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是……我的错。”
简晞看着父亲。忽然轻声问:“爸爸,你爱妈妈吗?”
简明辉转头。深深地看着大女儿。
那目光让简晞几乎怔了一下。她仿佛看到父亲的眼神里有一簇火焰,亮起,又熄灭。
简明辉停了好一会。终于慢慢地答:
“爱过。”
……
父亲的答案。令简晞辗转反侧。
她有限的童年记忆里,父母一直在仇恨地互相咒骂,用世上最恶毒的字眼攻击彼此,他们给她的世界,全是恨,都是恨。
她一直觉得,父亲是不爱母亲的;母亲对父亲的爱,更是微薄到几乎看不见。可是直到父亲要给母亲捐肾,父亲对她坦露心结,她才真正觉得——
他们是爱过的。
那么深,那么真地刻进过骨里。才会那么深,那么沉的,怨恨。
更当父母的各项检查到了终尾,母亲和父亲有一日同时被约带进了核磁中心;简晞被隔离在侯诊区外,透过厚厚的玻璃窗,她看到父亲和母亲并肩坐在等待椅上的时候——
那种难以说明,难以化开的情绪,更是更深更深地摄住了简晞。
她以为,单独相处,母亲会咒骂父亲。会争吵,甚至她害怕两人会动手。
但是。什么都没有。
虚弱的李海娅坐在等待椅上,都没回头看一眼简明辉。
而简明辉伸手替她拿过了检查表,给她递了一张掀开的纸巾。
李海娅没说话。
就慢慢地抽那张纸巾,抽出来,攥进手心里。
简晞就隔着玻璃静静地看着。
一抹再也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积在心头,酿在眼里。
她转回身。
恰巧看到陪着简明辉来检查的弟弟简越。
简越七月高考失败,没上得大学,没离开国内。他重回去复读,仿佛历练了高考和父亲、简晞母亲的事件,少年的脸上,也渐渐成熟了。
简越靠在走廊墙边,看一眼简晞。
又迅速把眼眉垂下。
接着,简晞听到一声很轻很轻声的叫声,来自简越:“……姐。”
简晞怔了怔。
唇角边有什么微微动了动。
她也低声的,但真挚地回了一句:“诶。”
日历一天一天,翻过。暮夏又进了秋。
国庆黄金周放了七天假,山海传媒深度调查部的同事们都来探望简晞的母亲。大家热热闹闹的,袁笑笑又嘴甜,到逗了李海娅开心。
李海娅本不喜欢她的这些同事。可是人之常情,病中被探望关切,总还是温暖的。
简晞也很感谢同事们。
允许她请了长假,又帮她完成了很多工作。她和大家约定父母的手术做完,就会早点返回深度调查部。
部里都劝她别急。
简晞私下问袁笑笑,有没有决定新的部长?
袁笑笑摇头。听说可能会有空降,也有可能提升老叶。
简晞想了一会。
说,还是老叶吧。
袁笑笑也深表同意地认真点点头。
又过了几天。
十一黄金周的最后一个夜晚。十月七日,深夜。
简晞收拾母亲李海娅洗脸洗手后准备上床了,她放在陪床上的手机突然响了。
简晞擦干净了手上的水,去滑开。
手机里响起袁笑笑的哭声。真的是大哭失声:“晞晞姐,你快下来吧!我们就在屿山医院急诊室……老叶……没了!!”
简晞震惊!
