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朝廷与江湖素来互不干涉,但那近在不伤害彼此利益的基础上。”他说,“你当初能得手,且因为襄王失败,宇王得势。如今宇王如日中天,即便与太后争锋,可也不容小觑。你入了京城,便是自投罗网,奈何不了。”
夭绍听到此处,抓着辕的手狠狠地划下几条指痕。
“师父,您不只是想来告诉我这些吧。”楚思温道。
沉吟半晌,师父长长叹息:“渡墟门与宇王有交易。”
“渡墟门?”楚思温琢磨了会儿,忽然说了声,“夭绍,你进来罢。”
夭绍听见自己的名字,立刻翻身上了马车,掀开竹帘便进了舆里。他注意到师父一刹那的目光,冷厉如刀。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他便隐约察觉到来自师父身上短暂的杀意,而刚才在溪边,那杀意十分明显,若不是楚思温及时赶到,他就算鱼死网破或许也未能脱身。
这份仇恨来得莫名其妙,夭绍那根筋完全参不透。不过,只要楚思温在,他肯定师父便不会再对他下杀手。
楚思温让他挨着自己坐,并安抚地拍拍他的手背。
“九思庄隐于山林,你往日接触的江湖人甚少。一会儿的话你可得记住了,就当长知识。”楚思温徐徐叮嘱。
夭绍点头如捣蒜,侧了侧脸,恰好避开对面凌厉的视线。
楚思温说:“师父,渡墟门不是尚在内斗么?”
“渡墟门门主的独子在前段时间失踪了,生死未卜。”师父轻轻摇头,继续道,“如今是副门主在主持渡墟门。”
夭绍的确一字不漏地记住他们的对话,却听得稀里糊涂的。楚思温好似猜到他的想法,笑了声解释:
“‘渡墟门’在很久以前本是名门正派,可后来第七任门主狼子野心,妄想一统江湖,并钻研出极其凶狠的武功,从此渡墟门变被列入了魔教的行列之中。不过刚逝去的老门主是个怪胎,刚上任时整顿了渡墟门,带着全部门人隐匿于江湖,消停了约莫二十余年。”
他歪头想了想,看向师父;“如今只怕是第十二任了罢?”
“嗯。”师父啜了口热茶,蹙眉道,“估计是销声匿迹的那些年,他们门派财物不充裕,如今勾结宇王,倒是赚得一笔好财富。”
“那副门主是个野心大的,恐怕又得把江湖捣得像一窝粥。”楚思温摸着杯沿,问道,“师父,若我对上他们,有几成能够成功?”
“他们无非用毒厉害了些。”师父嗤笑了声,“我教了你这么些年,你若败在他们手中,你如今便可断了自己筋脉。”
“可我把剩下的傀儡都给师弟了。”
师父指着一直跪在两人中间的傀儡,不耐烦地说:“你道我带他来是做什么?”
楚思温笑了起来:“师父,您不是来阻止我的么?”
“我能阻止的话,这十年你还能这么快活?”师父仍摆着一张不苟言笑的脸,可语气无奈且温和。
夭绍听着楚思温低低的笑声,莫名觉得压在心头的沉重也随之烟消云散。他看了看身旁的人,又用余光瞅楚思温的师父,觉得不可思议极了。
师父与楚思温再叙了片刻,便要启程离开。夭绍跟在楚思温身后,旁观着他们道别。也不知道他们谈到了什么,师父忽然往他这边看了眼,目光里复杂的神情让他捉摸不透。直到师父的身影消失在远方,夭绍方才愣愣地回过神来。
“在想什么呢?”楚思温也不坐进舆里了,与夭绍肩并肩地坐在外头。
夭绍握了握辔,老老实实地说出自己的困惑:“公子,为什么您的师父态度变化这么大呢?”
楚思温惊讶地望向他,须臾拿刚摘下来的柳枝敲了敲他的头,眉眼绽了开来。他好久未见楚思温这般高兴了,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别看他一脸不乐意的,毕竟我母亲——既他的亲妹妹也丧命了,他心里的恨可不比我少。否则,他怎么会睁一眼闭一眼,不废了我的武功?”
楚思温拔下一片柳叶,驶过的风把它从掌心中抬起,带去遥远的苍穹。
夭绍抿抿唇,小心地问:“公子,您为何要离开维清宫?”
“维清宫历年来都是偏安一隅,而我违背了这个门规。”楚思温说,“在襄王夺权失败前夕,我连续血洗了十一个官宦,包括他们的所有妻儿和仆从。”
“为什么?”
