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行在将头搁在她肩窝处,淡淡嗯了一声。
第98章牌子
被云家的老爷子叫过去倒是让苏木很意外。
听闻云老爷子早就不管云家的大小事宜。几个孩子如何争家产,明里暗里如何斗得死去活来、互不相让,总之他就住在老宅里,悠悠哉哉地养老。
苏木来云府这几日,也不见他露过面,更是没听说沈行在去看望过他这位外祖父。
想想也是,毕竟当初是这位亲自与自己的女儿断绝了父女关系,按沈行在的脾气,又怎么会还将人当外祖父。
军中有急事,沈行在凌晨时分出去了,因苏木还在睡梦之中,便未将她带着。
苏木走在引路的小厮身后,兀自觉得好笑。
有沈行在整日在她身边,云家人都不敢出现在她面前,恐怕这位老爷子也是看沈行在不在,所以才在这个时候找她。
她到时,云老爷子正在院子里煮茶。
人很瘦,瘦得颧骨突出,一双眼睛却极其锐利。尚在冬天,苏木里外裹了几层,他却只穿了一件棉袍,看着精神矍铄,身子骨硬朗的很。
苏木走过去,也不打招呼,径直坐在他面前。
老爷子显然对她这般无礼的举止很不满,将茶杯放下,眼睛盯着她。
能在西北拼出这么大一份家业的人,自有他自己的气势。只消一眼,不怒自威。
老爷子道:“郡主可知道何为尊长敬老?”
苏木摇头,“不知道,我只知道君臣有别。”
她没打算和老爷子心平气和讲话。只要一想到这一家人也是导致沈行在悲惨过去的其中之一,她就觉得没有必要给他们摆好脸色。
尊老爱幼是美德,但也要看她高不高兴这样做。
老爷子忽而笑了一声,接着又拉下脸,“听闻郡主心仪由我,老夫是由我的外祖父,按理来说,郡主不也该称我一声外祖?”
苏木扯了扯嘴角,“我外祖是岭州宁家,何况云家与沈家都毫无瓜葛,与我又有何干。”
“但无论如何,我也是由我的外祖父。”
“那侯夫人向云家求助时,您怎么没想起您是沈行在的外祖父呢?”苏木反唇道。
只一瞬,老爷子的脸色变得有点难看。
苏木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既然他们想要对沈行在指手画脚,干涉沈行在的生活,那她就往他们心上捅刀子。哪里脆弱她就往哪里捅。
这种事情她尤其擅长。
但也只难看了一瞬,很快,老爷子又恢复泰然自若,“郡主这样的态度,就不担心云家不认你这个外孙媳?”
“我怕什么?我与云家,您难道不清楚他会选择谁吗?”苏木笑道,“正是因为清楚,您才会专门趁沈行在不在时找我,不是吗?”
她对不喜欢的人一向没什么耐性,“您找我来究竟想做什么?若只是想敲打我,我觉得您恐怕是白忙这一趟了。”
苏木愤而起身。
“郡主不必心急,”老爷子出声,抬手示意她,“坐。”
苏木复又坐下。
她面前被放了一杯茶。
新煮的茶颜色剔透,茶叶渣打着旋,浮在面上,氤氲出清淡的香气。
与茶一起的,还有一块牌子。
那块牌子看着很沉,上面刻着云家的图纹。
苏木看了一眼,抬头等老爷子说话。
“这是云家最重要的产业,”老爷子看着那块牌子发怔,“我那几个儿子,挤破了头争得头破血流,就是为了这块牌子。你拿着这块牌子到日晷城的钱庄去,便能拿到房契与地契。”
忽如其来的态度转变和一笔豪财让苏木的脑子有些发懵。
她看看老爷子,又看看那块不起眼的牌子,又看看老爷子,“您这是什么意思?”
她看过话本子里写,富家公子与平民女子相知相爱,男主人公家往往会用钱逼女主人公离开男主人公。但她没想到这样的故事桥段会发生在她身上。
再怎么说,按理也应该是熹王拿钱让沈行在离开她才对。
何况这块牌子居然真的让她有那么一点心动。
老爷子见她这模样,朗声大笑,道:“这是我为由我下的聘礼。”
他将那块牌子再次往苏木面前退,苏木一脸警惕,生怕有诈。
她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和长辈玩脑子,尤其是云老爷子这样的生意人,她玩不过。
老爷子盯着她,“你难道就从没有怀疑过,为何靖远侯出入则是香车宝马,穿戴皆是锦衣华服?依他的俸禄,可经不起如此挥霍。”
苏木呆呆地眨了一下眼,接着瞪大,“他用的钱是您给的?”
