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两鬓斑白,眼梢略有细纹,但容貌却未见老迈,瞧着像是方才进入不惑之年。他未遮面,亦未着夜行衣,一身单薄的武者袍,瞧着随性自在。
然而,此时直指闻月脖颈的那把剑,却昭示者他的危险。
闻月蹙眉,忆起他的容貌:“上京第一剑许道士?”
“正是在下。”许道士捋了捋胡子,一派悠闲:“我既要杀你,死前不妨叫你知道名讳,如此进了阴曹地府,也能有个怨念。”
“是谁让你来杀我的?”
“奉人之命,不得不杀。”
许道士话音刚落,周遭便有侍卫持械而来。
闻月认得,那群人皆是国师府中守门侍卫。
许道士为剑痴,但依照武林规矩,却绝不会肆意欺凌弱小。而今守门侍卫分毫未伤,很明显地昭示着,许道士的意图为她。
他是来杀她,而非旁人的。
传闻中许道士剑术高超,足以抵千人。
侍卫虽恐惧,却仍鞠躬尽瘁地声援闻月:“国师莫怕,若他敢伤您,我们定叫他出不了国师府。”
“你们大可试试。”许道士轻蔑道,“谁敢上来,谁便同她一道赴死。”
侍卫终究是怯了,颤抖着手,却没一个敢上前。
许道士杀她之意,十分决然。
闻月深吸一口气,迫自己平静下来。
许道士剑术甚至高于谢翊,若真想要她死,当真不费吹灰之力。
或许今日,她恐怕真难逃这一劫了。
可即便如此,她亦要给谢翊留下些什么旁的线索,毕竟身旁侍卫丫鬟诸多在场,总有一张嘴能传进谢翊耳朵里。
自决定与谢翊一道重谋生路,颠覆王朝起,闻月早做好了誓死的准备。只是眼下,她唯独觉得可惜的,是无法在今世死前,同谢翊再见上一面……
彼时,许道士的剑越逼越近,她已无法再思量更多。
她仅能做的,便是拖延时间,借此从许道士手里寻到更多线索,以利谢翊后续安排。
抬高下巴,闻月追问他:“许道士可是……奉皇后之命?”
“恕我无法告知。”经皇后属下提点,许道士守口如瓶,只轻飘飘地道了句,“国师还是快些由我送上路吧,待会儿我还得去辰南王府呢。听闻国师与谢翊两情相悦,若是耽搁了你二人上路的好时辰,恐怕难在阴曹地府里相会了。”
“什么?!”闻月大骇,“你要杀谢翊!”
“怎么,国师心疼了?”
“许道士多虑。”闻月冷笑一声,“你杀我尚且轻易,可谢翊乃辰南王独子,辰南王府未来继承人,你若杀了他,辰南王府定会不惜一切,将你置于死地。届时,你便是能以一敌千,亦抵不过那辰南王府百万兵马。”
“我许道士乃上京第一剑,能有何惧!”许道士仰天大笑。
闻月早听闻他练武入魔,时而疯癫,时而清醒。
很显然,他此刻已入了魔障。
闻月提醒他,“你生死不足为惧,那你女儿许酣呢?”
许道士闻言,一双血丝遍布的眸子猛地一凛。他恍惚想起,十年前,他听闻血能助剑魂,便抹了女儿的手腕,拿来祭剑。谁知,女儿的血怎生都止不住,最后等他反应过来时,幼小的女儿躺在榻上,脸色煞白,血染红了白棉被。
思及至此,许道士心中无比后怕,神色也愈发疯狂。
此刻,他望向闻月的眼中满是怒意:“你竟敢拿酣儿威胁我!”
说罢,他猛一抬剑,作势朝闻月刺去——
“我杀了你!”
他的剑又急又快,叫闻月躲闪不及。
眼见情势不对,影卫飞身出手,以剑挡住许道士弑杀的招式。然而,影卫剑术终究不及排名上京第一剑的许道士,不过数招,已被许道士打趴在地。
周遭有侍卫不断朝他攻来,却统统被他打倒。
不消须臾,许道士的利剑,再次朝闻月袭来。
闻月急忙躲避,却不慎被台阶绊倒,颓然倒地。
剑锋袭上她脖颈的那一刻,闻月认命地闭了眼。
许道士的剑,不比旁的刺客,尚有破解之法。
而今时今日,即便谢翊在场,亦难救得她。
她不期待能够活命,她唯独希望的是,在她死后,许道士前去辰南王府之前,能有人提前给谢翊通风报信,叫他早作准备,以此逃过一劫。若能如此,她死也死得安心了。
回想这重生的一世,能与谢翊于夷亭之中再相逢,同行那上京之路,在瘟疫村中一道协力救人,打破门第之差险些嫁他为妻……此般种种,皆是闻月心头美好回忆,即便就此死去,亦能叫她长久回味。
她求只求,未来年年岁岁,他一切安好,大权在握,儿孙满堂。
即便同他白头偕老的不是她,她觉得也够了。
毕竟,生活总是要过下去的。
她唯独羞愧的是,她要占他些便宜了。
生命在此刻凋零,她将永远保有年轻面容,永生不会老去。
倘若哪日在阴曹地府再相逢,或许她仍年轻,他却已白发苍苍了。
脸颊一侧感知到剑风来临,闻月蹙眉闭上了眼。
然而,就在那剑锋即将落上她皮肉那刻。
自门厅外,忽然传来少女急切大吼——
“爹,快住手!”