“因为在参我父亲那一本子上,都有他们的名字。”他淡然地道,“我怎么会让他们继续活着呢?”
夭绍伸出了右手,手背轻轻地碰上楚思温的眼角。楚思温回过头望向他他,浅葱色的发带滑过他的指骨。
“怎么了?”楚思温莞尔道。
夭绍愣愣地说:“公子,您还是进去坐着吧,天色晚了,会着凉。”
“不用,我想再看看夕阳。”
“嗯。”
夭绍收回手,暗自垂下眼睑。他其实是想说,公子,您方才的模样仿佛在哭。
第十章
夭绍和楚思温傍晚时分寻了间客栈歇息,客栈一楼的空间不大,一眼望去只有七张小桌,所幸他们从房间下来的时候还余一张空桌。夭绍发现十人都是统一的墨色穿着,黑压压地围成三桌,目光凌厉,腰系佩剑。越靠近京城,江湖人便越少,而这方小镇离京城只余百里,如这般有组织的江湖人更是稀罕得很,让夭绍不由得多留了个心眼。
“公子,您别再看了。”收账的小二忽然小声地提醒,“我看您也是会武的,可那些人可惹不起。”
夭绍状似好奇地问:“他们是什么人?看似凶神恶煞的。”
小二悠悠地叹了口气,余光往那黑压压的三桌人望去,蓦地又鼠头鼠脑地缩了回来。他低头数着夭绍递过去的银两,说:“您估计也常在江湖上走,对他们应有所耳闻。他们就是那……”
他噎了噎口水,举起食指在半空比划。他的声音很低,夭绍几乎只听见气音,但依旧听清了——渡墟门。
夭绍试图从小二口中套多些有用的消息,可小二得知的也不多。他掂量着收获的信息,朝楚思温那方走去。他知道渡墟门的人在打量自己,所以他显得更加若无其事。
当他坐下来后,楚思温推来一杯热茶,温声细语道:“回去说。”
正当他们吃着送上来的菜肴时,一名渡墟门的弟子急匆匆地跑了进来,看似领队的人不知听到了什么,脸色一变,带着剩下的渡墟门弟子急步离开客栈。夭绍抬头望向他们离开的方向,心里还没来得及琢磨,楚思温就打岔了他的思考。
“专心吃。”楚思温往他碗里夹了块肉。
楚思温估计早已打算好,他想通了后就不再操心,专心致志地对付碗里的菜。
晚膳过后,楚思温坐在浴桶里,歪头听着夭绍打听到的消息。
“自从宇王与渡墟门合作后,渡墟门的人便时常在京城四周出现。近日他们似在寻找什么人,凡是相似十五岁的少年郎,都会被抓捕并查问。曾有人稍作反抗,次日便失去了踪影,再寻到时,已是一具溃烂的尸体。”
楚思温动了动脑袋,长发在夭绍的手里滑过。夭绍把手指浸在水里,指腹上仿佛还残留着那柔顺的触感。
他定了定神,继续道:“普通百姓对他们极其忌惮,甚至有些路过的江湖人士也对其霸道的行为产生不满。可此处靠近京城,渡墟门有宇王作为后盾,百姓只能忍气吞声。”
“十五岁?”楚思温问。
“嗯,属下也询问过其他人,所说的信息并无太大出入。”
楚思温阖上眼,缄默了许久后才懒洋洋道:“一会儿我们出去一趟。”
顿了顿,他又补充了句:“走时让小二重新准备一桶温水。”
月明星稀,小镇里冷冷清清。布鞋踩过零碎的砂砾——窸窸窣窣地响着,夜间的昆虫跟着附和——吱吱吱地叫着,此起彼伏地渗入了骨头里。
夭绍跟着楚思温走了半个时辰了,却不知楚思温此行的目的是什么。忽然,一个黑影从屋檐上闪过,在一刹那便停在了两人跟前。他认得这是楚思温师父留下的傀儡,即便它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只剩下一双没有光彩的眼睛。
楚思温接过傀儡手上的一块沾着血迹的碎布,他端详了会儿,交到夭绍的手里。
“应该就在这附近,找找看。”楚思温说。
夭绍仔细地摸了摸碎布上的血渍,仍有湿润的触感,他低头嗅了嗅,隐约闻到了一丝干枯青草的腥味。他攥紧碎布,三两步跃到屋檐上,凭着青白的月色观察整座小镇,须臾他又回到楚思温身旁。
“公子,我知道大概在哪儿了。”他说,“我带您去……”
“你先去。”楚思温摆了摆手,打断他的话,“我总能找到你的。”
分明是极其普通的一句话,夭绍却觉得莫名脸热,好像每个字都戳进了他的心田。只是他的脑筋无法辨别这奇怪的情愫,晃晃脑袋就转身离去。夜风拂过他的脸庞,温温润润的,舒服极了。
