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天野也看着她。
他变黑了一点点。瘦。五官更锋利,更突出。鼻梁挑成了一条直线,下颌不收紧,线条也清清楚楚。
她变白了。瘦到眼睛很大,很亮。脸比巴掌还小了,唇瓣却褪了当初红润粉嫩,一点点干涩,一点点白。
他和她就这样对望着。不说话。
听风从他和她之间穿过,一缕缕,拂彼此的心。
简晞以前不相信,人的眼睛会说话。但是现在这样站着,和他对望。她忽然就信了。他和她的眼睛,真的都会说话。只是这样深深地互望一眼,所有的委屈心酸不甘抱怨和想念,都淌进了彼此的心。
“任天野……”她叫他的名字,颤抖的。
“嘘——”任天野却抬手,抚住她的唇。
不要说。不能说。不可以说。
说出来的话,他和她,都会碎掉。
简晞抬眉看着他。大眼睛里,都是盈盈的光。她可以不说,她可以不问,可是……她好想抱他,她好想扑进他的怀里,她好想告诉他,她太想太想太想他了……
回来好不好。回来好不好。陪我好不好。
可是。
任天野就这样低头,垂眼看着她。
看她细软的眉眼,看她微涩的唇,看她又细又白的手腕,看她纤白的脖颈。
他忽然抬起手……
摘下他颈上的那枚黑色丝线系住的铜扣。
挂到她的颈上。
旧旧的扣子,边缘都被磨得没了铜色,躺在她雪白雪白的颈上,落在她微突的骨结处。一如从他们相遇,她就被几次撞到的伤痕。
简晞惊讶,抬头看他:“天野?”
他看着她。看着她小小的脸,看着躺在她胸前的扣子。他终于抬手,抚了抚她清瘦的脸庞:“会好的。晞晞。都会……好起来的。”
他指尖的温度。依然是烫的。如七年前的每一天。
她贪恋地依着他的指腹,感受着他指上的微茧,擦过她的脸颊……
他却倏然收回。
向后退了一步。拉门,上车。
简晞空了一下。心像突然少跳了一拍。
待再回过头来,任天野已经发动车子,启动,离开……
简晞站在原地。
怔怔,目送他远去。
风声,又吹起她身边的竹林,沙沙,沙沙……
她颈上的铜扣子,磨过她白皙的肌肤,擦过她清瘦的骨结。她怔怔地,想起那一时,他压在她的耳际,嗓音沙哑地对她说——
“……是你。”
……
李海娅与简明辉的手术,就快要到了。简晞很忙碌。
忙着陪父母检查,跟主治医生见面,向继母陈述医生的话,又帮着父母分别在手术知情书、同意书、等等一系列的文件上签字。
她忙到几乎没时间吃饭,没时间睡觉。
人更瘦了。
像一枝花瓣微垂的百合花。
但出入李海娅病房的人,反而多了起来。
苏堂差不多每天都会来,或者他自己亲自、或者委托花店里,一定要每天送一大束鲜花来。李海娅不认识苏堂,他自己向李海娅解释,他是简晞特别要好的“大学同窗”。每天都代替关心简晞的同学群,来探望李海娅。
李海娅怀疑的。但是并没说什么。
烟儿也常来。只要她在山海,都几乎自己开车,或者那位清秀挺拔的路江辰开车送她过来。男人很有分寸,每次在病区外等她。烟儿就拎着自己炖的鸡鸭鱼肉汤,一股脑地全送进李海娅的床前。
李海娅是有些喜欢烟儿的。对烟儿会说话,会讨人欢心也特别受用。
烟儿就天天借送汤给李海娅洗脑,反复说简晞的好话,顺道还微妙地一提任天野。看李海娅一放勺子,她话就又收回去。机灵极了。
接着常来的,还有任天野的小姨。
简晞并没有向母亲说明。李知慧也带着口罩,只是笑眯眯地跟李海娅聊天。
李海娅到是喜欢这位总护士长,跟简晞称赞了几次。李知慧宽慰她,过了手术日,一切都会变好的。
其它常来的,调查部的同事们。送果篮、送花篮,变着法儿的关心她。让李海娅知道简晞是多受同事们喜爱。连蔡总编都来了。居然塞给了简晞一大笔钱。
简晞推。
蔡总编硬给到她手里:“这是你为新闻中心工作,中心奖励你的。”
简晞眼窝都热。
其实,她心里太明白了。同事们都关心她,但是更多的人……是他提点,要朋友们来照顾她的吧?怕她吃不上饭,怕她忙不过来,怕她太孤单,怕她的焦虑症和抑郁症……
那个男人,离了千里万里。心,总还在这里。
简晞不说话。
走到父亲的病房里。
更意外看到,天天都必会来报到的洪宇和袁笑笑,居然和弟弟简越一起窝在父亲的病床上,三个人隔着小床桌在玩游戏。
玩得居然还是个可怕的大冒险——
父亲的床桌上摆着一个透明的糖罐子,罐子里全是十年前流行的可怕怪味糖。
三个年纪不大的孩子围在床桌边,一人手里一套扑克牌,斗大小,抽怪味糖豆。
袁笑笑第一个输了,下手去摸糖。
“呕……”小姑娘咬一口就想吐,“怎么还有香菜味的!”
