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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夭绍按照楚思温的叮嘱,将随身携带的草药撒了一些在温水面,随后小心翼翼地将昏迷的少年放进浴桶里。他起初见到少年遍体鳞伤的身体时不由吃了一惊,少年在躲避追杀时定受了不少苦。这些草药由楚思温亲自栽种,有疏通筋脉的作用,只见少年皱起眉头,额间渗汗,如遭梦魇。

夭绍慢慢地擦净少年脸上的泥泞,忽然想到自己十五岁的时光,那时候他还没开始接下庄里的生意,整天跟着楚思温一起捣鼓木头,或是去到山林深处打野,优哉游哉地迎来一年又一年春去秋来。即使到了如今,楚思温也没让他与江湖上的人直接来往。

尤昶曾说他被楚思温养成一把未出鞘的刀,需要的时候拿出来,平时就好好地困在剑鞘里,揣在身边当装饰品。他对此不以为意,因为他认为这是楚思温的一种保护方式。

不一会儿,楚思温绕过屏风进来,手里拿着针匣。夭绍知道这是要替少年祛毒了,他拿过绸带,替楚思温卷起袖子。

“夭绍,你先出去。”楚思温说。

夭绍看了看浴桶里的少年,又回头看了看楚思温纤长的手,一股不名状的酸涩涌上心头。楚思温见他仍杵在原地不动,不禁好笑道:“这地方小,你若站在这头不动,我便没法施展。”

夭绍目光滴溜溜地转,看地方当真狭窄,方才咬咬牙离开。他搬了个椅子坐在屏风前,闷闷地盯着脚尖发呆。直至一炷香燃尽,他终于听见楚思温唤自己的声音。

他刚走进去,楚思温熟悉的呼吸便挨在他的耳畔边。他下意识地扶住楚思温的肩膀,手指拂过被汗沾湿的鬓发,心里揪得生疼。

楚思温的确累了,他挨着夭绍缓了半晌,才站直身体。

“把人擦干净了,丢床上去。”他烦躁地丢下一句话,转身出了房门。

夭绍看着楚思温离开的方向,下意识摸了摸似乎空落落的胸膛。他弯下/身子,仔细打量少年,原本青白的脸终于染上几分血色。他原本只需要把人从水里捞出来就可以,但不知出于什么心情,他磨蹭了好会儿才拿过边上的布。

他把少年背到床上,仔细地掖好被角。此时正是祛毒后最为难熬的时候,他听见少年似哽咽的声音,伸手探了探额头——没有发热,只要到次日便会好了。

等了会儿,楚思温终于回来了。他原是去开多了一厢客房,与原本的客房相挨。他让傀儡守着少年,带着夭绍就去了隔壁。他浑身都提不起劲儿,夭绍替他脱下外裳后,便窝进被褥中。

夭绍还想替楚思温解下发带,可唤了两声,都没被搭理。他第一次见楚思温这般小孩子气,犹犹豫豫地盯着发带,终究作罢。

“快过来,你不困么?”楚思温懒洋洋地道。

夭绍愣了愣,手脚利落地爬上床。他盯着楚思温蜷曲的睫毛,稀薄的月光铺在上面,好看极了。楚思温被他盯着没法入睡,无可奈何地抬起手覆上他的眼睛。

“再不睡,你就去旁边守着。”疲倦使楚思温语气变得烦躁。

夭绍拿下楚思温的手,虚虚地圈着。他曾多次见过楚思温施灸的模样,纤长的手指捻着细细的针,好似在起起落落地挑琴弦。只是,他不愿楚思温再如今日这般触碰其他人了。

第二日晌午,少年终于醒转,目光里是劫后余生的茫然。楚思温带着夭绍出门熬药,体贴地给予少年足够的时间调理情绪。待他们回来后,少年已经在床上坐起身,肩上披着夭绍按照他身板买的衣服。夭绍猜,少年应是手上没劲儿,只能堪堪地把衣服盖在身上。

少年颤颤巍巍地从床上爬下来,却因腿脚无力,只能双膝跪在地上。他双手抱拳,说道:“侠士救我于水火,此后定结草衔环,报答侠士的救命之恩。”

此话罢了,他便连连咳嗽几声,一张脸憋得生红。夭绍得了楚思温的指示,赶紧把少年拉回床上,并盖好被子。分明身体虚弱,却仍瞎折腾,他觉得这孩子浪费了楚思温的一番苦心。

楚思温坐了下来,好整以暇地饮茶。

“结草衔环倒不必,我也只需少门主帮点小忙罢了。”他道。

少年慢慢地睁大眼,须臾了然地摇摇头。他相握的手紧了紧,自嘲道:“如今我已穷途末路,‘少门主’已名存实亡,我的收下也所剩无几,恐辜负了侠士的期待。”

“我不在意你能支使的人有多少,我只需要你帮我打个眼目。”楚思温勾勒着杯沿,嘴角扬起一抹淡笑,“宇王身边有不少渡墟门的人,其中他那宝贝赵三郎就有几个厉害的人保护着。”