须臾后,紫衣少女许酣自后门飞快跑出,谢翊、徐禹捷紧随其后。
许酣睁着恐惧的大眼,急欲制止父亲杀人举动。
然而,处于疯癫中的许道士,耳目失灵,完全没有任何反应。
眼见那剑尖距离闻月仅有毫厘之遥,谢翊再也无法镇定下去。不顾徐禹捷的阻拦,谢翊飞身过去,以龙引剑击开许道士的剑,护在闻月身前。
谢翊心中有急欲保护之人,已是坏了剑术比试的大忌。
他虽已击开许道士的剑,却终究低估了上京第一剑的实力。
不消须臾,那锋利的剑刃又急又快,再度向二人袭来。
谢翊无奈,以身挡在闻月身前。
一切发生不过瞬间之时。
闻月紧闭着眼,并未从危险之中缓过神来。
直到预期的疼痛久久未能到达,她方才缓缓睁开了眼,却在见到那张苍白的脸后猛地一怔。
她错愕问他:“你怎么来了?”
他扬唇浅笑,吃力地替她拨开额前狼狈的碎发,语气温柔得不成样子:“你有难,我自然要来。”
环顾周边,根本不见许道士身影。
闻月正要好奇发问,却倏忽感知到胸前大片温热正在泛滥。
她本能伸手去摸,却被那黏腻的触感惊出了一声冷汗。
须臾后,她睁大了眼,难以置信地低下头去。
彼时,受了伤的谢翊再也撑不住,整个人直直地倒在了闻月身上。
与此同时,闻月清晰可见,谢翊肩头已被刀剑捅出了一个巨大窟窿。汩汩的鲜血正不断在往外冒,而他与她身子贴合之处。她的粉衫之上,早已被鲜血染红,甚至一路淌到地上!
更要命的是,此刻谢翊嘴唇发紫,显然是中毒之症!
闻月早已料想到,今日被她知晓如此惊天秘密,虽意外被谢翊救出坤宁宫,但皇后一脉绝不会如此善罢甘休。只是……她决计想不到,迎来的结果,竟会是如此。
重生一世,闻月自知能预见未来,对待任何事情皆是平静且无畏。
可当谢翊为她挡了这一剑,紧闭双眼、生死未卜之时,闻月头回感知到了漫天的慌乱。她全然失去了往日的镇定,也忘了医者的本能,她唯独做的,只是紧紧、紧紧地抱住他,像个抓住了最后一丝救命稻草的人,绝望而又无奈。
她哑着声,用力晃了晃他的肩——
“谢翊,你醒醒,醒醒好不好?”
“谢翊,你不能自私,我要你见我老来模样。”
“今日你方才同我说过,要同我白首到老,不能不作数的。”
语气一点点的软下来,眼泪也一滴滴溢出眼眶。
大颗大颗的泪,跟断了线似的,成串成串落下来。
闻月头回感知到,相比于自己死去,她或许更想……让他活。
毕竟眼睁睁看爱的人在自己面前死去,太残忍、太痛心。
第94章云纹
没过多久,徐禹捷与许酣反应过来,立刻迎了过来。
两人合力将谢翊转移至闻月寝殿,徐禹捷负责替谢翊止血,许酣则负责上前安抚闻月。与此同时,徐禹捷还不忘传出口令,派人立刻去宫中寻御医,替谢翊解毒。
而今已是夜间,御医至此定会拖延。因此,待闻月平复之后,许酣便在徐禹捷的指挥下,将闻月带进殿内,为谢翊诊治。
闻月用剪子替谢翊除去衣物,方才瞧见那血窟窿周边,肤色皆已青紫,显是中毒症状。中毒缘由,应当是剑上淬毒。可许道士作为上京第一剑,虽自来疯癫,却绝不愿意行鬼祟之事,很明显,此乃皇后授意为之。
父亲擅长用毒,闻月亦深得真传。
镇定下来后没多久,她便诊断出,谢翊中了致命的铃兰毒。
铃兰毒极为阴狠,毒入体内之后,不到一个时辰便可致命。
皇后以此下毒,显然昭示着,她杀谢翊与闻月之心十分决绝。
若换做旁的医者在场,谢翊中了铃兰毒,又遭人一剑穿肩,定是必死无疑。但好就好在,而今闻月在此。当年闻父死前,曾为闻月留下一张解百毒的方子。那方子上的药材极为难寻,前世闻月亦是凭着这张方子,请殷灵子东拼西凑,方才研制出了为然儿解毒的药丸。
今世,为防不测,闻月早在重生之时,就研磨好了药丸,以备不时之需。
却未想到,机缘巧合之下,这竟成了眼下谢翊救命之药。
一顿翻找后,闻月寻到了那颗药丸,给谢翊服下。
