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然跳过去吧。有一种偷懒的留白让温阿姨决定只写下“他们度过了一个幸福的夜晚。”
在写下这句话后,她审视前后,发现前言不搭后语,怎么样就有了这样的契机,她的主人公前一秒还在约会,下一秒什么都没有就到了白天,她保守的思想跳出来开始指责主人公的轻浮,但是身为某个意识化身的像小姑娘实在不能受到这样的不公平,温阿姨要编织无数可靠的理由来促成“一个幸福的夜晚”。
哪个举动触发的?哪句话让两个人眼神交融?哪种的情思让身体蠢蠢欲动地想要打开?在夜晚之前发生的一切都能让小姑娘免于轻浮的指责,只是为爱情,符合温阿姨这个故事的主旨——浪漫及永远的幸福。
她合上本子,撕毁了上面无数的理由,她有预感这个故事必定毁在她手里,将永远搁浅。
搁浅的不仅仅是故事,还有噩梦中的她,被庞然大物的黑影搁浅在夜晚,茫然地盯着床顶掉眼泪,她的下半身缠在水里、血里,被海藻一样人的肌肤温度钻进胃里。
夜晚过后,那时的她蹲在马桶前瑟瑟发抖,滴滴答答的——滴滴答答的从身体的四面八法流出来,黏在瓷砖地板上,当然不会有人特地进来看她,安慰她——可怜的女孩,可怜的初夜。
她们还很有闲情逸致,精心泡制了茶与点心,享受着玻璃门外烈火之花,嘴角互相通着胜利的笑意。在清晨,宅院女主人的儿子慌慌张张地跑进大雾中,撞到了送牛奶的别墅区保安,保安一边忍着不骂人,因为怕得罪这些有钱有势的业主,一边心里嘀咕投胎鬼。
过后不久,宅院的女主人盘着飘着桂花油的头,在会客时、百货商场时、坐车进小区降下一点车窗时,在这些足够她高傲慷慨的场景下,总是抬着下巴说上一句:“哦,我快抱孙子了。”
温阿姨吐了一个早上,似乎很不够,拼命打算吐掉跑进胃里的那个海藻一样黏腻的人皮肤。她听着温妈妈的歌,坐在那发呆,渐渐地,温妈妈低吟的形象变成坐在她面前的温尔新——“为什么不试着花点钱,让人为你排忧解难呢?”
或许是个好办法。温阿姨想,换上衣服,拿好包,下楼。如果问起来,就说花艺课加了课,然后她可以去打个电话给温尔新,虽然没有提前打扰很没礼貌。
这是她行动最快的一次,当她穿戴好下楼时,还听见了女孩对着在朋友那住了许久的温心说话,女孩说那样心酸的话,每一根手指都在向整个空气祈求。
但是温心这个孩子却只是将头瞥向一边——看见了预备出门的温阿姨。作为母亲,有时候还是能懂一点孩子隐秘的倾向,比如现在,只有自己有绝对需求的温心并不能理解母亲这个要出门的举动,因为妈妈在他眼里就是没有任何外出必要的人,没有朋友,没有外公外婆。
温阿姨慢慢直视着两个孩子,突然恍然大悟,两个人互相责备的姿态极其不协调,就像长了手的地方却镶嵌了一只眼睛。
女孩的假想婚姻并没有实现,而温心并不能理解这个满脸幸福说爱的女孩变脸般开始处于永远责备他、怨恨奶奶的状态里。因此他们互为欺骗,没完没了。
温阿姨看着他们两个说:“还是坐下来好好说说吧。”当然她也对温心说了一声朋友家什么时候都能去,既然结了婚就要好好照顾妻子,尤其是她还怀着孕。
至于女孩,温阿姨没忍心说什么,她是觉得可怜,可是温心却觉得维护他人的母亲对自己很冷漠。他直白的眼神表现让温阿姨强行缩回了壳里,她想为女孩说的话急匆匆倒在了地上,以至于女孩也看不上一眼——无论如何,能够培育出这样的孩子的母亲必定是哪里有什么问题。
“像我这样无能的母亲,说给别人听,都一定会这么想。你的妈妈一定不像我这样,我第一眼见到你和你弟弟,就觉得是如此,那个孩子跟你们比不上。”
温尔新听她说完后,问她:“阿姨听人说过无能的奶奶这样的词吗?”