少年沉吟半晌,道:“渡墟门的左使便在宇王那儿,只是我如今最多只剩两成功力,与稚儿无异,应误不了多长时间。”

“少门主身体已无大碍,但你们门派的毒过于霸道,沉积的余毒需一味独特的药方能清除。”楚思温说,“但在此之前,只需伏一月余的药,便能恢复到五六成功力。”

少年安静地凝视着楚思温,良久才应道:“好。”

夭绍离开时情不自禁最后看了眼靠着床栏的少年,本是大难不死的人,但眼睛里却藏着寒凉的死寂。

少年与楚思温全程都在打哑谜,夭绍脑袋从来都不是机灵的,故而不清楚他们究竟达成了什么协议。他怀着好奇,把自己的疑惑告诉了楚思温。

楚思温一边查看傀儡的关节,一边耐心地解释:“渡墟门的副门主与宇王合作不仅仅为了钱财,他甚至把手下分布在各处,包括京城,为的就是布下天罗地网,让那孩子毫无脱身之地。”

“若要毫发无伤地杀了那狗贼唯一的儿子,那必然不能让渡墟门的人仍留在他身边。”他那手帕擦手,低垂的睫毛铺开一层沉重的阴影,“少门主在这个时候就是很好的挡箭牌,因为他能引开所有渡墟门的人。”

本以为逃出生天,却未料到再被推到悬崖边,再一次面对无穷无尽的深渊。夭绍这才迟钝地发现,原来少年那死寂的目光只不过是对死亡的漠然罢了。

“你会觉得我残忍吗?”楚思温忽然问道。

夭绍毫不犹豫地摇头,接过楚思温掌心里的手帕,仔仔细细地擦拭这双指骨分明的手。

“在这是世道里,能再活一回已是天大的福气。”他温声道,“家园被夺,亲友尽散,他本就心有不甘,而公子只不过是给了他另一个选择罢了。”

楚思温笑出了声,柔声道:“你懂便好。”

夭绍连续三日都熬药送到渡墟门少门主跟前,今晚他照常捧着药碗进了房间,果然见少门主仍在睡梦中。中午的药有嗜睡的副作用,往往吃过药后都要磕上三个时辰。他叫醒了人,本想着少年手上没劲,干脆亲自喂药,却不料让少年阻止了。夭绍盯着少年颤颤巍巍的手指,想这大概是属于这个年纪的傲气。

夭绍嗅到那浓稠的药味,便知这药有多苦,但他也没为此准备蜜饯,因为楚思温说这道药方不宜再吃蜜饯。他看着少年皱成一块的脸,想着若只尝一点蜜饯的味道,应无大碍。

“谢谢。”少年把碗递回去,诚恳地道谢。

“不客气……”夭绍虽然已与少门主相处了三日,但他仍不能很坦率地接受别人的感谢,“少门主好生歇息。”

少门主难得地笑了,愁思在他的脸上散开,露出几分属于少年郎的活力。这本应该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但脊背上却压着他无法承担的责任。

“三天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称。”少年说,“我叫江伏雨,你叫什么?”

“夭绍。”

夭绍掩上门,心头好似压上一点尘沙。夜色沉淀,他必须收拾好东西,准备次日的旅程。

第十二章

为了不让江伏雨被渡墟门的人发现,夭绍特地买了一顶帷帽,可身形如何乔装都变化不大。正当夭绍烦恼时,江伏雨选择了一套鹅黄衫襦,待经过一番打扮后,乍一看便如真正的妙龄少女。夭绍看着江伏雨在梳妆镜前熟稔的动作,不由感到诧异。

江伏雨察觉到他的惊讶,绾髻的手顿在半空,说道:“我有个妹妹,我经常帮她装扮。”夭绍隐约猜到了这句话的后续,唯有曾经的家破人亡,才有现在的孤掷一注。

楚思温对此倒一脸如常,现在进京加强了审查力度,江伏雨这一番打扮,倒可以搪塞兄妹进京访亲的借口过去。

从村镇到京城将近一日路程,夭绍在驾驶马车的途中,恰好看见了三两结伴的渡墟门弟子。他本想若无其事地绕过去,偏生被他们在背后叫停。

“公子,后面有三个渡墟门的人,应就是前段时间碰到的那几个。”夭绍朝马车内的楚思温道。

须臾,他听见楚思温透过竹帘传来的声音:“他们应只是找不到人来问问,停下罢。”

夭绍一行人经过乔装成普通普通商人的模样,渡墟门的三人走上前来,把夭绍上上下下地打量了遍,甚至有意朝马车的竹帘望去。

看似带头的那人朝自己的身高比划了一下,嚣张跋扈地问:“喂,你们有没有见过大概这么高的男孩儿?十五岁左右的。”

“没有。”夭绍冷冷地答。

渡尽是些小喽啰,他干脆想着直接杀人灭口,早早赶路罢了。

显然渡墟门的人不打算就此甘休,伸手就要去掀马车的竹帘。夭绍眼疾手快地抓住那人的手腕,只稍用力,便让那人疼得哇哇直叫,甚为难听的粗言秽语脱口而出。渡墟门其余两弟子纷纷拔剑出鞘,顿时演变成剑拔弩张的场面。

