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凌云意味深长地望向楚思温,不约而同地笑了,宛若已经达成了某种协议。
夭绍对他们的谈话毫无兴趣,时而看看门外的风景。奉家宅院布置风雅,院墙栽植一棵挨着一棵的梅树,枝丫交缠,把橘黄色的夕阳圈在了空隙之中。到了来年春天,这里肯定是满眼的艳丽风光。
他余光瞥见江伏雨也在欣赏外面的风景,只是目光遥远,也不知心在何处了。当性命全权被人掌握时,这名不过十五的少年还能置若罔闻,他的的确确感到了佩服。
楚思温与夭绍住在奉宅东边的院子,江伏雨则安排在主房旁西边的小院,与主房只隔一小桥。夭绍刚还在想如何熬药给江伏雨,楚思温好笑地道,他早就让奉凌云安排这些事了。如今江伏雨是他们计谋里重要的一环,奉凌云甚至比他还要上心。
“公子,我们会在这里待到何时?”夭绍替楚思温梳发时问。
虽京城繁华热闹,奉宅庭院深深,但他仍眷念着九思庄里的一草一木。楚思温知晓他的想法,笑着也不戳穿。
“明儿我带你出去逛逛,”楚思温说,“你定喜欢这里。”
夭绍张了张嘴,声若蚊蝇地反驳:“这里哪比得上九思庄……”
楚思温却是听清了,可也没多说,反而意味不明地重复了句:“你定喜欢的。”
夭绍以为楚思温又在寻自己开心,闷闷地不再出声,唯有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大胆地反驳楚思温的话。
第十三章
天刚晓,楚思温就带着夭绍出了奉宅。人人道京城是醉生梦死的地方,夭绍觉得不尽然。瞧那些鸡鸣后就摆摊做生意的商贩,瞧那些急匆匆赶着上朝的臣子,无论是在京城,亦或是在穷乡僻野,人们还是一样地为自己的生活耕耘。
楚思温一路上向夭绍介绍京城的特色,穿街走巷,仿佛走遍了每一处角落。他每逢瞧见有趣的东西都会停下来瞧瞧,夭绍也被他的兴致传染了,偶尔打趣几番。
“那儿有糖人,我许久未吃过了。”楚思温让夭绍在原地待着,转身往吹糖人的老伯走去。
夭绍在原地远远地望着楚思温,时而撞上楚思温转过来的视线。好似隔了岁月,他们恰恰还在原地,又恰好地看见了彼此,为了某件事不约而同地笑了。
楚思温分别挑了一根形似兔子和一根形似老虎的糖人,他让夭绍选其中一根,夭绍左看看右看看,最后选了老虎的。这老虎还不及半边巴掌那般大,两眼瞪得圆圆的,看起来莫名的憨傻。
夭绍捏着木棍,朝楚思温瞅去,发现楚思温已经把兔耳朵咬在齿间,津津有味的样子。
“公子……”他不由叫了声。
“嗯?”楚思温望过来。
楚思温的一双眼眸好似盈满天边的云彩,耀眼极了。夭绍恍恍惚惚地摇摇头,把整个糖人含进嘴里,一丝丝甜腻在他的舌尖上泛滥。
估摸着时间,奉凌云应该已经下朝回到了府邸,他们也差不多回去了。离开了市后,楚思温没按照来时的路走,兜兜绕绕的,夭绍跟随其后也不知走到了何处。越往深处走,来往的人越少,夭绍观察着两旁的建筑,目光从一层层屋檐走过,看见了几只麻雀扑闪着翅膀,最后消失在其中一个宅院的深处。
宅院似久未有人打理,屋檐下的门匾吊着剔透的蛛网——“余家”二字显得沧桑与凄凉。“余家”,夭绍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见这两个字了。
他目光流转,注意到了宅院门前贴着灰白的封条。一股奇怪的情绪渐渐涌上心头,他放缓了脚步,正想唤走在前头的楚思温。
只是,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这条道路上只剩下他伶仃一人。夭绍愣愣地盯着前方,然后向前跑了几步,徘徊了半晌,又往后跑了几步。如此反复,唯有炎热的风呼呼作响,吹动在阳光下孤独的影子。
夭绍知道,楚思温有许多方法让自己不察觉到他的踪迹。他捏着糖人,已经看不出原来老虎憨傻的模样了。
良久,他转过头去望那匪夷所思的宅院,或许他本不应该这样好奇。他把糖人继续含进嘴里,翻过了院墙,衣衫带起了瓦片上陈旧的尘埃。
宅院杂草丛生,依稀听见夏日的蝉鸣和蚂蚁走过墙角窸窣的声音。他向前行了两步,直到完全把这处景象映入眼帘,方才停下脚步。正厅上挂着门匾,但上面的字被厚重的尘拂去了颜色,他久久地盯着门匾,好似模糊地知道上面写着什么。
