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铁匠虽然没有家人,但在人世,原来他还有亲友。
两人沿着溪岸一直行走,已经抛开了后头热闹的人群,他们的身影倒映在水面,风吹水面,把两人的倒影吹皱。
顾澹止步水畔,看着倒影,他听见武铁匠说:“此人名叫杨潜,我与他,还有另外三人都是将门子弟,年岁相仿,五个人结义为兄弟。”
五个结义兄弟,顾澹想,当年武铁匠身边一定挺热闹,不像后来,孑然一身。
“百寿,昭戚是武忠镇的校尉,那杨潜也是武忠镇的官啰?”
顾澹历史不好,但在当地生活一年,知道他们所在的势力范围属于割据的武忠藩镇,而不归朝廷所有。
“他现今是武忠镇的节度使。”
武铁匠话音刚落,顾澹大为吃惊,“噫”地一声。他实在没想到,竟是位节度使,整个藩镇的一把手,真正意义上的土皇帝。
“杨潜继承他父亲武忠镇节度使的职位,用兵攻下本郡,也就这两年的事。”
武铁匠选择隐居的地儿,原先可不属于杨家的势力范围,这里一度是卢东藩镇的地盘。
“你竟然有个当节度使的拜把兄弟!为什么昭戚找来,你反倒将人赶走?”
难道这个拜把兄弟不亲吗?
还是有什么过节?
武铁匠背着手,言语波澜不起,他道:“我与杨潜有些旧怨,不是三言两句能道清。”
“那他会害你吗?”顾澹顿时担虑起来。
“眼下大战将至,他需要我。”
武铁匠清楚自己的分量,也清楚他身份已暴露,再藏匿也没用。
顾澹心中怔忡,他不愿面对武铁匠要去打仗的事,这比单纯的分离要闹心多了。
“百寿,你当初为什么不肯继续当郎将,反而到孙钱村隐居?”
顾澹不只一次问过这个问题,武铁匠都没有正面回答。
此时天边的太阳已经沉沦,近在眼前的人,模样也已有些模糊,只能看个轮廓。
武铁匠以追忆般的口吻,缓缓陈述道:“八年前,叛军攻陷都城,皇帝带着宗亲,宫女仓皇出逃。齐王是皇帝的第二子,他出逃路上被百姓挽留,见百姓绵延一路,携眷哭泣,他于心不忍。齐王收聚残兵,招募士卒,留驻后方,与叛军作战。”
顾澹被讲述的内容吸引,他听得很认真,全神贯注。
即便四周昏晦,武铁匠的眼中有火光,那是被叛军纵火洗劫的都城,还有在火焰,刀箭下逃奔,流离失所的百姓。
“我、杨潜与及其他结义的三名兄弟,都聚集在齐王麾下,为齐王效力。”武铁匠望着天边一轮淡淡的,几不可见的月,言语也平淡如是。
那是段绝不平淡的峥嵘岁月,白日作战,夜里枕戈待旦,心中有家国的信念。
顾澹叹道:“以前原来这么乱,难怪现在的日子一直不太平。”
还是第一次听武铁匠提起这段过往,顾澹虽然不清楚这段历史,但明白叛军攻破都城是非常严重的事件,足以动摇一个王朝的统治根基。
“周原一役,最是艰难。当时朝廷的主力部队被叛军打散,只有齐王亲率的两万兵稍稍整顿,尚能一战。即便如此,兵是越打越少,逐渐到了绝境,宛如困兽。”
“我们在岐城那样一座小城,遭到三万叛军的围攻,围得密不透风。叛军单是骑兵就有七千,双方实力悬殊,我们既无水粮,又得不到救援,只能做死战,开城门突围。”
武铁匠至今仍能清晰记得这场战役,他在军中长大,自十五岁起,打过大大小小无数的战,但这是最艰难,也是最惨烈的一场。
武铁匠的陈述极简略,仍让顾澹听得心惊胆战,他猛地抬头去看身边人,只是夜幕降临,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
顾澹还记得他跟自己说过陌刀的用途,而他又是能使用陌刀的人,这一战,他是否用肉躯去抵挡骑兵的猛烈进攻?挥舞陌刀,斩断来犯的无数人马?
铁甲乌黑,寒刃似冰,斩不绝的敌骑,飞溅如泼洒的鲜血,将性命悬于一线,奋不顾身。
顾澹挨靠武铁匠,认真地问:“成功突围了是吗?”
