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上大青石,坐在上头,看着远处攒动的人头,听着嘁嘁喳喳的交谈声,此刻,顾澹心里倒是很平静。
莫名还有种游离感。
顾澹不认识绝大部分村民,除去武铁匠和阿犊等几个相熟的人外,孙钱村的村民,对他而言普遍陌生,也不存在多少交集。
溪畔流水潺潺,芦苇摇曳,静心的话,还能听到水声和风声。坐在青石上的顾澹仿佛一位思考人生的修道者,他在胡乱想着,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时空,这座村子。
在同个时空里,有无数的村子,无数的铁匠,为什么偏偏是孙钱村?又为何偏偏是武百寿?
再想下去怕是要傻,顾澹拍了下自己的头,决定不钻牛角尖,他本是个洒脱的人。
“顾兄弟,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女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顾澹回头一看,是英娘。
屠户参与官兵的行动,所以英娘和顾澹一样,也来溪畔等候消息。英娘远远地见顾澹一人坐在大青石那边,就朝他走来,在桃花溪畔觅见顾澹的身影,她显得很高兴。
大抵有一种同为剿贼义士的亲属,惺惺相怜之感。
顾澹提鞋从青石上跳下,光脚踩在光滑、湿润的鹅卵石上,他朝英娘走去,他道:“我过来瞧瞧,我刚听人说官兵已经在攻打山寨。”
顾澹来到英娘身旁,他弯身穿鞋,边穿边说:“要是今日能攻下石龙寨,明日跟随官兵同去的村民,应该就能回来了。武铁匠说,官兵和朝廷正规军都打过仗,山贼不是他们的对手。”
英娘原本挺担忧,听到顾澹这话,她露出笑脸,合掌道:“菩萨保佑阿父和大家都能平安回来。”
她向神明祈祷着,颇为虔诚。
看来而今在英娘心里头,已经没有武铁匠的位置了,他成为“大家”中的一员。
顾澹不信佛,但他心里也有同样的期许。
五年前,阿犊曾遭到山贼绑架,他被山贼带上石龙寨,在寨中住了几天,他对山寨内部比较熟悉,由此阿犊和武铁匠都是官兵的领路人。
跟随官兵去剿贼,阿犊一路紧张又激动,话滔滔不绝,以致等官兵在石龙寨外面开始驻扎时,他才留意到那个带兵的昭校尉,长得十分眼熟。
个头挺高,走动时,一边肩膀稍稍有些斜,浓眉大眼的,很有辨识度。
阿犊偷瞄昭戚两眼,越发确定就是那日拿刀到他师父家捣乱的人。
他居然是个校尉?
而且还是他带兵前来攻打石龙寨!
师父知道吗?
阿犊心惊,忙去看他师父,却见师父神情淡定,正与昭校尉在交谈,而且是他师父在说,昭校尉在听。
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劲,哪怕是再迟钝的阿犊,渐渐也有些想明白,看来师父以前还真得是个武将,他与这名校尉相识。
“是我师父叫官兵来剿贼,是我师父把他们叫来!”
阿犊一时骄傲无比,急于分享,连忙扯住从身旁走过的屠户,跟他宣称。
屠户像看个傻子那样看阿犊,他们这样的小老百姓,连县里的捕役都使唤不动,还能使唤三百官兵。
“真得,那个昭校尉我之前见过他!”
阿犊强调所言属实,声儿挺大,一同前来的村民都朝他望去,然而没人相信。
屠户拍阿犊脑门,像要给他驱邪般,道:“你是梦里见到吧。”
气得阿犊捂住头,再不肯理他,转身找其他村民说去。
当然阿犊的话没人信,村民都觉得他吹牛。武铁匠要真是个郎将,哪会待在这种鸟不生蛋的地儿打铁,过着和他们一样的苦日子。
石龙寨垒石为基,伐木做栏,山寨密实,仅有一门供出入。
这样的山寨,在疏于训练,装备弊陋,还贪生怕死的县卒看来,易守难攻。对上过战场,攻打过城池的老兵看来,石龙寨不就是用木头围起的一堆东西,简直一推就倒。
昭戚按照武铁匠的部署,指挥士兵直接从正门攻打,简单粗暴,不玩花的,冲开大门便是。
不说官兵在兵力上远压石龙寨,何况这帮老兵的铠甲坚固,杀伐征战多时,被调来剿山贼,简直大材小用,杀鸡用了牛刀。
战鼓擂起,士兵一涌而上,冲击石龙寨的大门,山贼从山寨箭塔射下的箭雨,撞在他们的铁胄兜鍪上,铛铛作响,仿佛是在给他们挠痒痒。
突然遭遇官兵攻打,山贼仓皇应战,人心慌乱,何况见到来征讨他们的,竟然是装备精锐的正规军,山贼个个更是慌得像无头苍蝇。
在攻城槌的撞击下,山寨厚实的大门“轰隆”一声倒塌,木屑飞舞,门后的山贼抱头鼠窜,你推我挤,奋力往后头奔逃,甚至相互踩踏。
此时太阳尚烈,士兵鱼贯穿过山寨大门,进入寨中,他们的刀胄明耀耀,亮得人晃眼。
阿犊壮着胆子,跟随第一批士兵冲进山寨,他挥着大刀,撵着山贼。他还是很机智的,看到山贼兵败如山倒,他才英勇上前,要不他牢记叮嘱,一直跟在士兵后头。
来到寨中的练武场,四周开阔,阿犊想在官兵里头找寻师父的身影,找来找去,只看到屠户。
阿犊把刀收起,激动地问屠户:“屠户,你看到我师父了吗?”