她早就好奇按沈行在那败家的勤快劲儿,当官那点俸禄攒两年甚至都买不下他那辆马车。起先她以为别人送的贿赂全被他昧了,后来发现全在永昭帝自己的私库里,沈行在一分没拿,全部上交了。
如果是有人拿钱给他败,这就说的通了。
“由我和我说你很聪明,一点就通,我原先还不信,现在看来,他的眼光确然不错。”老爷子笑道,“只是有一点,你猜的不算全对。我的确给了他一笔丰厚的本金,后来的钱是他自己赚来的。由我很有生意头脑。”
苏木挠了挠眉尾。
虽说沈行在肯定不会为了赚钱做一些杀人放火的事情,但有了靖远侯的身份与永昭帝的支持,他有了本金,想赚钱还是有大把的方法。
身份便利给自己开了后门,想不赚钱都难。
只是,如此说来,云老爷子与沈行在的关系并不差。
她朝老爷子投去疑惑的目光。
老爷子脸上的笑渐渐浅淡,叹了一口气,整个人仿若一瞬间苍老不少,“当年朝廷不许商政联姻,由我的母亲却执意要与他父亲在一起。他母亲是我最疼爱的女儿,只是云家上下几百口人,我不可能为了一个女儿,让云家被连累,才与她断绝了父女关系。但在我心中,她仍旧是我的女儿。血缘骨肉,哪是轻易就能断裂的关系。
七年前的事,我不在西北,知道此事时,他们夫妇俩已经牺牲了。我原先是给由我他母亲备了一份嫁妆的,谁能想到他那几个舅舅,为了能侵占一份嫁妆,连自己姐妹的生死也罔顾……”
在那之后,他任由那几个儿子为了分家争财产斗的你死我活,但云家最重要的产业,他却并未交出去。
苏木默默听着,忽然觉得有些后悔。自己的孩子兄弟阋墙,因此还失去了自己最疼爱的女儿,老爷子大约也很痛苦。
她刚刚还往人家心上捅刀子。
将牌子往回送,苏木低着头,不敢再看他,“您将东西给沈行在吧,给我不合适。”
“你能为了由我顶撞我,这块牌子交给你,我很放心。”老爷子道。
苏木无奈,“便是您给我,我也会给沈行在的,您不必费这个麻烦……”她停了一下,“……若是我方才未顶撞您,而是处处讨好您,您还会将这块牌子给我吗?”
老爷子摇头,笑而不语。
她明白了。
她为沈行在顶撞老爷子,处处维护沈行在,对沈行在的感情显而易见。这样的态度,就算老爷子把牌子给她,她也会还给沈行在。
但如果她一开始没有顶撞老爷子,反而对老爷子处处讨好,可见她并不喜欢沈行在,至少不是全心全意喜欢沈行在。那这块牌子,老爷子多半不会给她,而是直接交给沈行在。
不管怎么样,牌子最后都是沈行在的。但老爷子把这块牌子给了她,让苏木觉得自己被认同了,指不定会对他有多感激。
这就是生意人吗?
被摆了一道的苏木无力捂着额头,又问:“既然如此,您明知阮大夫或许能治好我的手,又为何不告诉我们?”
“我若将阮大夫送过去,你们还会住在云府吗?”老爷子反问。
“……”
又被摆了一道。
“我失去了一个女儿,总得看看外孙吧。”老爷子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
***
同生意人打完交道后,苏木揣着价值连城的牌子离开,觉得自己的脑子已经不能被称之为脑子。
一只猫忽然扑过来,吓得她往后一跳,捂着心口惊魂未定。待看清是一只猫后,才松了一口气。
树下,通体雪白的波斯猫追着自己的尾巴转了几个圈,舒舒服服地躺下。
苏木心下对那只猫有了几分兴趣,正欲凑近去看时,忽然被人一把拉住。
沈行在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可有吓着?”
“没有,我……”苏木没明白他为何如此紧张,抬手指了指树下的那只猫,“我就想去看看……”那只猫。
话说到一半,沈行在对着不远处的一丛灌木厉声喝道:“云秀,出来!”
苏木这才发现那丛灌木后露出一截衣角。
云秀磨磨蹭蹭,从灌木后出来,脸上带着被发现的惊慌与煞白。
苏木一头雾水,“你躲在这里做什么?”
“那只猫是她的。”沈行在冷下脸。
他从外面回来,听说苏木被老爷子叫去,放心不下,便来接她。来时却见到苏木被猫吓了一跳。
“她的又怎么了?”苏木越发不解,转脸看着云秀,“我又不怕猫,难不成你想让猫挠死我?”
