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惯了伤口的阮大夫都是一愣,再看向苏木时,眼中油然升起敬佩之意,“如此严重的伤势,也只有郡主意志力够坚强,才能淡然处之。”
在伤口完完整整露出来时,沈行在的眼神已经沉得能滴墨了。
苏木察觉到按在她肩上的手陡然收紧,却又克制着没有弄疼她。
“还能治好吗?”沈行在神情微敛,目光不错地盯着那道伤口。
“恐怕有些棘手……”阮大夫为难道,“伤及筋脉与腕骨,原先都已经结好了骨痂,这一次又裂开了。”
他搓了搓手,又换上一副略带激动的神色,“但正因骨痂裂开,只要将腕骨复位,再细心调理,养个十余年,也有可能治好。像常人那般力能扛鼎倒不可能了,但拿只碗应该是拿得起的。”
他行医数年,治好的骨伤不少,难度不高,觉得没什么意思。苏木这样严重的,他还是第一次见。如此难治的伤,他若能治好,那定然能在医史上留下一笔。
苏木侧过一点脸,眼睛还贴着沈行在的腰,只露出少许空隙能动嘴巴,“常人也找不出来几个能扛鼎的……大夫你就说能不能治,不必详细讲我这伤有多可怕。”
“能治能治!”阮大夫忙道。
沈行在尚有几分冷静,“有几成把握?”
阮大夫老实道:“不到三成。”
沈行在忽然缄口不言。
苏木又侧着脸露出一只眼睛,“若是失败了会如何?”
“左手残废。”
“治了可能废,不治一定废,那当然要治。”宋舟手腕未动,抬了抬胳膊,“你先将我的手包扎好,我看着怕。”
苏木的手要治,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还要等着阮大夫做一个详尽的计划。
送走阮大夫,苏木才又觉得手疼。倒不至于疼得厉害,只是忽视不了那一点痛感,越是在意越是疼。
她眉间微蹙,沈行在便知道她在忍痛,便用其他事情分散她的注意力,“你可知道我为何要从灏川借兵?”
苏木愣了一下,“不是谢老将军下令的吗?”
“是我向谢老将军借的。”
苏木有些想不通,“灏川在北豊南境,离西北万里之遥,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
“野利丹想做什么?”沈行在不答反问。
苏木下意识地去拨弄束袖的带子,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手指伸过去才记起来没有束袖了,又将就着去拨弄绷带上的结。
被沈行在一把按住。
苏木收回手,“野利丹想自月城绕后,阻断救兵施援,顺便以前后夹击之势,将十三城囿于囹圄。”
沈行在略微眯着眸子,“我要做的,正是野利丹想做的。”
“你想前后夹击?”
“不,我想让野利丹,营地失守。”
此战,北豊要站在道德高地上,只能作为守城的一方。西夏想攻十三城,就要越过横亘在两国之间的沙漠。
野利丹对于十三城势在必得,必然倾尽全部兵力,届时兵力全部集中在十三城,西夏后方守卫薄弱。奇袭后方,能让西夏自乱阵脚。
“可为何要从灏川借兵,向临近地方借调不是更方便吗?”苏木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灏川离这儿这么远,何况又临近南楚,就不怕南楚也借此在边境发难?”
“野利丹在北豊还留了人,临近地方若有兵将调动他定然会有所留心,唯独南境离西北最远,他的势力布置不了这么深。从灏川秘密借兵,不容易被发现。何况……”
沈行在觑她一眼,有些无奈道:“你以为陛下让我主持四国比试,就只是为了比比谁家儿郎厉害?”
“不用比,”苏木摊手,由于状态问题,只能摊一只,“事实摆在眼前,我北豊儿郎就是最厉害的!”
沈行在默了默,对她这盲目的国家自豪感不予评价,“南楚铁矿稀缺,四国比试时,我已代陛下向南楚承诺过,会对南楚放开对铁器的辖制。他若想骚扰北豊边境,便要做好从此没有铁器,甚至遭到北豊反攻的准备。”
将士的兵器皆由冶铁铸造而来,没有铁矿,天生就比其他国家弱一头。南楚就算再蠢,也不会做这种赔本买卖。
“原来四国比试都在做这种小动作。”苏木啧啧两声。这样看来,四国比试也就是个幌子。有了这块布的遮掩,谁知道你背着谁,又和谁玩在一起了。
她又诶了一声,“你说的这一切都要建立在西夏主动攻打北豊的前提上,万一西夏不打呢?”
“他们不能不打。”沈行在屈指叩着桌子,“现在西夏境内对五王子的皇位质疑声不少,他急需一项政绩来坐稳这个皇位,攻下他老子早就盯上的十三城,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苏木抿了一下唇,“质疑声有你的一份力吗?”