第59章
简晞外套都没穿,一套单薄的衣裤就匆匆忙忙从病房大楼奔到急诊中心。
入门,就已经看到急诊室门边的地垫上,血水淌了一地。清洁正拿着扫把水桶清扫,人群绕着那片血渍。
再进去。
就已经听到了哭声。
待简晞跑到急诊抢救室的门口,袁笑笑哭红的眼睛,深度调查部几名熟识的同事,还有老叶少见到的妻子,已经被扶着,哭得倒在了地板上。
简晞站在抢救室门口。
不远处被拉开的白色隔离帘下,医生和护士已经开始撤去急救仪器,完全展露的病床上,一床雪白雪白的病床床单,盖住了老叶。
简晞后退。
捂住嘴。
袁笑笑过来,抱住简晞。埋头大哭。
简晞失神,问蒋函:“怎……怎么回事……”
蒋函已哭过了一大场。男同事的眼睛都是彤红彤红的。
蒋函慢慢地说:“老叶被那家拆迁户的人……报复了。他家五个儿子,不满老叶的调查报告写了他家的拆迁事件,先是缠着老叶给报道费,老叶付了他们几千块,还不罢休,要求老叶再写报道替他家向房企索费几千万。”
“老叶拒绝了。他家儿子认为老叶和房企是一个鼻孔出气,他家最小的儿子……在老叶今天晚上陪嫂子、儿子出去吃饭的时候,在餐厅门口……”蒋函哽噎,“把老叶捅了。”
简晞瞪大眼睛。
“十七刀。”
“足足十七刀。从后背捅进去,从前胸穿出来。打了急救电话的时候,人已经没了……”蒋函掉眼泪,“嫂子坚持要送过来抢救,医生说……血都流干了。哪还……救得过来。”
身边几位同事,老叶的妻子重听一遍这话,都痛哭不止。
简晞被袁笑笑抱着,听完蒋函的话,人都像是被狠狠捶了一拳。一个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从国外回来,进山海传媒新闻中心就被分配给老叶搭档。那时候,她虽然是经国外的新闻大学教育,但是对国内的新闻怎么跑,现场怎么纪录拍摄,根本都是一窍不通的。一直都是老叶带着她,告诉她怎么处理新闻线索,怎么抓住现场拍摄点,怎么拍片,又怎么回来上传后台。
老叶算得上是她在新闻中心的半个师父,两年多来,他一直带着她,耐心地帮助她,从未嫌弃过半分。而他人到中年,又极心细,性格极好,也深受同事们的信任和喜爱。
可是这样的一个人……竟然……就没了?!
就因为一处房产纠纷的报道,就因为不愿意去回应不公正的要求,就被打击报复了?!被捅十七刀?!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能狠得下心,才能对一个普普通通的记者,做出这样杀人事件!
简晞眼睛红了。
想起那一次,她刚刚从丹城回来,和老叶开玩笑,老叶还拍她一巴掌:“说什么‘牺牲’这么不吉利,要说巾帼不让须眉,女中豪杰!”
又想起那一次,深度调查部刚刚成立火锅宴,老叶微微喝多了,还在心酸:“可惜,我在当年报纸最红火的时期入行,还没捞个证明自己的机会报业就纷纷倒闭。现在,别说报纸,报社都没了。我只能挺着这一把老骨头和你们年轻人硬熬……”
老叶历经大时代变迁。
纸媒消融,电子堀起。报刊势弱,新媒体强势。一个中年男人,在这样的新闻浪潮中,一直坚毅地跟随着变迁,在风浪中起伏……
他为了热爱的新闻倾尽了全部,他不应该,绝不应该得到这样离去的结局……
简晞深深地抱住袁笑笑。
急诊中心的走廊上,一片低沉如云的沉沉哭声……
三天过后。
老叶的追悼会在远郊的殡仪馆进行。传媒集团的同事们都来了,新闻中心的记者们挨挨集了一堂。集团领导致辞,致礼家属。老叶的妻子哭得嗓音已哑,不过四岁的儿子被同事抱在怀里,还不懂得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叶躺在水晶馆里。
一圈白色的菊。
总编老蔡在台上,最后一个念老叶的生平和悼词:
“今天,我们在这里沉痛悼念我们最亲爱的同事和战友,我们在这里沉痛地挥别我们最要好的记者和朋友……”
“……叶天同志无论在新闻中心,还是在调任新的深度调查部的时间里,都充分、完全、杰出地完成了他身为一个新闻人的工作与职责,并将他身为一名记者所肩负的新闻职责、社会职责,都为我们做出了出色的表率……”
“在现下这个数据沦丧,信息疯狂的时代,叶天同志一直以身作责,以一名完美的深度调查记者的身份要求自己,以一名出色的记者标准要求自己……他是全国一百七十五名在册深度调查记者的出色代表,是我们永远纪念和怀念的好同事,好兄弟……”
台下的低泣与呜咽,响成了一片。
所有的记者们都深深地低着头。所有的人们都手中握着一支纪念老叶的白色波斯菊,缓缓地走过老叶身边,慢慢地放上去……
老叶是所有深度调查记者的榜样。
是所有记者,永远不会忘记的战友和同事。
简晞也上去献了一支花。
她看着躺在棺木里的老叶。像睡着了一样安详。她心里涌起一阵又一阵的酸楚,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谢谢你,我的朋友。谢谢你,我的好搭档。谢谢你一路陪伴我,谢谢你一路支持。