屠户追赶一个逃得慢的山贼,他还没碰着手,那个山贼就被名士兵一拳打晕,屠户正有些扼腕,听阿犊问他,他回道:“没瞧着。”
阿犊并不知道他师父在山寨外面,并没有参与战斗。
在一处高地上,武铁匠与昭戚观战,树荫遮日,两人悠闲得很。
从没见过这种阵势的阿犊,心情激动,他年轻朝气,热血沸腾。对见多了战争的老将而言,这样一场实力悬殊的讨伐战,平淡无奇,胜负早已定局。
山寨的大门被攻破,石龙寨里头的山贼顿时失去抵抗,大多数束手就擒,毕竟发现来抓他们的官兵,是一群装备精良,雷厉风行的士兵都惊呆了。
即便有零星的抵抗,在一众士兵面前也掀不起浪,后来清点山贼的时候,发现石龙寨所谓的六虎,除去前段时间被武铁匠擒拿的曹六郎外,其余五人,在这场攻寨战中非死即俘,无一逃脱。
石龙寨的寨主曹锦坐在他的虎皮大椅上,颓然如一只被斗败的公鸡,耷拉着脑袋,双腿瘫软,被士兵架起,拿绳索捆了。
山寨的聚义堂里,众贼被擒,地上是倒塌的武器架,横七竖八的刀枪棍棒,还有狼藉的酒菜。
官兵攻寨前夕,曹锦就听到了点风声,但他没跑路,他觉得自己能赢。
近来山寨铸造不少兵器,寨民又增加许多,曹寨主野心膨胀,正做着土皇帝梦,压根不愿梦醒。
说来在几年前,县令曾经召集县卒、民兵,前去攻打石龙寨,不过连寨门都没摸到,好不容易拉扯起来的队伍就溃散了。
那真是帮怂货,还没开打就跑得差不多,寨主曹锦相当瞧不上,也自此长了山贼的威风。
曹锦压根想不到,这趟派来攻打山寨的官兵,是正儿八经的官兵,不注水。曹锦正在和兄弟们吃着大肉,喝着酒,突然从天而降支神兵,眨眼功夫,就把他给收拾了。
攻下石龙寨后,昭戚和武铁匠进入练武场,抓住的山贼,都押在练武场里。
昭戚靠在张椅子上,扫视在场的山寨成员,他遵循武铁匠的要求,让士兵将抓获的人分成两组。
一组是被山贼抓上山寨的人,如妇女、孩子,被山寨奴役的人,如挑水夫、铁匠、砍柴的之类;另一组则是纯粹的山贼了。
盘问一番,该放的放,该缚的缚。
阿犊和屠户从一干俘虏中,认出他们村打更的钱更夫,屠户手劲大,单手将他从人堆里拎出来。
钱更夫早已经吓破了胆,瘫在地上瑟瑟发抖,他哪曾见过这样的场面。
四周都是威风凛凛的士兵,明晃晃的刀枪,又见武铁匠就在率领官兵的将领身旁,可真是报应不爽。
阿犊拍钱更夫的脸,给他回个魂,问他:“还想当山贼吗?还敢卖我家顾兄吗?”
桃花溪畔已经热闹了一天,深夜,村民在溪畔燃起篝火,火光通明,人声鼎沸。
去前方打探消息的村民返回,带来捷报,说官兵已经攻入石龙寨,擒获了一众山贼,包括山贼头子。
顾澹用力挤进人堆里,想跟报信人询问,就听那报信人大声跟村正禀报,说跟随官兵同去的村民都活着,没人受伤,他们明儿会跟随官兵回来。
武铁匠自然也是无恙,顾澹舒口气,他终于可以回家睡觉了。
其实根本就不必为武铁匠担心,以他的武艺足以自保,但打仗毕竟是危险的事,怕有个闪失。
顾澹跟着返村的村民离开溪畔,蹭他们的火把照路,顾澹和这几个村民不熟,不过村民都认识他。
走至武铁匠家的院门前,顾澹准备开门,一位村民拿着火把过来照明,顾澹认出他是村正对门的邻居孙冬。
前些日,官兵进村,村民震惊,以为是来拉壮丁的。村正弄明白是要剿贼,让孙冬跑来武铁匠家通报。当时,孙冬过来喊武铁匠的时候,顾澹也在,孙冬和顾澹算是打过照面的。
顾澹开门锁,孙冬举火去照,他欣喜道:“顾兄弟,往后咱们再不用怕石龙寨的山贼了!”