然而,毒虽解了,但因失血过多,加之中毒解毒伤了元气,谢翊却仍是昏迷不醒。
一连等了三日,眼见谢翊毫无起色,闻月再也坐不住了。
身为医者,她知晓再拖延下去,或许谢翊将一生永远无法醒来。
她心想,或许还有一个办法能救她,那就是——
去中原穹山,寻菱悦花。
菱悦花能解百毒,亦为大补之物。
若谢翊能服下菱悦花,定能有苏醒机会。
思及至此,闻月再也坐不住了。她同徐禹捷告知缘由之后,一入夜,便收拾起了行囊,准备明日带领罗宏等人一路西行中原,去寻那罕见的菱悦花。
临行前,闻月忽然想到,辰南王与中原州牧乃是过命之交,谢翊亦曾带兵出入中原。彼时,为方便辰南王府之人往来,中原州牧曾赠通关腰牌于谢翊。若能得那腰牌,有中原州牧势力撑腰,定将让寻找菱悦花之事变得愈发顺遂。
她隐约记得,数月前在谢翊书房内,曾见过那腰牌一眼。
既然如此,她实在有必要深夜前去辰南王府一趟,去谢翊书房寻一寻那腰牌。
若寻着,固然是好。
若未寻着,倒也无碍。
毕竟谢翊眼下病重,辰南王亦是忧心忡忡,在闻月提出菱悦花兴许能救谢翊后,辰南王二话不说,便给好友中原州牧去了信。只是,闻月寻过一次那菱悦花,知晓寻菱悦花的不易,假药纵横,真药难寻,若无一个懂菱悦花之人,要想寻它近乎难如登天,连权势滔天的中原州牧亦不例外。
与其将谢翊的命捏在旁人手里,苦苦等待。
闻月宁可选择搏上性命,也要亲自下中原,替谢翊去寻那一线生机!
是夜。
闻月顺着辰南王府后花园的小道进了谢翊书房。然而连续搜寻许久,却始终未见那腰牌的踪影。
书房侧边有一暗门,偶尔谢翊在书房累了,懒得回寝殿中,便会在这暗门后头的房间里睡上一宿。
难不成是谢翊将腰牌转移到了后头的寝室里?
既然来都来了,闻月不死心,决定再去里头寻一寻。
暗门后的寝室很整洁。
一床,一柜,一盏灯,很是简单。
翻了遍床榻,未见物品,闻月顺理成章地将目光挪到了那个深黑色的木匣子里。木匣子周身镌刻云纹,边缘之处镀了银,瞧着不像是个单纯的柜子,倒像是个传世宝物。
柜子落了锁,无法轻易打开。
闻月倏忽想到,她刚刚曾在书桌抽屉中见到过一把与鎏金的铜钥匙。
是否有可能那把铜钥匙便是打开木匣子的钥匙呢?
想到这儿,闻月飞快推开门,取了那钥匙一试。
运气意外得好,那把铜钥匙竟与锁头匹配。
“咔哒”一声,锁头被轻易打开。
可里头的东西却叫闻月失望。
没有腰牌,没有有用物品,仅是些简单衣物、铠甲以及几把匕首。
闻月觉得可惜,正想关上木匣子,却在见到那深藏在木匣子底部的一件云纹黑袍时,猛地瞪大了双眼,目光之中皆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重新揭开木匣子,她翻出那件绣有云纹的黑袍。
她立起身,将那云纹黑袍陈展开来,正想看看是不是前世记忆中的那件,却在抖开衣服时,忽然闻得“啪嗒”一声,似有什么东西,从黑袍里头掉了出来。
闻月本能垂下眼,却在见到地上的那只熟悉的面具时,彻底红了眼眶,浑身止不住的颤抖。
前世,戴着这只面具的男人,曾在辰南王府暗无天日的等待中,陪她度过无数个日夜。她拘于妾室身份,从不敢对身为侍卫的他有所妄举,生怕害了自己,更怕害了他。
那么多日夜里,她曾无数次想要亲手摘下那块面具。
却从未曾想到,当那面具落在她跟前时,竟会是如此情状。
她不敢相信,前世江呈戴过的面具,竟会出现在谢翊的书房里!
或许只是面具的巧合?
闻月急忙查看那云纹黑袍,企图寻找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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