沈行在笑着递给她一个眼神。
懂了,指不定这质疑声就是他点的火。
第97章如愿
“大概什么时候会开战?”苏木问。
沈行在道:“快了。”
“多快?”
“等野利丹发现他派来的人没能按时回去复命。”
西夏本就有意要寻衅,发兵要师出有名。此次派来北豊的人被抓,定要将计划提前。
知道个大概,后面的,苏木也就没再多问。总归问多了她也帮不上忙,倒不如安安心心养伤。
苏木虽在云府住着,但一应吃穿,皆是沈行在的人在准备。吃饭时也不与云家一起,只与沈行在一起吃。
陪苏木用过晚饭,沈行在才回自己的院子。一脚才踏进去,被云秀叫住。
云秀手中抱着一只通体雪白的波斯猫,站在树下怯怯地看着他,眼里全是欲语还羞。
沈行在往苏木的院子里看了一眼,又淡淡道:“有事?”
云秀还是不死心的。她自觉当初自己向沈行在施过援手。沈行在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从前云秀几次三番往靖远侯府闯,他虽不喜,也没让人拦过她。
母亲教她,男人的心软是最好的武器,只要他肯退一步,她就有靠近的机会。
云秀将手中的猫一举,笑道:“表哥,你看这只猫像不像你从前养的那只?”
云家不待见沈家,但沈知待妻子的娘家人却极尽真诚。两家当初同在日晷城,云秀与沈行在少不了碰面,沈行在养猫的事情她也是知道的。
沈行在是重情重义之人,哪怕是一只猫,他养久了,也会有感情。
闻言,沈行在才将目光放在那只猫身上。的确与他从前养的那只长得差不多,云家为了和他打感情牌,找到这只猫怕是花了不少心思。
但他养的猫又不是这只,云家人算盘打得好,他却不会没脑子到将情感转接在这只猫上。
“你若是没事,就不要来这儿。”沈行在眉头微蹙,有些不耐烦,往里走了一步,又忽然顿住,复又回头,“往后这里不许出现猫。”
***
沈行在倒真是言出必行,只要出门,除非阮大夫要来问脉,否则一定将苏木带在身边。
他办正事时,便让苏木在隔壁的小隔间,找些糕点茶水话本子,让她待着,等他忙完正事再过去陪她。
苏木捧着话本子,有些说不出话。
“我觉得沈行在这是将我当孩子养。”
她见过王府里的嬷嬷,常常会将自家孩子带在身边,做事的时候便丢给孩子一点玩具,让他在一边自己玩。那样子,和她现在也没什么区别。
“侯爷这是不放心您。”青簪老实道。
每回人没看住就出了事,只能把人带在身边了。
苏木盯着久久未翻过页的话本,忽然笑了一声,“我小时候都没这待遇,倒是越活越过去了。”
“没什么待遇?”沈行在笑着走进来。
青簪见他进来,很有眼力见地退出去。
“没什么。”苏木将刚拿起的点心抬起,送到他嘴边。
沈行在不喜吃甜食,却还是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
苏木的手往里一送,直接将整块点心全部塞进他嘴里。然后手臂未动,等着沈行在替她擦手,“关云南走了?”
“走了。”沈行在坐在就近的凳子上,一手握住她纤细的手腕,仔仔细细地擦拭她的手指。
从一入官学,苏木就知道关云南往后也会继承他父亲的衣钵,一样要上战场领兵。这是一员不可多得的虎将,那次四国比试,他的表现有目共睹,也颇得谢老将军倚重,这次能得到这样的机会也是情理之中。
不过董仲宁也来了倒是在她的意料之外。毕竟董大人那关就很难过。
她用膝盖碰了碰沈行在,“董仲宁怎么会来?”
“谁?”手擦干净了,沈行在也未松开,指腹描摹着她的掌纹,随口问道。
压根就没记住董仲宁。
“就是关云南身边那个胖胖的……”苏木停了一下,“我最近看他好像瘦了,还黑了。他与关云南都是我在官学的同学,你还教过的。”
沈行在眯着凤眸回忆了一下,“你是说关云南身边的那个先锋官?他们二人也是官学学子?”
苏木哑然,“你在官学那段时间,到底记住了谁?”
