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这句话十分混账,但苏安还是哽咽了,就像自己才是寒窗十余载,从全天下八千考生中跌打滚爬而出的,让整座长安风流才子全都失色的那一个尖儿。
一位青衫的公子议论道:至于顾郎,先前诗不多,能吟的就两三首。蓝衫道:方才还传,圣历年间那跳河的大才子顾顺青衫道:唉,可不就是永昌坊的顾十八。蓝衫一叹:都说弃子同于野子,说这话,算夸他本事。
人越来越多,青衫公子思虑片刻,应周围的要求,吟诵起顾郎的十年旧诗,这位顾郎十五至长安,只可惜才华昙花一现,往后十余载竟在流外徘徊不进。
昨夜寒窗闻鹊语,不辞御雪送佳音。
且颂春秋风尘路,行立人间天地心。
送走苏安之后,一整日,顾越站在榜前,望着自己的名字,望着人来人往,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直到日落离去,方才留下一声长足的叹息。
苏安倒是一路蹦蹦跳跳地回宫的,此时宫中湖畔已经恢复井然的次序教坊舞姬跳跃旋转,六十四位矫健舞童奔跑扬袖,管弦千人吹奏弹拨
苏安深吸了一口气。一直以来,他做梦都想着能够在大雅之堂亲手为顾越弹一首曲子,如今杏园探花宴,美梦终于能够成真,怎能不叫人心潮澎湃?!
然而,澎湃持续还不到一刻钟,便看到,庆善乐的乐阵中,贺连已然按照林蓁蓁的安排,安坐在自己的五弦琵琶莲花宝座之上,开始与大家配合着弹挑了。
贺连,贺公子,贺少爷,我求你苏安不敢再去招惹林蓁蓁,只好伸出一双无助的手,去扯贺连的琴弦,我刚才是说着玩的。
贺连道:关我什么事,这是你任性,你得去求林公子。苏安闭上眼,长叹一口气,转身又灿灿烂烂地去求林蓁蓁。林蓁蓁道:阿苏,这是两回事。方才纵容你离开便是天大的融通,现在你出尔反尔,这么多人看着,我不能答应。
苏安急道:金榜题名,一生可就这么一回!林蓁蓁道:题名的是别人,你什么心?苏安道:我是什么心,你和林叶,你们俩,不懂么?!林蓁蓁道:这世上哪个不把咱们当玩物?你若愿把自己当高贵人,就别拿舞乐作儿戏。
事情不由苏安胡闹,被林蓁蓁定夺下来,而下晌,苏安一个人敲着琵琶解闷时,又听说顾越不仅坐在头席,还和裴延一起被咸宜公主相中,任为两街探花使。
咸宜天真浪漫,趁圣上不在,惠妃不注意,缠着玉真同去采花。玉真兴起,教唆道:花梗生刺,凤奴何必亲自动手?姑母选两个人替你采花去,好不好?
于是,苏安更郁闷了,况且,曲江杏园是民间场所,除紫云楼为禁区,其它地方百姓皆可自由出入,若没有席位许阔提起过,每年都有围观挤死人的。
连串的变故杀得苏安有些措手不及,是夜,太乐署春院灯火通明,他生着闷气,原本懒得去凑热闹,只路过,却见三伯朝他招手:李大人喊公子进去呢。
一进房中,不想,除了墙角堆满酒坛子,人其实也不多,只有三个,顾越,张俭和李升平,其余小吏都是道两句喜庆的话,轮流高兴高兴就走。李升平坐于榻上,低头在雕刻一个排箫的漆面,许是因为已喝酒,他的面色略微泛红。
阿苏,过来,我们敬李大人。顾越让张俭又拿来一只碗,咕咚咕咚把乾和酒倒满,这些年李大人一直照顾着我们,替我们挡开了不知多少朝中风浪。
苏安接过碗:这得分开,第一碗我斗胆敬李大人,第二碗我贺喜顾郎,第三碗,我替集贤阁敬太乐署诸君。说完,一仰脖子喝得干干净净,半滴不漏。
顾越怔了一下,也挥袖饮酒。李升平淡笑道:某不胜酒力,就不喝了,不过,苏公子。苏安道:大人,有何吩咐?