他站在原地踌躇了半晌,思量过后直觉往右边走。交缠的枝丫挡住了所有阳光,如巨大的幕帘,把这处宅院封锁在小小的角落里。
夭绍穿过月洞门,踩过陷进土壤里的枯叶,不知走了几许路,方才豁然开朗,再见一片宽敞的地方。他觉得自己应是到了另一个内院,虽看似破败,但仍能识别这里曾住着富贵人家。
他推开挡在身前的杂草,迈腿向前时忽然踢到了一样东西。他连忙低下头,发现是市井上最常见的玩具。他曾见过两三个孩童结伴,抱着这个小球,在家门前丢来丢去,球上面的铃铛会叮铃铃作响。
夭绍捡起小球,拇指擦拭上面的污渍,奈何如何都擦不干净。他双手捧着这个玩具,过了会儿,弯下了腰,十分熟悉地推开恼人的杂草,露出了藏在院墙深处的狗洞。
他慢慢地蹲了下来,急促地呼吸着,好像再次陷进了泥淖里,面对无止境的恐惧。他转动手上的小球,疯了似地抹去上面的尘埃,一滴滴汗珠从他的额头滑落,在他通红的指尖上泛开。
夭绍看见了玩具上暗沉的色块,那是沉淀多年的血迹,像火一样明艳。
他急忙观察眼前的狗洞,那只适合身形瘦弱的孩童穿过。他毫不犹豫地翻过院墙,沿着狗洞通往的地方跑去。这面墙外是一条狭隘的石路,石路外是一面湖,深绿色的湖面上倒映着一方天地。
叮当——本该在夭绍手上的小球掉在石路上,咕噜噜地滚进湖里,须臾又浮了上来,形影单只地飘荡着。
夭绍滑坐在草丛上,视线被密密麻麻的绿色覆盖着。他恍惚地凝视着越飘越远的小球,耳边似响起了凄厉的呼喊和温润的嗓音,互相交织着,让他每根神经都在生疼。
“我又见到你了,傻子。你的家人没了,要不要跟我走?”
他扑腾了几下,抓住了那双似被胭脂染红的手。他已经见过这人几次了,只有这人对他不打不骂,还会对自己笑。那人的模样像极了花上的蝴蝶,让他的世界都填满了色彩。
奉宅很大,九曲小径尽通往不同的地方,夭绍迷了路,兜兜转转始终走不回住处。他东张西望,确定四周没有多余的下人,寻思着施展轻功回去罢了。他刚跳上树枝,忽然听见来自不远处的几声咳嗽。
夭绍蹲了半晌,终究还是往声音的方向走去。他拐过院墙,透过零散的枝叶,果然瞧见了江伏雨瘦小的背影。他没有收敛气息,所以江伏雨很快就发现了他。
“你怎么在这儿?”江伏雨裹紧身上的披风,昂首问。
夭绍从树上跳了下来,没有作声。江伏雨歪头打量着他,发现他脸色苍白,衣袂淌着水,手紧紧地攥着破旧的玩具。江伏雨沉默地进了厢房,再出来时手上多了条帕子。
“你擦擦,否则回去要被楚庄主发现了。”江伏雨把帕子递了过去。
夭绍接了过来,但只是攥在手里。两人沉默地站了会儿,他道了声谢,便打算转身离开。江伏雨自是没阻止他,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夭绍离开的方向。
再过了半柱香,又有人来到了江伏雨的院子。江伏雨转过头去,见是奉凌云,复淡漠地收回视线。
奉凌云让下人把药端进屋里,晃了晃扇子,凑到江伏雨身边。
“有人来过?”奉凌云笑着问。
江伏雨颔首,思及夭绍失魂落魄的模样,便也不多说。奉凌云看了看身边只到自己胸膛的孩子,未及冠就这般高,或许再过几年便赶上自己了。但这身骨,也不知需要调理到何时。
奉凌云想到这里,说道:“我已求得太后恩准,过两日便可拿到‘塔黄’。”
江伏雨垂下眼眸,自嘲地笑道:“多谢。”
稀薄的光从窗扉透出来,在砖上画满了圆圈。夭绍站在圆圈里,水珠流过他的指骨,悄无声息地渗进黄色的光里。他听见了房间里衣裳摩挲的声音,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了门口。一片阴影覆盖了他肩上的烛光,他一直低着头,看不清自己的模样。
温暖的五指贴上他的脸庞,挑走了发梢的水滴。他的脸情不自禁地朝那双手追逐而去,他实在是太冷了。
这时候的沉默是最好的选择,夭绍有很多疑惑,但也不在乎任何的答案。他只是觉得茫然,好像一下子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
他扔下了一直抱在怀里的小球,紧紧地攥住楚思温的衣襟。他深深地嗅着来自楚思温的气息,混合着锈斑的时光。
从破败的余府出来后,恰好有位妇人从门外经过,她似乎也非常惊讶有人从废旧的府邸里出来。
“这可是个凶宅。”妇人提醒他赶紧回家去去邪气,“一夜之间全家上下无人生还,不仅余家,接连下来还有好些人家也遭到类似的情形,官府后来也不怎么搭理这事了……渗人得很。”