“你不怕?”沈行在忽然眉头一皱。
苏木摇头,“我自然不怕,猫难道不可爱吗?”
沈行在记起她那时被猫吓得直往他身后躲。正因以为她怕猫,他才特意警告过云秀,不许让猫出现在苏木所住的院子附近。
谁知道……
他心中叹气,摇摇头,“可爱。”
第99章流星
苏木将袖中的牌子再往里藏了藏,看向脸色极差的云秀。
朝她笑了笑,便去扯沈行在的衣角。
“怎么?”沈行在微俯下身,看着她。
苏木朝他眨巴眼,学着云秀的样子,歪着脑袋卖乖,“脚酸,不想走路。”
“不想……”沈行在愣了一愣,见她这忽如其来的奇怪举止,便明白她想做什么。
他一时失笑,向她张开手臂,“要我抱你?”
“……背吧。”苏木存心想要气一气云秀,只是让沈行在一路跑过去,她自觉还没这么厚脸皮。抱这一动作太过亲昵,她尚未适应在外人面前做这样的事。
沈行在并无意见。
养尊处优的靖远侯掀起袍子,背对着她单膝跪下,“上来吧。”
苏木趴在他身上,两手揽住他的脖子,偏过头同云秀道:“云秀妹妹,我们先走了。”
话音刚落,便觉出沈行在的胸腔闷闷震了一下。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生出一点羞意。但背也背了,云秀还在,她总不能再下来,便一头撞在他背上,柔软的头发蹭着他的后颈,低声催促,“不许笑,快走。”
等云秀彻底在视线中消失,她终于维持不住那点脸皮,晃着脚道:“可以放我下来了。”
沈行在将她往上一颠,抄着她的腿弯,止住她乱晃的脚,话里调侃意味明显,“不是脚酸?”
“……现在又不酸了。”
“我的手僵了,放不下来。”沈行在轻笑一声。
走了一段路,沈行在又低声道:“你吃醋,我很高兴。”
“是吗?可你吃醋就很无理取闹。”苏木歪过脑袋,戳了戳他的侧脸。
“……司徒苏木,你还真是不解风情。”沈行在险些又被她气笑。她总有办法在煽情时将气氛破坏得一干二净。
快到院子,苏木环顾四周无人,两腿一蹬,身子抬高,往前压过去,在他脸上印下一吻,“这样呢?解风情了吗?”
进到屋子,沈行在几乎是立刻将人放了下来,眼神不善,“老实点。”
顿了顿,严肃道:“有事与你说。”
见他如此,苏木也不再嬉皮笑脸,乖乖坐好,听他说话。
“最迟后日,北豊与西夏定然开战。日晷城暂时是安全的,但以防万一,你要与云家一起退到月城。”
“那你呢?”苏木反问。
沈行在沉默了一瞬,“我留在这里。”
“你想上战场?”
这一回换来的,是更长久的沉默。
“不是已经有援兵了吗?就非要你上战场?”苏木咬住唇,眼眶忽的一红。
“木木,”沈行在抬手碰了碰她的眼眶,被她扭头躲过去。他叹了口气,“我姓沈,我的父亲没能守住的东西,我得守。”
“难道你就不担心在你不在的时候,云家会对我下手吗?”苏木再开口,声音已经带着哑。
“你不是见过老爷子了?有他在,你不会有事。”
“可你上回不也是觉得有郭宫在我就不会有事吗?”苏木眨眼,滚下两滴热泪。
她知道自己在无理取闹。她原本应该明事理,北豊将士无数,别人都可以,不能独他不行。
可她就是觉得不行。她能敬佩英雄,但她爱的人,只要能在她身边,没有危险,平平安安,贪生怕死也好,怎么样都没关系。
但她也一早就知道,沈行在一定会上战场。早在她见他晨起练枪那时起,她便明白,纵然朝堂之上的靖远侯如何运筹帷幄、搅弄风云,可他这一身骨血,从一开始便注定要为战鼓号角,立在这嚣嚣大漠间。
“木木,待这一战胜利,我便娶你好不好?”沈行在最害怕见她哭,他只怕她若是哭得厉害了,他就当真不愿意再上这战场。
可他苦心孤诣,精心计划多年,将父亲旧部重新聚集,为的就是这一仗。所有人都记得鸿谷关的两万白骨英魂,时隔七年,总要该要去祭奠了。
他是沈家军的少帅,谁都能退,独他不行。
两人一站一坐,苏木仰头看着他,“你当真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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