李升平的手指灵活,捏着那刻刀,行云流水地就在箫面留下一朵又一朵花木,接着道:太乐署乐伎过千,你虽天资拔萃,可若非顾郎,照样没有你出头之日。
苏安道:我知道。李升平道:不是知道,你得记着。苏安抬起脸看着顾越:我记住了,大人。顾越道:大人这是折煞晚生。
李升平没有解释,仔细又摸过一遍雕刻好的纹路:太乐署司乐顶大七品,没什么可以帮顾郎,只是这个顾郎保管好,关键时候或许能保命。
顾越道:大人。李升平道:怎么,敢出风头,不敢担风雨?顾越低头,郑重地收下排箫,见漆面雕刻的是几株姿态飘逸的牡丹。
这夜,本该是榜上有名者去平康坊风流的春宵,顾越倒很镇静,将署里事务和张俭做了说明,用什么人,走那些账,桩桩件件事无巨细,譬如伙钱可外包给市面的酒楼,采购应按公账和私账两面定价,各大衙门打交道什么时节用什么礼。
李升平听到一半,打了个呵欠:某什么都没有听见,某先走了。苏安笑着伺候,掀起门帘。李升平道:苏公子,你送某。苏安道:是。
二人先后而出,只见春院门前月光如洗,凝着露水的石板地面泛着一层莹亮光泽。李升平停住脚步,问了一句:苏公子,今日娘娘评《庆善乐》改的极好,问是谁人心血。苏安还在走神,心里咯噔一下。李升平道:某问你呢。
苏安浑身一颤,跪在地上:原原本本是林蓁蓁改的,我只是按他的吩咐练曲子,一个音都没有动过,大人明察,我万不敢邀功。李升平道:好。
李升平的马车离去,檐下两颗大红的灯笼还在风中摇晃。苏安起身,用手抹干净乌皮靴上的露水,叹自己,就这么彻底放弃了能够亲自在杏园探花宴上,坐在万众瞩目的五弦琵琶位置上,为新科状元弹奏曲子的机会。
这时,张俭也出来了,抱着一大摞公文与苏安擦肩而过,笑着点了点头。苏安道:你笑个屁。张俭脚下一滑,险些摔倒,滋溜就跑没影了。
二进房中,苏安看到顾越在点香。
顾越有些醉意,那双白嫩如凝脂的手,伸在烛火前将碰不碰的。苏安甚是担忧,连忙抢着去:我来我来,你这状元郎,烫着如何是好,诶,你
一时之间,顾越就这么握住他,动作不用力,极尽细致和温柔,却半点不容推却:随我一起拜。苏安怔愣:拜你的阿爹阿娘?顾越点头,捡起落在地上的红香,拗成两段,一段塞到他的手里:我们一起。
这算什么?!苏安心里乱了,他知道顾越一定是喝醉才会这样,可祭拜先灵这样的事,如何能随意行之,你心里怎么想的。
顾越道:没怎么想,就是觉得多一个人热闹些。苏安道:那你知不知我怎么想?顾越笑了笑,眸中一片温暖的雾霭:我知道,你想我一定是醉了。
苏安不知如何回答,攥紧红香,侧过身跪在团花垫上。顾越一扬起襟袍,也跪下:父母大人,儿今日金榜题名,与弟苏安一起,烧此香告慰你们在天之灵。
香炉中亮着两点红星,一缕香烟在二人的面前飘过,而后,又如同点滴的岁月袅袅而散。祭台上没有哪家的神像,唯独是一卷破旧的竹简和一把光洁的琵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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