温阿姨摇头。
“换一个身份,等阿姨您做了奶奶,那个无能就只会说你的儿媳妇了。因为要尊老爱幼,无论怎么说,熬到头,该死的儿子终于娶妻生子了,折磨就转移到妻子孩子身上。倒不如说无能是一代传一代下来的。”
“你的话听上去……”
“刻薄吗?”温尔新笑,说我这样跟您说只是想要告诉您,“不如想一想无能的奶奶吧。毕竟她也是个无能的妈妈。从头算才公平。阿姨这么快给自己揽名声干什么呢?”
温阿姨沉默了一下,温心出生后,温奶奶请了人给温心算算,说是这个孩子将来会一生无忧,身边会有很爱他的人在。
这是个吉命,温奶奶满意地笑了,她抱着在襁褓里的温心,听老保姆围在一边奉承,听说温勇出生时也被算了一次。那位算命的老人悄无声息地退在一旁,看着面前跨了一代人的祖孙情。
“但是您的孩子天生没有心。”
“您说什么?”温阿姨才意识到是在和自己说话,她下意识问:“那么心在哪呢?”
她没有得到答案,那个老人很快就去世了。她嚼着这句话藏在心里,看着老太太在温心的四肢绑上透明的丝线,提着他去受保守年代出格后应该有的欺负,知道没有爸爸的爱,心是多么难以喂饱,夜晚的睡前故事也包藏祸心,恶龙毁灭家园,勇士必须要拔剑守卫,并且担负起重建的责任。
有一晚,她想给温心端一杯牛奶,这个孩子总是说他会做噩梦,她在门口听见温奶奶说你会帮奶奶的吧?还没等她知道帮什么,老保姆就出现了,跟她说我来端进去。
温阿姨醒了过来,临近冬日的黄昏被透明巨大的玻璃窗削透了本来有的暖意,只是在地板上撒了一层金色的雪霜而已。
她手脚发冷,想自己有没有回答温尔新的话。
“您睡着了。”
“啊……真是对不起。”温阿姨起身,看到身上盖着借来的毯子,这一定是温尔新跟人借的,她来的时候,温尔新在和剧场的人说话。
她盯着剧场正前方的巨大舞台。
“您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表演那天我能来看看吗?”
“马上就是最后一场了,前几天我就把票给爸爸了,但我知道爸爸一定不会把票带给您,所以已经提前给您留了,下雪那天您来就好。”
温阿姨脸蛋红红的,不好意思让小辈这么关心着,一定要付钱,她听说卖出去的票一部分的钱会分给演员们。
“托爸爸的福,我钱挺多的。”
温阿姨想起来温勇亏欠两个孩子,所以专门给他们开了花零用钱的账户。
“本来今天想带您去诊所的,您想看看医生,但没想到这么快您就睡着了,一定是在家太累了。”
不知道温尔新为什么会这么说,但是听到累的字眼,温阿姨就恨不得立马点头同意了她的说法。
“你说的建议其实挺对的。如果是心心或者奶奶的话,一定不会愿意我去诊所看医生的。你不如直接给我地址,我下次直接去好了。”
“下次要到什么时候?”