这时候,楚思温掀开竹帘,探出半边身子来。他先是叫停了夭绍的动作,彬彬有礼地道歉。

“几位侠士莫要怪我这蠢笨的家奴,他亦是护主心切,绝无冒犯之意。您看,车里只有我与家妹,家妹毕竟是未出阁的姑娘,不宜露面,请三位侠士体谅一下。”

楚思温让夭绍掏了些银两给带头的那人,抱着歉意继续道:“这些银子便作为我们的赔礼,几位侠士拿去吃吃酒,消消火气。”

领头的那人紧紧地盯着楚思温,目光扫过楚思温身后那一抹鹅黄裙角。他掂量着掌上的银两,思考了会儿便就作罢,只是离开之前还不忘对夭绍挖苦了一嘴。

夭绍盯着愈渐愈远的三道背影,手心摩挲着腰间的剑柄。

“公子,我原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对付他们。”他想到方才楚思温赔笑脸的模样,恨不得把那几个小喽啰大卸八块。

楚思温笑骂他愚笨,懒洋洋地说:“我们自是能悄无声息地杀了他们,但这附近还有其他渡墟门的弟子,难免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夭绍抿抿唇,心不甘情不愿地应答。

江伏雨一路上都保持沉默,这会儿主动地出声:“楚庄主的下属一片忠心,令人羡慕得很。”

“只不过是夭绍喜欢粘我罢了。”楚思温如此回答,却不知马车外的夭绍听得脸红耳赤。

沉静了片刻,江伏雨轻声说:“那也是一种福气。”

托奉凌云给予的信物,夭绍一行人畅通无阻地进了京城。京城乃是最为繁华的地带,即便日落西山,市上仍人来人往,叫卖声、谈话声此起彼伏。夭绍注意到车帷被楚思温挑开细小的缝隙,他想楚思温从小在京城长大,应对这里极为怀念的。

当他们寻到奉凌云的府邸时,已有下人在匾额下等候。楚思温饶有兴致地多看了眼匾额的文字,夭绍好奇地望去。他们离仆人有几步之遥,故而听不见楚思温与夭绍的轻声交谈。

“府邸门下的牌匾乃当今太后亲赐,这奉凌云阳奉阴违的本事可不赖。”楚思温道。

夭绍恍然大悟,思及那奉凌云吊儿郎当的模样,未料到本事这么大。

江伏雨忽然问:“他便是寻你合作的人?”

“亦是唯一可除你余毒的人。”楚思温笑道。

几句话的时间,他们便到了厅堂。奉凌云正在那儿点茶,见着了他们的身影,立刻屏退了所有下人,上前迎接。

奉凌云待客亲热得很,不仅亲自为他们斟茶,还与他们一同坐在宾位上。

“我可等楚庄主等得望眼欲穿啊。”奉凌云感慨道。

楚思温抿了一口茶便放下茶杯,他实在吃不惯奉凌云做的茶。他极为配合地应答:“奉大人实在抬举本人了。”

奉凌云朗声大笑,道楚庄主实在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听上去也不知是贬义还是褒义。他把目光落在了旁边身姿小巧的姑娘身上,自始至终“她”仍戴着帷帽,让他不免觉得好奇。他早已掌握了关于楚思温的大部分情报,却从不知楚思温身边还有一名姑娘。

楚思温察觉到奉凌云探究的视线,朝江伏雨道:“少门主,在这里你倒可以放心卸下伪装了。”

语罢,江伏雨摘下帷帽,露出一张雌雄莫辨的脸,但若细瞧眉宇,亦可发现异于大家闺秀的阳刚。奉凌云始终缄默不语,沉吟半晌,最后佩服地望向楚思温。他是个聪明人,无需多言便可猜出八成的事情始末。

“楚庄主好手段。”奉凌云连连称赞。

“奉大人先不必夸赞,毕竟还需要奉大人做一件事才行。”

“洗耳恭听。”

“少门主身上仍残留渡墟门的余毒,还需要一味药方可清除余毒,恢复五成功力,否则再有天大的本事也躲不过渡墟门的追击。”楚思温看了眼江伏雨,说道,“这味药名为‘塔黄’,是邻国独有的药草。据闻在前段时间,曾有邻国使者以此为礼赠与我朝。”

奉凌云低头玩弄折扇的玉坠,隔了好半晌才想起来这一回事。

“确有此事,楚庄主当真是‘处江湖之远而忧其君’。”

他凝视着江伏雨,目光里带着几分玩味。江伏雨终究涉世尚浅,被明晃晃地盯着许久,浑身不自在得很,情不自禁别开了脸。

隔了会儿,奉凌云继续说:“那盒药材被放在太医院里存着,若要取出来,也只能是皇上或太后的旨意。”

gu903();楚思温说:“这对于奉大人来说简直是一桩轻而易举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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