夭绍回到奉宅前终于明白了,楚思温谋算好了的。他对记不清模样的血亲毫不在意,但他觉得很难过,因为他害怕楚思温会舍弃自己。
这个猜想萦绕在他心头,让他整个脑袋都在嗡嗡作响。他现在除了紧紧地抓住楚思温,是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
第十四章
夭绍睡不着,悄悄地爬上了房顶,想着漫无边际的事情。月亮挂在天边,露出空茫茫的一个牙儿似的缺口,他想起了楚思温说过的话,当月亮成一个圆时,就是家人团聚的时候。他曲起食指,对着月亮的两个弯钩,试图弥补那碍眼的缺口。
过了许久,有人来到了他的身旁。夭绍收回僵直的手臂,目不转睛地望着坐了下来的楚思温。一整晚,两人都保持着奇异的沉默。
夏日晚间的风也是凉的,夭绍无端地想,自己应穿多些衣服再上来的。须臾,很自然地圈住楚思温的腰,几乎整个人都蜷进楚思温的怀里。就好比小时候,他紧紧地挨着楚思温,汲取来自这人身上的温暖。
“公子,对不起。”夭绍哑声说。
楚思温抚摸夭绍的耳鬓,平淡地说:“你没必要替他们道歉。”
血债血偿也早已还清,余家如何,常家如何,也已经归入黄土。
“公子,您为什么当初留着我呢?”夭绍蹭了蹭楚思温的衣襟,问道。
楚思温沉吟许久,约莫是过了太久了,他已经记不清当初的想法。有很多时候,都是出于一种恻隐之心罢了。
“大概是因为那时候你还是个傻子吧。”他说。
尽管这不是真正的原因,但夭绍不疑有他,如果他和兄弟一般聪明伶俐的话,或许就没有如今的幸运。
“你不恨我?”楚思温忽然问。
夭绍毫不犹豫地摇头。他昂起下巴,安静地凝视楚思温的眼眸。他的公子眼里装载着整片星空,点点星辰组成了他们过往共度的岁月。
“我只模糊地记得,我不讨父母的喜欢,兄弟也时常欺负我。也许,我在以前的家里也不过是无关的人罢了。”他说,“是公子拯救了我。”
如果没有楚思温,那他的生活会变成怎样呢?或许他会懵懵懂懂地长大成人,然后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等待死亡。
“公子,如果没有您,我会活不下去。”夭绍说。
楚思温摸了摸他的眼角,苍凉的月光洒在他的指尖上,点亮了上面晶莹的泪珠。
夭绍只哭过一次,在他十四岁的时候。那时楚思温为了锻炼他的独立性,带着他去了山林深处,随后悄无声息地离开。当晚,夭绍再见楚思温时,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眼泪一串串地往下掉,打湿了整张脏兮兮的脸。
他们都是被遗弃的人,都在彼此的身上寻找存在的意义。
在奉家待了三日,奉凌云叫上夭绍一行人在书房里议事。他抽出一张地图,平铺在几案上。
“五日后便是中元节,到时候会有许多朝臣家眷到城外祭祖。”奉凌云在地图上比划着,“据我所知,赵三郎会陪同宇王妃在中元节前一日到城外的宁风观祈福。”
他抬头看了眼楚思温,笑道:“楚庄主以前定也去过。”
楚思温吹开杯口的茶叶,闻言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宁风观常年香客不断,只怕惹人耳目。”江伏雨插话道。
“当然不会在宁风观里动手,好歹我祖先灵牌也在里面摆着呢。”奉凌云调侃道,“我想的是,他们从宁风观下来后定会在不远处的茶馆休息,到时候江少主只需要稍微露面,渡墟门的人必会采取行动。同时,就劳烦楚庄主了。”
夭绍稍微看了眼地图,发现上面的路线已被奉凌云一一标识出来。
“杀了?”楚思温问。
“人只有在活着的时候才有利用价值。”奉凌云狡黠地眯起眼,慢条斯理地道,“我的人会在山脚下等你们。”
楚思温说:“奉大人可以给我一个满意的结果?”
“自然可以。”奉凌云沉吟半晌,说,“这是一场不逊于当年的宫变,非他亡便是我亡。”
商议结束后,楚思温和夭绍先行离开。夭绍望着楚思温的背影,暗自琢磨着奉凌云的那张地图。不知不觉间便回到了住处,他正准备替楚思温检查傀儡的关节,就听到从窗扉传来的咕咕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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