如果突围失败,武铁匠恐怕早已战死,已然不在这人世。
难怪他胸部有道狰狞的疤痕,身上大小创伤无数,他经历过九死一生的战斗。
“是的。”武铁匠的语气听来沉重,不似先前的平淡,也没有丝毫喜悦。
顾澹在水畔找了处地儿坐下,武铁匠也坐在他身边,两人都听到了草泽里,野鸭的叫声,这里真静啊。
“后来呢?”顾澹小声问着,他隐隐觉得武铁匠还有事没说。
“这一战除去我,还有未参战的杨潜存活外,其他的结义兄弟都没能活着回来。即便是齐王,亦身负重伤。”
武铁匠提起战死的结义兄弟,话语稍稍停顿,手拳起,后又逐渐松开。
那是惨胜,战死的士兵填埋堑垒,河水为之变色,将死未死之人的哀痛声,呻吟声绕耳不绝。幸存者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用豁口的武器撑起重创的身躯,拖出长长一条血迹。
并肩作战的兄弟大都成为了死尸,逐渐冰冷,僵硬,战马越影痛苦嘶鸣着,将武铁匠从死亡的边缘唤回。
武铁匠睁开血红的眼,看见衣袍被血液泡湿,同样筋疲力尽的齐王朝他伸来一只手臂,齐王一张俊脸沾染血污,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
两个结下生死之交的人,拖着半条命,相互搀扶。他们身后,残枪断旗如林,尸体如山,残阳似血。
武铁匠不愿去仔细回想那场艰苦卓绝的战斗,更不愿回想他那些战死在沙场的兄弟,他用极简略的话语陈述后面的事:
“两年后,京城收复,我此时已经不在齐王的麾下,被调往河东作战。京城收复不久,齐王就被夺去兵权,随后即遭诬杀。”
武铁匠稍作停顿,似在平复情绪,他用平静的声音讲道:“老皇帝昏聩如厮,在他治下民不聊生,国家更是险些亡于叛军之手,又听信谗言,杀死唯一有贤才的皇子。这样的昏君,不值得天下人效忠。”
这次顾澹听出武铁匠那平淡陈述中所藏匿的情感,谈及齐王被杀,他的声音没有起伏,但心中应该是充斥着悲愤之情。
“齐王,是你敬佩的人吧?”顾澹不经意间碰了下武铁匠的手,他一再听到他提起“齐王”,他直觉这个人在武铁匠心中有分量。
武铁匠扣住顾澹的手,他不否认,他确实钦佩齐王,他道:“齐王礼贤下士,身先士卒,深得官民拥戴。齐王,名唤李澹。”
顾澹问:“李澹,和我是一样的‘澹’吗?”
武铁匠道:“一样。”
“好巧啊。”顾澹喃语。
是很巧。
不过也只是一个名字相同而已,两人无论性情,外貌,都截然不同。
武铁匠仰头看天上那轮初升的明月,皑皑的月光照在他和顾澹的身上,他低头去看顾澹,而顾澹也正在看他,两人相视。
顾澹拿出自己被武铁匠握住的手,他反扣住武铁匠的手,他知道了武铁匠的过往,那应该是他深埋心底,不愿提起的往事。
他在一场堪称大浩劫的战争里,失去了家人,结义的兄弟,钦佩之人,失去了很多。
“师父!顾兄!你们在哪呀?”
远远的,传来阿犊的唤声,他显然是来唤他们入座,酒宴开始了。
第26章
一案的好酒好肉,犒劳村中参与剿贼的村民,顾澹与他们坐在同席,可谓蹭吃蹭喝。
酒席上听阿犊和屠户在吹嘘他们如何擒贼,阿犊还和顾澹讲述钱更夫被俘后的惨状,他豪爽饮完一碗酒,说道:“好报应!当初他把顾兄卖给军所,现而今换他去做苦役,给官兵当牛做马。”
顾澹抿口酒,笑笑而已,几天前还憎恶着的人,此时似乎已经是过往云烟了。
大家聊着攻打石龙寨,擒获山贼的事,阿犊没再提起他师父是位郎将,与昭校尉认识这类的话,没人信,而且他应该意识到师父不提是因为不想提。
数人聚在一起欢饮,似乎人人都在滔滔不绝,也就顾澹沉默寡言,充当着倾听的一员,当然他内心还是喜悦的,即便有些个人的忧愁在。
在热烈欢庆的氛围里,不知不觉酒一碗接一碗喝,忘记喝下了多少,顾澹离席想找个地儿方便,才发觉自己头晕乎乎,脚步有点发虚,像似醉了。
坐在顾澹身旁的武铁匠察觉到他的异样,起身将摇摇晃晃的顾澹搀住,顾澹摆手示意不用。
顾澹身子晃动,一脚深一脚浅地离开酒席,往溪畔的芦苇丛走去,四周昏暗,他多有留心脚下。
他在芦苇丛旁站了一小会儿,接着系上裤带,转身往回走。走出一段路,突然脚底踩了个空,顾澹滑落到溪里,泡了个透心凉。
在水中,顾澹慌乱挣扎着,站起身后,才发现水只没过膝盖,又觉得好笑。水极凉,带走酷热夏夜里的闷热,带走肌肤上的热气,顾澹干脆坐在水中。
他这是醉了,只觉这里惬意,不急于离开,武铁匠过来捞他,他才起来,亲昵搂住武铁匠的脖子,笑道:“百寿,你怎么来了。”
能不来吗?看他站都站不稳,若是醉酒后意识模糊,给掉进溪里淹死都有可能。
武铁匠把湿淋淋的顾澹拎上岸,看月下这人衣衫松垮,头发散落,仰着脸蛋,笑语盈盈,武铁匠今夜饮的那些酒化作一股热意,没往头冲,反而一股脑向下。
顾澹酒量不错,今晚着实喝得凶,武铁匠也是第一次见他醉成这样。
武铁匠架起顾澹,顾澹软绵绵靠着他,顾澹那点重量对武铁匠而言实在算不上什么,他很快将顾澹扶到有灯火的地方,让他坐下歇息。
歪着头靠在木栏上,顾澹瘫在那儿,火光映着他的眸子,水润温泽,眼眉洇着一缕风情。这是顾澹醉酒的模样,武铁匠不常见到。
武铁匠陪他坐着,看视他模样,四目相视,竟都不语,他们坐的地方远离酒宴,也没人来打扰。
两人相伴多时,入腹的酒化作汗液在夜风中蒸发,顾澹渐渐清醒。他听着远处宴席喧闹的人语声,看着近在眼前这张静穆的脸,仿佛四周一切皆虚,唯有眼前人真实,他启唇问:“你几时走?”
