疗方法。
简晞很懂事。
站在门口等了好一会。
意外,从虚掩的门内传来略微熟悉的声音,和一些更熟悉的词句一个一个地蹦出来……
“夫妻之间的配型成功比,能有多少?”
“男性肾脏供体,对女性好吗?”
“她会有危险吗?”
“如果配型成功的话,能拜托您和副院长,亲自手术吗?”
简晞越听越觉得有些奇怪。越听越觉得分外熟悉。
她忍不住再一次透过那虚掩的门缝,向着李副主任的办公室里望进去——
这一次,她终于一眼看清。
那个就坐在李副主任面前的,她绝对再熟悉不过的背影!
顾不得礼貌,简晞猛然,一下子拉开了李副主任的办公室大门。
惊声:“爸爸!”
屿山医院走廊。通往检测中心。
简明辉手里捏着自己的病历,和李副主任开好的厚厚一迭检查医师处方,大步往检测中心走。
简晞在后面,和李副主任道歉后,匆匆跟过来。
已上了年纪的父亲居然走得那么快,她一路小碎步,才急匆匆地赶上。
简晞唤:“爸!爸爸!”
简明辉没回头,捏着单子走。
“我没时间跟你解释,再晚一会抽血室就要下班了。”
简晞猛地挡在简明辉的面前,一下子按住他的手:“爸爸,你到底要干什么?!”
简明辉看着高挑明艳,却单薄的大女儿,微微喘一口气。终于说出来:“我得救她。”
简晞僵住。
简明辉:“她毕竟嫁给我十年,也替我生下了你。无论后二十年,我们两个是怎么撕破脸,她毕竟曾是我的妻子,我曾经……深深地爱过她。”
简晞惊住,呆呆地看着父亲。
“我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死。”简明辉认真地说,“我没什么钱,没让她过上什么好日子,更没让她享受过什么幸福……但到了这个年纪,什么心肝肺肾的……我有的,都能给她。”
简明辉好像说得很平静,可是目光中,分明有着不一样的东西,“她得活着……活着才能……继续恨我。”
简明辉说完这句,就推开挡在面前的大女儿,拿着化验单继续大步地向前走。
简晞却整个人都呆滞在原地。
这简直是她梦里都不曾敢想过的事情。争吵了二十年,撕扯了二十年,恨意上来恨不得对把对方撕咬杀尽的父母,却在这一刻……告诉她,他们曾经那样深深的相爱。
父亲是爱着母亲的。
即使在受到这么多年的伤害后,父亲依然记得二十年前母亲的好,记得他们相爱的时光。所以父亲宁愿冒着生命的危险,也愿意把自己的肾脏移植给母亲……
爱情吗?
这是曾被母亲踩在脚底的爱情吗?这是被母亲唾弃,恨了二十年的爱情吗?!
这又仅仅只是爱情吗?父亲对母亲……又只是一个“爱”字,能说得尽,说得完,说得清的吗?!
简晞眼睛都湿润。
可是——
不等她转身,再追上父亲。不知从哪里奔来的弟弟简越,和妹妹简瑞,已经从走廊另一端的方向,炮弹一样怒火冲天地就向着简明辉和简晞的方向冲过来。
简越脸都是紫红的。显然已经爆怒到了极点。
简瑞的脸是白的。眼神盯着简晞,又急又恨。
简越直接是冲向父亲的,像只小恶狼一样直接就把简明辉手里厚厚的检测单就猛地一抽;人大踏步地冲到简晞的面前,狠狠扬起手,对着简晞怒吼——
“你他妈想死是不是?!不害死我们全家你不安心是不是?!还想骗我爸给你妈捐肾,做你们他妈的青天白日大梦!老子他妈的今天——”
简越的拳头已经扬起来了。
厚厚的检测表,就要狠狠抽在简晞的脸上!
简晞没动。
简瑞也没拦。
简明辉根本拦不住已长大成人的儿子。
但是就在这一瞬。任天野突然在旁边出现,闪电一样地猛然扣住简越扬起的手腕,狠狠重重地,就把简越向着旁边猛然一拖!
男人力重。拽住刚刚成年的少年,像不可撼动的山。拖得简越手不仅挥不下,还几乎把他掼得差点一头撞在走廊墙壁上!
简晞、简瑞都是一惊。
“天野!”简晞惊叫。
简越对着任天野瞪眼。
任天野目光是沉的,瞳仁像墨,光芒敛着,气势与狠戾,却更盛简越,像瞬间就能发起攻击的孤狼。
任天野钳简越的手腕,臂上的肌肉偾张,力量大得他一丝都挣扎不了。
男人声音低,不怒自威的味道:“把东西放下。然后,跟你姐姐道歉。”
简越怔然,倔强而嚣张地昂着头,瞪任天野。“要……要你管!”
“你伤害她已经太多次。”任天野猛地一拽简越,差点把他拉倒,“小时候,我们还可以原谅你年幼不懂事,但现在,你已经十八岁,不是八岁了!”
“你和你亲姐姐,心里都非常清楚,在你爸爸和她母亲的离婚中,受了最大伤害、最多折磨的人,不是你们——是她。是她一个人承受了你们所有人的伤害,你父亲的躲避,你母亲的无视,你们姐弟的疏远和敌意,她母亲的控制和发泄。”
“你们谁也没有她承受得更多,甚至你们谁都没有受到伤害,只有她……只有她一个人承担了所有,你们知道吗?!”
任天野抓住简越的手腕,吐出的,却是简晞最压在心底的痛。
简晞人都快不能承受了,她伸手拉住任天野,低声:“天野……别这样……放开越越……”
任天野却没放开简越,再一次对少年说:“向你姐姐道歉。而且,保证从此以后,别再伤害她。”
简越被骂得低头。
手里厚厚的检测表,都哗地一下洒落下来。
简晞怔了一下,连忙俯身去帮忙捡。
任天野终于松开摁住简越的手,伸手,扶住她。
简越低头。
看着纤瘦而高挑的大姐姐,想起那一次在派出所的拘留间里,她抽了湿纸巾,给他按住伤口的那一刻。
他从来没当她是自己姐姐。可是当她反问他“输成这样,好意思姓简”的时候,他的心里,真的被生生地戳了一下。
她是不是他姐。甚至他从小就讨厌她,讨厌她总给爸爸打电话,讨厌她总在说她们家的事,讨厌她总要爸爸出去陪她,讨厌她总想来他们家……
可是。就像姐夫说的。她有什么错?
如果她能选择自己的出生,她也一定不想出生在这样离异的家庭里,不想成为所有人的出气筒,不想成为所有人发泄怒气的炮灰……
她没错啊。
却承受了最多的伤害。最多的痛苦。
简越脸色都变了。站在旁边的简瑞,更是泪眼朦胧了一下。
简明辉亲眼看到自己的三个孩子争执,一颗心被折磨得,生生的疼。
简明辉慢慢地走过来,也俯下身,和简晞一起捡那些厚厚的检测表。简越则低着头,咬着牙,嘴巴里差一点点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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