何止是他,自捷报传来,村民们都喜不自胜。
“那倒是!”顾澹忧喜参半。
喜的是石龙寨山贼被剿灭,忧的是武铁匠会跟随官兵离开。
顾澹打开院门,进入院中,孙冬问要不要给他照个火,让他去厨房点盏油灯,顾澹道谢,说不用。
这人真是个热心肠。
关好院门,落栓,顾澹借着月色进厨房,摸黑把灯点上。拿着油灯,从厨房出来,顾澹见门外的孙冬已经走了。
顾澹举着灯火,把院子扫视,偌大的院子,空寂无边。
转身往屋里头去,屋中寂静无人声,觉得寂寥。顾澹想,往后这样一个人的生活,将是常态,还是得早些习惯才好。
油灯放在床头的木案上,微弱的灯火不足以照明一室,顾澹侧身躺着,望向隔壁那张床,看了许久。
隔壁床空荡,没有卧人,武铁匠今夜不在,还真是挺不习惯。
顾澹将灯火熄灭,他躺平身子,拉来被子,什么也不想,闭目睡去。
第二日一早,顾澹起来,就听村民说孙钱村和邻近的其他村落,将在桃花溪畔设宴劳军。官兵还有随军同去剿贼的村民,会在午时,一同从山中返回。
武铁匠家的院门外,那条通往桃花溪畔的村路上,不时有村民往来,络绎不绝,十分热闹。
第25章
院门外,村民结伴,纷纷往溪畔赶,他们欢喜交谈着。一墙之隔,顾澹在家,他照旧干农活,喂鸡喂猪,给菜园子浇水。
午时,孙三娃跑来喊顾澹去吃酒宴,道是全村都请,村正说要军民同乐。顾澹已经忙完农活,换上一身衣服,把院门一锁,同孙三娃前往溪畔。
溪上有数条小舟停泊,等候接送官兵过溪,岸边黑压压一片都是人头,人们站在溪岸,伸长脖子往前方盼看,翘首以待官兵押着山贼回来。
此时竟似十里八乡的村民都赶来了,溪畔前所未有的拥挤和混乱,顾澹远远看着,没凑上前去。
等至午后,溪对岸传来震天的锣鼓声,一群由村民组成的迎接队敲锣打鼓,先行抵达溪对岸,在他们身后才是官兵。
听到锣鼓声,溪畔的村民如同起伏的海浪,一波波往前挤动,围得密密麻麻。人们激动万分,无数张嘴都在发出声音,交谈声和锣鼓声汇聚,震耳欲聋般。
顾澹试着往人堆里挤,啥也看不见,他便转身往设宴的地方走去,那儿人少,还有落脚的地儿。
官兵陆续渡溪过来,一同渡溪的,还有一大群被俘获的山贼。
二者待遇自然不同,官兵受邀入席,好酒好菜伺候,个个踌躇满志,面露喜色;山贼则被关进事前准备好的木牢里,他们模样颓废、神色慌张。
顾澹等待众人逐渐入座,场面不再那么混乱,他起身往人堆里寻找武铁匠,不难找,他和官兵在一起,被村民拥簇着。
瞅着武铁匠,顾澹见他身上没有伤,浑身上下没掉块肉,知道他确实无恙,这才去注视他身旁的阿犊。
阿犊神采飞扬,正与村民滔滔不绝讲述他剿贼的英勇事迹,说得声情并茂,手舞足蹈,他太过投入,没瞧见他顾兄。
顾澹靠过来不久,武铁匠就在村民里边发现了他,本来也在人堆里寻他。
武铁匠、阿犊、屠户等跟随官兵,参与剿贼的人,都受到了村民的热情迎接,宛如英雄般,村民把他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推开村民,武铁匠缓缓走向顾澹,他眼中只有一人。
顾澹见武铁匠朝自己走来,他不接近,反而掉头就走,武铁匠很有默契地跟上,两人离开喧哗的人群。
此时已是傍晚,天边夕阳西沉,在远离人群的水畔,芦苇连片,风中摇摆。
武铁匠跟上顾澹,两人并肩行走,顾澹问他:“领兵的男子就是昭戚吧,官兵其实是你叫来的?”
武铁匠不意外顾澹认出昭戚,没有隐瞒的必要,他回道:“我让他帮我从城东大营那里,借来三百老兵。”
傍晚风大,风声绕耳不绝,顾澹一阵沉默。
他对自己的往昔讳莫如深,连请官兵的事,他也没跟自己说,武铁匠的嘴巴太牢。
顾澹随手折了根芦苇,拿在手上把玩,他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和昭戚以前就认识?”
“我与昭戚以前不认识,但我跟他的上司,在多年前是结义兄弟。”
武铁匠背着一只手,眺望溪水,往事若是如流水般东逝,倒也好,怎奈不能随人所愿。
“原来你有结义兄弟,他是谁?”
顾澹十分惊诧,他有过猜测,他以为派人来找寻武铁匠的神秘故人,是武铁匠以前的上司,却不想竟是他的拜把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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