今夜两人同席,就坐在邻位,这是一直没有问出的话。
“两日后。”
武铁匠回答得很快,而后,两人都再次陷入沉默。
顾澹用手支起身子,他抓住木栏缓缓站起,朝坐饮的酒席投去一眼,道:“我们离席这么久,阿犊他们肯定在寻。”
“回家。”武铁匠才不管什么酒宴,他不容置疑,拉住顾澹手臂,将他往反方向带。
他可不能再饮酒了,喝这么多要伤身。
他们经过人多的地方,还有村民向武铁匠问候,村民走开,顾澹用手推武铁匠,固执道:“我自己走。”
武铁匠放开手,顾澹尽量保持身体平衡,走着不那么直的直线,他走得慢,武铁匠跟着也慢。
酒宴场地的灯火逐渐被他们抛在身后,前方的山路漆黑,顾澹瞎走,一个趔趄,人险些掉进路边的沟渠,被武铁匠一把揽住,说他:“看路。”
哪怕闭上眼睛,这条夜路顾澹也敢走,因为身边有这么个人。
月光下,山道在前方分岔,一条通往村子,一条通往村郊,通往他们居住的宅院。
两人来到院门前,武铁匠开锁,顾澹背靠门框等待,听武铁匠说:“我走后,你一人住村郊不便,村正家有空房,我与村正说好,你搬到他那儿住。”
“你几时和村正说好的?”
“攻打石龙寨的前日。”
顾澹没想到武铁匠还对他做了安排,搬去村正家住,自然比住在荒郊野外安全,但事出突然,顾澹一时没答应。
院门的锁被打开,武铁匠推开门,回头道:“我看你与阿犊相处得来,村正毕竟是一村之长,多少能照拂你。”
顾澹跟上武铁匠,两人进院,顾澹问:“你以后还回来吗?”
“不一定。”
武铁匠走在前,进厨房点灯,他道:“你要能回去,别等我。”
油灯点上,一掌微弱火光,映着两人的脸。
“看来只能这样。”顾澹接受得很快,事已至此,似乎也别无他法。
两人借着油灯照明,走进寝室,顾澹去翻衣笥,拿套干净的衣服,打算去井边冲澡,他一身酒气,先前还掉进溪水,一身湿衣物沾附泥沙。
顾澹拿着衣服到院中,武铁匠跟着,顾澹在井边脱衣服,武铁匠看着,顾澹说他:“你跟着我做什么?”
“给你提水。”
武铁匠转动辘轮,从井中提起一桶水,倒入洗澡用的大木盆。
“我酒早醒了,你该不是怕我掉井里头?”顾澹蹲下身,拿葫芦瓢舀水,浇在身上。
武铁匠确实怕他醉酒出意外,但没说什么,仍站在一旁观看,未有离开的意思。
两人又不是没有光身相见过,何况又是在昏暗之中,顾澹大大方方搓洗,洗得差不多,正往身上浇水,忽觉被人从身后抱住,顾澹转过身,张臂环抱对方。
住郊外的好处,便是两人可以随心所欲,当然这样的好时光可不多了。
深夜,顾澹躺武铁匠臂弯,用双手玩戏灯火,在墙上映出动物的形态,这是狗子,这是兔子。
他还不想睡,与身边这人相伴的夜晚所剩无几。
武铁匠揽着顾澹,看他变化手势,看他疲倦而迷惘的模样。顾澹的发披在武铁匠手臂上,发丝未干,额上的发甚至因为汗水而湿漉漉,夏夜闷热,深夜窗外倒是有徐徐的风,慢慢带走他们身上氤氲的热气。
揽顾澹的手臂揽得太久,有些发麻,武铁匠换个坐姿。顾澹不再玩戏,他脸贴着武铁匠厚实的胸口,能听到他嗵嗵有序的心跳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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