“你。”
他到官学本也不是为了教书,并不在意见到过什么人,与他有瓜葛至今的,也就只有苏木。
苏木被他说得怪不好意思的,咬唇忍住了笑,才道:“董仲宁很尊敬沈侯爷。以前我说你坏话的时候,他还因你是沈侯爷的儿子维护过你。”
“说我什么坏话?”沈行在掐住她的脸轻轻一拉。
天天让厨子换着花样给她做吃的,好歹养回来了一点,脸蛋圆润不少。
苏木闭了闭眼,忍着没给他甩开。
她总算知道贺夫人口中那个十五岁的混世魔王究竟是什么样子。即便如今在世人眼中是个孤傲不羁的小侯爷,骨子里的顽劣性,依旧未能完全抹去。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她面前展露无遗。
“忘了,只记得现在的沈行在玉树临风,潇洒倜傥,洁然孤高,简直完美无缺。”
到了喝药的时候,苏木紧紧盯着那一碗冒着热气的、黑乎乎的药,缩在床角嚷嚷:“沈行在你强人所难,蛮不讲理,独断专横,简直过分!”
沈行在丝毫不与她讲情面,“过分也要喝。”
苏木喝过的药不少,但再多,也依旧不喜欢喝。
“沈行在你不爱我了!”
沈行在沉默。
苏木逮着机会得寸进尺,“你有本事说不爱我也要喝啊。”
她近来的脾气越来越大,声音又大又不讲理,倒真像小孩子一般,还是个被宠坏的小孩子。
偏偏宠坏她的是自己。
沈行在无奈,放下药碗,逼近她的床榻。一手撑着床沿,一手抓住她的脚腕往自己身前拽。
她一只手用不了,力不敌他,被他轻易拽了过去。接着手抄进她的腿弯,像抱孩子一样将她抱了起来。
苏木坐在他手臂上,还没能缓过神。
沈行在抱着她坐下,将药碗递到她嘴边,“喝一碗,满足你一个要求。”
“我的要求是明天不喝药,可以吗?”苏木认真问。
“……除此以外。”
“唉!”苏木故作苦恼地叹了一口气,“这样吧,你今晚给我讲一个睡前故事。”
“司徒苏木,你几岁?”
苏木理直气壮比了个二,“两岁。”
要求虽然有些为难沈行在,但总比她要求明天不喝药好。
沈行在答应她,将碗端来。
就见苏木一个吸气,接着捏住自己的鼻子,双眼紧闭,视死如归地张开嘴巴。
一碗药喝完,在那儿大喘气。
洗漱过后上了床,苏木整个人缩在被子里露出一双眼睛,示意沈行在履行诺言。
“睡前故事。”
“?”
“睡前故事。”沈行在帮她掖了掖被角,“两遍了,好好睡觉。”
苏木险些没被气笑。
谁说她耍无赖了?这里有个更会耍无赖的。
“沈行在,言而无信,非君子行为。”苏木弋他。
沈行在无奈叹了一口气。让他给她讲故事,于他而言难度太大。
“那还是换成明天不喝药吧。”苏木翻了个身,拿后脑勺对着他。
他一时失笑。
两人这样一坐一躺许久,沈行在终于开口。
“从前有个小男孩,父亲是战神,母亲是商贾之女。男孩自幼在边境长大,颇善骑射,也会舞枪弄棒,是个不世的天才,城中人皆很喜欢他……”
苏木又翻身回来,“当真不是上房揭瓦,让城中人皆很头疼?”
沈行在笑笑,继续道:“男孩原以为待父亲老后,解甲归田与母亲云游四海,那时他能继承父亲衣钵,成为新的战神。”
“可惜战神并非战无不胜。皇帝为建行宫,父亲麾下大半人被借调离开,那一战起时,战神终究未能再次以少胜多。前有强敌,后无援兵。父亲战至最后一刻,母亲将父亲部下的妻儿安顿好后,同他死在了一处。那男孩也被父亲的部下拼死护送出城。为骗过追兵,男孩的同伴穿上他的衣服,将敌军引开,也牺牲在战场上。”
“所有人都死在那一战中,唯独男孩苟且偷生……”
午夜梦回,除了战场狂肆的血沙,就是父母决绝的眼神。从前在父亲面前数落他带坏自家孩子的叔伯,一个个倒在他面前。昨日尚在嚷嚷要建功立业好衣锦还乡的士兵,眨眼连尸首都寻不到。
死去的人不是最痛苦的,活着的才是。
苏木躺在床上,听着他平静语气下的颤抖,忽然坐了起来。
盘腿面对着沈行在,身子往前压,然后抱住他。
小姑娘的身子柔软,带着淡淡的香气,将他怀里占满。
有模有样地拍着他的背,道:“这不叫苟且偷生,正因为还活着,才能承先人遗志,竟未竟之事。他们救你,是因为只要你还在,他们所希望的,就依旧有实现的那一日。北豊终究会如沈侯爷所愿,也在慢慢如你所愿。”
gu903();她安慰人的样子还有点笨拙,见沈行在一动不动,也不吭声,有些放心不下,又挣扎着准备起来,却被他按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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