温阿姨愣了一下,才明白温尔新指的什么,她这样性格的人,一说下次就充满了很多不确定。
温尔新截断了她潜意识里的犹豫,虽然早晨她立马作出决定出了门,但勇气只够她走到温尔新这,每一次余下的路都要这个孩子来搀扶一把。
她们没有叫车去,距离不算近,但是一双健康的双腿足够使用,走在清朗的空气中时,这股临冬而来的寒意抚平了温阿姨胃里的呕吐,让她冷静地看着落叶下坠时的孤单,也觉察到了出门后轻易的自由。
温尔新跟她说这个诊所她比较熟悉,阿姨就当第一次跟陌生人说话就好。她站在温阿姨的身后,看温阿姨像是动物一样局促不安地嗅着没有任何消毒水味的地方,如果常伴某个特殊场景的气味、颜色、标志突然消失了,那一定会产生不安的怀疑。
但是没关系——她总有一天会习惯这里燃香的轻快气味。
“那我进去了。”温阿姨看向身后的温尔新,温尔新向他点了点头。
温阿姨坐在柔软的沙发上,这间诊所的主人在她面前坐下来。
“你好。温女士。”
温阿姨过了许久,才勉强习惯柔软的香,和对方柔和的语调,“你好。”
第65章
陌生人的你好像撞击过后的钟声,在每次温阿姨敲门进来的时候,就准时敲响,一如既往将世事迟钝的她温柔地包裹在云梦里。
起初她紧张得在心脏、四肢、皮肤上多加了几个正在快速上紧中的发条,头部缺乏润滑剂,眼睛和耳朵无法正常地发挥功能,自由地截取信息,所以她咯噔的转头动作和祈求着落点的眼神几次都对准了温尔新。
温尔新说阿姨,别紧张。她好心地尽人事,轻轻推着温阿姨的腰进门。
这位紧张的阿姨浑身上下都是老旧生锈的发条,绷紧肢体肌肉和骨头,每走一步都在咯吱咯吱的响,还有每分每秒生出来的崭新发条充当无数最后的稻草,在已经上紧的部位再次磨难拧紧。
但是难能可贵的是,世界始终充当着温柔的母亲,富有无尽的母爱,必要时会有微小的惩戒来提醒,无数负责给发条拧松的专业人员应运而生,他们不会用粗鲁的伐木锯只将表面的发条砍除,而不顾里面深陷进去的螺纹螺丝。他们会用语言和心脏,按摩放松的肌肉,催眠高速拧紧的发条,让它们慢慢减速,随后再小心翼翼地拧松这些发条,让深陷进去的螺丝露出真面目。而当他们遇到充满发条的存在时,他们会寻找发条内部紧紧维系的点,在一起剔除,又或者点的顺序剔除,最后消灭大面积的发条,这样得以避免发条绝症的蔓延和异化。
温阿姨可能紧张,因此说得少,但是同时她又是灵魂本质轻飘飘的,很容易识得好的人,她很快报以信任,喉咙的发条慢慢放松,而当她愿意说话时,时快时慢的发条也在混乱的影响人,但是次数多了,你好就是暗号,发条不约而同都转慢了速度,温阿姨脸上露出轻松的神情,甚至扎进泥土的脚也有了松动的迹象。
她在结束谈话,踏出门走向温尔新的步伐隐隐约约只留下脚掌前半部分,她微微抬起脚后跟,好像是从土里拔出来的动作,然后向在那低头看杂志的温尔新说你等久了。
每一次,她都这么说,作为一个上了年纪的女性,轻快的声线容易招来议论,但是因为迟钝所以不太敏感觉察自己有什么变化。她喜欢固定的你好,也喜欢在松了发条后还有额外与温尔新轻松的时间。
假装温尔新双手涂了安神的精油,吸引着温阿姨,进出她以前从来少去或者没去的地方,当然也做以前没尝试的,她连半夜瞒着老太太去了一次酒吧的举动都做了,在广场上发呆一下午,喝免费续杯的红茶也不是什么大事。
温尔新在化妆柜台试涂口红,她无意识悄悄看着镜子里口红在上唇下唇一抹,然后抿起轻轻的“啵”,温尔新问:“阿姨这个颜色怎么样?”
温阿姨指尖发烫,被鸟落过水面抓起的虫,一惊,然后说当然好看。晚上她回家后,悄悄对着镜子笨拙地涂着口红,做作地发出一声“啵”。
温尔新还指着美容院,“抬头。”
然后她们两个就推开玻璃大门,她学温尔新说没有来过,然后在那耗了一下午的时间,换上柔软的浴袍,用外面的洗发水和沐浴露,让美容师的手触碰脸颊和身体,那些涂涂抹抹的东西一层一层盖住了温阿姨脸,肩颈被有技巧地按摩,身体也被照顾得很好。
当她再抬头出门时,整个人是从花里喷香出来的。
温阿姨也会看到阿元这个孩子,她黏着温尔新,一直跟着温尔新,温尔新偶尔抬起头,但大部分都只是扎着辫子坐在地上看手上的纸。
一泼寒冬,玻璃正反一面湿一面干,一面白一面画了很多表情和手指画,温阿姨画了个爱心,然后听到温尔新问她阿姨会唱歌吗?