夭绍最后找到了一处马棚,马棚旁堆着几座小山似的谷草。他每走五步便抬起脚尖点了点脚下泥土,直至感觉到相较软的地方,他才停驻在原地。他放眼望去,约莫十步之外有一座谷草,它相比旁边的谷草而言稍显矮,且地面上散落了些许零碎的草粮。
夭绍目光一转,手搭在剑鞘上,缓慢朝那丛谷草走去。他听觉灵敏,故而能听见那近似濒临死亡的呼吸声,断断续续的,好似融进空气里。
他左右观察,确定四周没有任何人后小心地拨开表面的谷草。
稀薄的月光下,谷草簇拥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脏兮兮的脸看不清他的五官,却能感受到来自他身上的痛苦。
夭绍把少年拉了出来放在地面上,转过身把凌乱的谷草整整齐齐地堆回去。等一切后续工作完成,他蹲下/身子观察眼前奄奄一息的孩子。
再迟一点,这孩子或许就不成了,夭绍漠不关心地想。
少年忽然急促地喘息,浑身颤抖,嘴角溢出血丝。夭绍想着楚思温既然让自己来找,定是要保全,毫不犹豫搭上少年的手腕,以自己的内力舒缓少年的疼痛。少年的脉象混乱,似中毒之相,且毒素极烈,还差一点便达到丹田。
夭绍尝试以内力把少年体内的毒素聚成一处,却发现少年的筋脉似被什么堵塞了,他无从下手。须臾,他发现自己的内力与少年似不相融,须臾便觉得呼吸沉重,疲乏得很。无奈之下,他只能放缓动作,待见人脸色不再呈灰青的颜色,方才罢手。
他坐在那儿,百无聊赖地仰望皓月,等待楚思温的到来。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楚思温徐徐来到。他查看了一下少年的状况,随后让傀儡背上这男孩儿,牵着夭绍往客栈的方向去。
夭绍看着傀儡消失的身影,不由转过头望向楚思温。
“我先让他带回去客栈,毕竟带着一个奄奄一息的男孩儿,过于引人注目了。”楚思温猜到夭绍的困惑,笑道。
须臾,楚思温又说:“才一会儿,你就对这孩子这般上心了?”
夭绍愣了愣,立刻否认:“不是,我只是觉得疑惑。”
“说来听听。”
“那只不过是十几岁的儿郎,可那么重的伤……而且体内的毒,我似是从未见过。”他分析道,“而且公子煞费苦心寻他,他究竟是什么身份?”
“我还以为你会猜到。”楚思温说,“他身上的毒我也是第一次见,但曾听师父说过,此毒极烈,中毒者脉象混乱,一个时辰内融于血液,两个时辰内通入丹田,这过程便如跌入滚烫的沸水,生不如死,待两个时辰后便是再世华佗也束手无策。而能研制出这种毒的,江湖上唯有渡墟门。”
“渡墟门……”夭绍记起今日傍晚时渡墟门子弟匆匆的神色,“莫非是少门主?但看他的样子,应早已过去两个时辰。”
“故而他筋脉堵塞,稍微缓解了毒素入侵的速度,但也只是时间的早晚罢了。”
夭绍张了张嘴,恍然大悟:“所以是他自己堵了筋脉……”
他不由得感到佩服,当筋脉无法正常流通时,身体便要承受莫大的苦楚,如万千的针贯穿四肢。如此勇敢的少年,若能踏过此次生死门,未来必大有所为。
楚思温不置可否,牵着他的手向上移,搭在了手腕上。他偏过来静静地望着楚思温,月光恰好擦过楚思温的眉梢,披下一层稀薄的余晕。
“夭绍,你的内力与他的非同出一脉,你虽舒缓了他的痛楚,可你也要承受一定的压力。”楚思温无奈道,“你就不觉得难受吗?”
夭绍料到楚思温会察觉到自己的自作主张,他感到后悔,因为他又让楚思温担忧了。
“我想,公子既然让我来寻这孩子,那他对于公子而言必有用处,所以我定要保全他。”他垂下眼睑,目光黏在楚思温握着自己的手指上。
“我怎么就养出你这个呆子呢?”
他听见楚思温这般说,在楚思温看不到的角度下窃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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