不会在这里和你说再见。盼望来生,你再和我们相遇。
追悼会完成。
老叶的棺木被缓缓地推出去。殡仪馆后的火化厂里响起一点点声音,一片淡淡的青烟,从厂后飘飘然而去……
老叶的妻子哭晕在地上。
同事们拖着抱着,帮着妻子把老叶的骨灰捧到墓园里安葬。
袁笑笑挽着简晞哭。简晞反而静静地站着。感觉这一个半月,她的眼泪都已经流干。
这就是调查记者的艰难。
全国在册只有一百七十五名的深度调查记者,面对的不仅仅是新闻线索的艰难调查,事件对象的不配合、不理会,他们面对的还有各种各样的危险和艰难,甚至生命的威胁和牺牲。
2000年-2019年间,全国各地各新闻媒体,就有多达15-20名调查记者遭遇不公正事件,被报复、被偷袭毒打,威胁家人,甚至像老叶这样,血洒牺牲。
广大新院的老院长澎湃地告诉同学们,你们都是时代风云的记录者,是社会进步的推动者,是公平正义的守卫者;可是这些推动、守卫、正义,都是前辈们……用鲜血堆积,用生命换来的……
简晞忽然想起任天野。
她见过他臂上无数的伤疤,摸到过他背上大大小小,深深浅浅愈合的伤痕。他从不向她提起那些伤,但是她知道……
那都是他一篇篇深度报道的来源,是他每一项新闻奖的永久勋章。
……
追悼会后,同事们缓缓散去。
简晞忽然想起一件事。便告别了同事们,把袁笑笑交给了洪宇,让他们先回去集团。她一个人,买了一大束白色和黄色的波斯菊,慢慢地走进墓园去。
这里,她依稀还记得。
哪一处园区,哪一条道路。
她很慢慢地走,穿过细草丛生的小路,经过路边一块块寂静的墓碑。终于,她找到了。
任天野父母的合墓。
在小小的角落。寂静。而相互依偎。
简晞站在墓前。静静地看了一会。把怀里大束的花,放在墓碑前。然后深深地鞠了三个躬。再轻轻地说了一声:
“叔叔阿姨,我是晞晞。我来看你们。”
她垂手。
腕上精致而细细的镯子便垂下来。
简晞蹲下身,从口袋里抽出一块干净的白手帕,开始慢慢地,擦满是灰尘的墓碑。她一边爱惜地擦,一边细碎地说话:
“阿姨,您送我的镯子我收到了,特别特别喜欢。谢谢您这么多年前就惦记着我,我以后一定会和天野常来看您的。”
“叔叔,您也不用担心天野。他变得好好,虽然没有念您希望的法学专业,但是他现在是全国都很有名的记者,他做了很多很多很厉害的事……大家都特别信任他,特别佩服他……”
“你们放心吧。他是一个特别特别好的人,谢谢你们养了一个这么好的儿子。”简晞慢慢地擦。一边擦,一边就微笑。
可是笑着笑着。为什么就想要哭了。
她擦过任天野父母的名字,手指停住:“叔叔阿姨,你们能不能替我告诉他……”
“我好想他。”
简晞停住。垂下眼眸。
长睫如羽,碎碎低垂。那一片思念如同锥心的疼痛,刺骨。
背后。
却突然有脚步声一动。
简晞仿佛感应似的,倏然回头。
果然。
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高高大大的,男人的身影。在她身后墓园的小路上,一闪而过。他穿着黑色的风衣,走路又快又急,她几乎看不到他的侧脸,但是她却能一眼肯定——
简晞一下子就站起身来,朝着那身影飞快地追过去。
她就知道,他会来的。
老叶离开,这么重要的大事,他一定会回来的。虽然她没有打通他的电话,但是她就心底早有预感,他一定会回来的。
简晞猛地向着他追过去。
很快很快的脚步。
他却走得更快,更迅速。几乎只到墓园的拐角,他就已经要消失不见了。
简晞心都要烧起来了。她连奔几步,穿过墓园的园门,一直追他到园外的停车场边。他几乎已经要走掉,走到一辆车子旁边了。
简晞大大的声音叫了一句:“任天野!”
他站住。
手扣在车子的拉手上。转回头——
浓眉星瞳。
与她。相碰。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献给所有为了新闻调查奉献出自己生命的英勇的记者们。
第60章
风声侧侧,扫了停车场边的绿色竹林。林叶被风声拂弄,发出沙沙沙的声音。像细细碎碎的哭声。
他站在停车场中央。
身形很高。有点瘦。墨蓝色的风衣穿在他的身上,衣摆在风声中,微微地起伏。
她向着他走过去。
一步一步的。
好像那一日他们在银岸沙滩边,她光着脚踝,踩着细沙,一步一步向他走去。
她也瘦了。上身的衬衫兜不住她的肩,晃荡地露出她白皙的颈。手腕又细又长,那枚金色的镯子,快能从她的手背上滑脱。
她就走到他面前。
仰头,看着他。
gu903();简晞和任天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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