“阿姨以前好像在文艺团里?”
“那都是很久前的事了。”
“那就唱唱这个?”
温阿姨不好意思地诶呀,两个孩子都看着她,于是她不知所措,但也轻轻快快地接过纸,普通地小声唱了几句。
等这一泼寒冬稍稍停了停,孤单在深夜里举着灯的时候,温阿姨才从快乐里醒过来,踏上了回家的路。
她的发条慢慢松动,位于腹部生锈坏死的发条也有了点舒缓,她少做了些噩梦,腿带动着脚轻松地走路,等她回到家,虽然仍然听到争吵,但轻佻的快乐让她多多顾着自己,孩子们的不开心退化成了背景,她听楼下怀孕的女孩捉奸一样质疑丈夫,预备抱着肚子去死,大声尖叫着名字,而从她肚子里出来的儿子一天一天说着过分的话,她的丈夫躲在书房里,而她伴着这阵子,开始偷偷涂口红,拿出衣柜里得到的红裙子,安静地穿上这一阵,在被窝里睡着。
温阿姨忘掉了孩子、丈夫还有老太太,后来一天下雨,她和温尔新躲在书店里,望着橱窗外冷飕飕打着喷嚏的冬天,温尔新送给她几本爱情小说、青春小说。
“我都这么大的年纪啦。”
温尔新眯着眼笑起来像黑猫:“看看吧。”
温阿姨放进手提包里,她涂着口红,穿着裙子,在开了暖气的房间,裹着被子看这么大年纪不能看的书,她觉得她的皮肤在软化,将皱纹变没,头发变长变厚。
要是能染个颜色。温阿姨漫无天地地想,她极度希望能变回少女,一定能做出比现在更好的新选择,只要稍稍改变一下,从来没有踏进过这里。
她连看了几天,又记得定期去疏松发条,此时什么话她都愿意说上一两句,终于说到停滞下来的书写,敲敲打打后,才是委婉的表示女孩和女性转变开始的故事。
当她疲惫地讲述完第一天的故事,仅仅重复了几百遍的紧张后,听见家里冒出痛苦的呻吟声。
这个小姑娘被连夜送进了医院,肚子压迫她的一切,她像是向后翻折的骨头,躺在救护车上对着温阿姨流眼泪,抓着唯一能帮助自己的手。温阿姨摸着她的头发,说没事,还有医生护士帮你呢。
小姑娘胡乱点头,后来痛得腿间流东西,她又想推开温阿姨,温阿姨没有说话,还是在那抚摸着小姑娘的头。
小姑娘安全到达医院,温阿姨坐在凳子上后知后觉,家里没有人,没有老太太、没有她整日伤心的丈夫,更没有儿子,她打电话给小姑娘的父母,温阿姨只能一个劲地说对不起,沉默地看着在丈夫怀里嚎哭的妻子。
但好在小姑娘没有事,只是需要在医院住到生产后为止。
深夜的梦里,温阿姨梦见鼓着肚子的自己躺在床上,夹缝里的阳光放大小姑娘的父母脸,轰隆隆千军万马都在骂她,只在骂她,而她感到肚子一阵疼痛,发现腿间留了血。
她生温心的时候一度喘不过气,差点憋死,后来睁眼看到病房椅子上老太太抱着孙子逗,无论她怎么弄出刻意的呼吸声,老太太也没看她一眼。
小姑娘醒了,看到她竟然没有说以前的刻薄话,温阿姨打算照顾她,可是她父母一来,小姑娘就哭着说要爸爸妈妈,想回家。她们一家人抱着痛哭,“医生说等你生了孩子,一定带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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