很快洪宇也输了,简越拍桌子:“快快快,不许耍赖!”
洪宇英勇,抽一颗,塞嘴里。
倔强少年的表情很神奇。分明是不好吃的,但他硬生生嚼着,往下咽。
简越起哄,问:“什么味儿什么味!”
洪宇悲忿:“猫屎……咖啡味。”
简越笑得人都要翻过去了。“猫屎就猫屎,别挽尊来个咖啡了哥哥!”
洪宇瞪他。
果然简越也没逃过。袁笑笑和洪宇起着哄看简越抽。
简越捏一颗,大剌剌就往嘴里一塞。咬了没半口,差点就呕吐:“妈呀……鼻涕味儿!”
袁笑笑和洪宇差点笑翻了。笑笑拍着桌子喊:“不许吐不许吐!”
洪宇:“这糖可是我哥花了大价钱买回来哄我嫂子的,你敢浪费!”
简越:“呸呸呸,就这破糖就想拐我姐?没门儿!”
几个孩子又笑又闹,把普通病房吵得乱七八糟。
简晞站在门旁边,看得眼窝热。但又走过去,拿起检查单就朝着三个人头上一人狠狠给一记!
“病房呢,你们当菜市场。”
三个小朋友被敲得都抱头。
反而一直在旁边围观的简明辉笑呵呵:“孩子嘛,让他们闹。”
简晞看爸爸:“爸,你又惯他们。”
简明辉笑了:“你小时候,我也惯你的。”
三个小朋友这下逮着了,更是又笑又跳,抓着简晞也来抽糖吃。
简晞被他们摁住了,也免不得刚想抽一颗……
洪宇手机忽然响了一下。
他看一眼,抬头:“晞晞姐,有人过来找你。”
简晞刚刚捏了一颗糖,没吃,问:“谁找我?”
简晞开车出了医院的大门,向东。半个小时,停在电视台附近的五星级酒店。
店里服务特别好,代她泊了车。
她记了名,就上楼,去了三楼的行政酒廊。
酒廊里播送着悠扬而动听的轻音乐,空气里飘送着绵绵而淡淡的香。有个气质优雅的女人,独自坐在很大的蓝色落地玻璃窗边,姿势放松地倚着沙发椅,指间夹着一根细长的烟。
简晞看了看她。走过去。
曲领英在雾色中回头,就看到简晞正朝她走过来。
她立刻坐直身。
简晞走到了她的面前。在对面的沙发椅上坐下。很快有服务生过来招待,简晞只要了一杯柠檬水。
曲领英迎面,细细地打量她。看她比上次见面瘦了很多,越发纤细柔软,如一枝楚楚我见犹怜的花。
曲领英没寒暄,只伸出修长的手指,把桌上的烟盒朝她推了推,示意。
简晞低眉,扫了一眼。
“我不会。”
拒绝得很痛快。但简晞依然细致地看出,这是任天野爱抽的牌子。
曲领英怔一下,唇角边扯出一个淡淡的笑:“我以为你和他在一起久了,会受他影响呢。原来到现在你也不会。”
简晞抬眉,淡淡:“他不让我抽。”
这一句话,就仿佛给了曲领英一巴掌。立刻摆明了自己和任天野的关系,将她推得又远又冰冷。
曲领英讨了个很大的没趣。
照以往,她应该生气地跳起来了。但这一刻,她居然只是自嘲地轻笑一声:“算我多嘴。”
简晞也没再追问。她只问:“你来找我,是想谈谈他吗?可惜你的时间赶得不太对,天野最近不在山海。”
“我知道。”曲领英扳回一城,把烟掐灭,“但是,我不是为他来的。”
简晞看曲领英,到有一点点意外。“不为他,你为……”
曲领英没直接回答,反问她:“你妈妈明天手术?”
简晞微微点了下头。
曲领英从包里掏了一件东西出来,从桌上,推到她眼前:“我来……送件礼物给你母亲。”
简晞低下头。
就看到曲领英从桌面上,推了一张很旧式的存折过来。折子是打开的,上面写得是曲领英的名字,金额是:十万。
简晞没太明白。也没妄动。她抬眼,看曲领英。
曲领英呼了一口气,干脆把话挑明:“这是七年前,你母亲给我的钱。她买我加入洪教授的调查团队,靠近天野。她提出只要我三个月内,把他从你身边撬走,这些钱……就是我的了。”
简晞惊住。
她知道那时母亲一直在盯着自己和任天野,可是她以为控制欲爆棚的母亲,只是监控了自己和任天野所有的记录也就罢了,但母亲竟然……为了拆散她和任天野,连第三者都买了?!
简晞几乎不知道怎么开口。
她看着那存折。看着曲领英。
曲领英自嘲:“当然,我失败了。我不仅当年失败了,至到现在,我也依然是你的手下败将。”
“但是我还是想告诉你,你母亲当年不仅给了我钱,也拿了两百万去找过天野。而且不止一次,是十几次。她要求天野放开你,说你们根本不适合,说他的爱是虚假的。我不知道当年天野是怎么扛住的,但是我觉得你应该直到现在……也从没听他说过。”
简晞心都被戳烂了。
在曲领英的面前,她觉得自己无比的羞耻。
“我都不知道。”简晞摒着呼吸回答,“但是,谢谢你告诉我。我替我母亲七年前所做的事,向你道歉。”
简晞低头。并伸手拿过那张桌上的旧存折。
“还有,PX化工厂爆炸那一天,其实教授没有让我们过去现场。是你母亲叫我骗他去的。”曲领英最后一次说。“她说,不希望她把你带走的时候,任天野还有机会出现。”
简晞心都碎了。
她几乎已经没有力气再支撑自己,在曲领英面前坐下去。
她匆匆结束话题:“谢谢。谢谢你把这些都告诉我。我知道了。”
简晞羞耻地站起身。
可是,曲领英却抬起头来,拦住她:“我来告诉你这些,并不是挑你母亲手术的时候,来责怪她七年前做的事。我甚至能理解她做为一个母亲,维护和想要控制唯一女儿的心。我从帝都飞过来,是想告诉你——”
“简晞,你被他爱了太久。不能总是让他这么累了。你母亲手术结束后,你去找他吧。”
简晞惊讶。回头震惊地看着曲领英。
曲领英:“我会帮你。只要你愿意。”
简晞到了这一刻,终于知道曲领英从帝都飞过来的用意。
人生真是让她处处意外。
如同父亲和母亲,如同继母对自己。如同简越对她的敌意,又如足足十年的情敌,到这一刻……却是为了,他和她的爱情。
天野说的真对呢。
人世间,爱与恨的界线哪有那么明晰,没有爱,从来也就没有恨。只是因为爱了,才会有恨,有抱怨,有不甘,有委屈。
爱,才是一切的源头。一切的开始。
简晞点点头:“谢谢。我知道该怎么做。谢谢你飞过来,谢谢你告诉我,谢谢……你还愿意帮我。”
“我先走了。再见。”
简晞简单地向曲领英说了几句话,就此告别。
曲领英当然明白她的羞耻与倔强。将近十年的拉扯,她们不仅是情敌,也算得上半个朋友。
她没拦简晞。就这么坐着,看简晞从她身侧的沙发边,转身离去。
但当简晞走出几步远之后,曲领英忽然微微迭眉,在后面叫她。
“简晞——”
简晞停步。回头,眼神问询。
曲领英已经又抽出了一支烟,夹在指间,看着她。目光没有落在她的脸上,却滑下她的颈子,落在她衬衫半开的衣领间。
曲领英皱皱眉,夹烟的手指,指指她的颈上:“那个扣子……是天野给你的吗?”
简晞低头。
看到那颗黑色丝带系着的旧铜扣,脱出了她的领尖。
她坦然,也就回答:“是。”
“有什么问题吗?”
曲领英听到她这话,猛吸了一口烟。又把手里的烟,在烟灰缸里摁灭。人从沙发上站起身来,走到她的眼前。
曲领英上上下下地看她,又仔仔细细打量了那颗扣子,然后摇头:“你真是被他护得太好了。”
简晞不解。
曲领英深吸一口气:“你母亲住在肾病科,那肾脏内科的李副主任,你应该认识吧?等会回到屿山医院的时候,我建议你去找他一趟。你就问问他,天野的病历在哪里;天野七年的血灌,都是不是在他手里做完的。”
作者有话要说:任天野背了七年的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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