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月愣住:“可是被我吓着了?”
“不是。”他没看她,“儿时为防宫中有娈童癖好的老太监对我不轨,我自来浅眠。”
他不过寥寥几字,却已让闻月心头钝痛。
她不知闻昊到底受了多少苦,才会变成如今模样。
她不敢多问,生怕触碰了他的伤心事。唯独能做的,只是装作未闻,同他笑笑:“昊儿,阿姐带了绿豆酥过来,说是定宁城最好吃的一家,你要不尝尝?”
闻昊没理会她,继续闭目养神。
过了会儿,见闻月没动静,他方才慢慢悠悠地睁开了眼,站起身去,从桌上拈了块绿豆酥,抿了抿味道。
闻月别开脸,故意不去看他。
闻昊不喜人过分关注于他,这也是闻月近期才知晓的事儿。
她先前碰过几次他的冷脸,近来算是有所长进了。
知他不喜欢人在一旁说话,她便耐着性子,什么话也不说,便是单纯地同他一道坐在凉亭中,闻月也觉得高兴。
是那种……夙愿达成的欢欣。
两人坐在亭中,也不沟通。
他安心吃着绿豆酥,她则接过侍女刚熬好的汤药,趁热喝下。
蝉鸣悠然,夏风送来一阵阵清凉,加之那绿豆酥口味甚好,闻昊难得心情愉悦。见她日日服药,有些纳闷,竟主动开口问她:“你生什么病了,怎日日都要喝这些破药?”
他不爱唤她名字,更不肯唤她阿姐。
大多数时候,他对她的称呼,就是“你”。
闻月朝他粲然一笑,放下药碗,正想说话,却被忠心护主的侍女抢先。
侍女说:“少爷不可胡说,夫人可没生病,夫人服的是安胎药。”
“你……怀孕了?”闻昊蹙眉。
闻月抚着肚子,羞赧地点了点头。
闻昊这才发觉,她宽松的衣袍下,小腹已微微隆起。
如此看来,他绑架她时,她便已怀孕多时了。闻昊顿时倒有些后怕了,怪不得谢翊先前那般心急,原来他一个不慎就能叫闻月一尸两命。若那事儿当真发生了,恐怕他闻昊一百条命都不够抵。
取过一块冰糖,闻月塞进口中。
她怕苦,偏生安胎药又苦得很,她只能以冰糖解苦。
闻昊见状,在一旁讽刺她:“你可是真精贵,不过是喝副苦药,竟还要吃糖。一看就是谢翊那狗贼,就是把你给宠坏了。”
闻月环顾四周,见无谢翊亲信在场,掩着唇,偷偷笑了。
若此刻谢翊在场,被他听见闻昊骂他狗贼,定又要同他打起来。闻月将将想到谢翊那面红耳赤,却又被她拦着,只好隐忍不发的样子,唇角笑意便忍不住。
闻昊说得没错,闻月确实是谢翊宠坏了。
前世未能与她圆满,到今世,谢翊已拼命在补足。
闻月何其幸运,与他错过一世,却还能在今世同他得到圆满。
这一世,能再遇他,得他不离不弃,她何其幸运。
腹中胎儿似在回应闻月,竟用力踢了她肚子一下。
闻月心下一动,搬了凳子,挪道闻昊的躺椅旁。
她拿眼戳戳隆起的小腹,说:“他正在肚子里头闹腾,你要摸摸不?”
“不要,我才不要碰那谢翊狗贼的孩子。”闻昊脸上写满了抗拒。
他其实不是讨厌她腹中孩子,只是在宫闱中待久了,他没少替皇后处理那些怀孕的后妃,那些被他灌了堕胎药、下过毒的妃子不在少数,他曾见过血淋淋的胎儿自腹中流出。
他心知,他的这双脏手,是不配触碰新生命的。
而终他一生,身为太监之身,亦让他不配拥有任何子嗣。
悄然中,一双温柔暖和的手伸向了他。
知闻月怀着身孕,闻昊不敢用太大的力气挣扎。于是,等他回神之时,他的手已被她摊开,牢牢地贴在了她隆起的小腹之上。
也便是这时,她腹中胎儿竟回应似的踢了一脚。
好巧不巧,那一记正好踢在了闻昊掌心。
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在闻昊心中蔓延。
此刻,闻月腹中新生命同他的第一次照面,已让他感知到了新生的力量。
鬼使神差地,他竟唇梢上扬,笑了起来。他同闻月相视一笑,惊讶道:“这家伙,还真动了。”
闻月抚着小腹点头,“他是在跟舅舅打招呼呢。”
“谁是他舅舅。”闻昊回过神来,故意冷了声:“我才不是他的舅舅。”
“你是我亲弟,便是他的舅舅呀。”
“我不是。”
“你不承认也得承认,我们可是滴血认过亲的。”
闻月一句话,将他所有的辩驳又再次闷进了心里头。
事实摆在那儿,闻昊不承认也得承认。
彼时,闻昊的手还附在她的小腹上。
他略显尴尬地想要收回手,却忽然被她伸来的温柔小手给盖住。他怕伤了她腹中孩子,也不敢用力,只好呆呆地任她覆在他手上。
她见他难得乖顺,心中已是愉悦,她娇娇同他在笑:“昊儿,从前未寻着你那时,阿姐就总在想,昊儿长大了该是何模样。而今见你这般清俊磊落,武艺高强,阿姐心里高兴极了。从前在江南乡野,没少人嘲笑阿姐是孤女,眼下你回来了,阿姐便再不是一个人了。今后有谁再欺负阿姐,阿姐都不怕了。”
“不有那谢翊嘛。”闻昊昂着脑袋,“我看他可是欢喜你,欢喜得紧。”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她幽幽笑开:“谢翊是你姐夫,而你,是阿姐这辈子永远最亲的人。”
“说得倒是好听。”他充耳不闻,冷声讽刺她:“可有朝一日,若谢翊与我要做抉择,你定然选得仍是他。”
她未立刻作答,只摇头在笑。
过了许久,她方才抬眸,一脸正色:“若真有那一日,我会选你。”
她眼中那股莫名的执着笃定,叫闻昊有一刻恍惚,有那么一瞬间,闻昊是相信她的。可冷静下来,他又觉得自己太天真了,饶是世上任何一个人要做选择,定也是选谢翊,而弃他的吧。毕竟……谁会将一个阉人放在心上。
他轻笑一声:“你也就骗骗我吧。”
“昊儿,我没骗你。”
她将他的手攥得死紧,眉头微皱,确像是认真在做抉择。
她说:“昊儿,我会留你生,而后,同谢翊一道死。”
得闻此言,闻昊心头一震。
在他预想的结果里,闻月可以是避而不答,也可以是含糊其辞,却绝不该是如今答案。
他别开脸,虚晃地笑了笑,“这种话,听过就算了。”
“你不必不信。”闻月回以一笑,她遥望远处屋檐,目光变得遐远——
“昊儿,这是阿姐欠你的。”
闻月话音落下,长久后,两人都未在说话。
风声撩动着院中百花,任花枝树叶摩挲,发出窸窣声响。
闻月拍拍他的肩,宽慰自己,也是宽慰他:“昊儿,如今你都回到阿姐身边了,便不要再去想那些可能了。今后,你那儿也别去,就待在阿姐身边。阿姐虽然细胳膊细腿,但勉强也能保护你。更何况,这肚子里还有一个呢。”
她轻揉了揉自己小腹,同他笑:“待你侄儿出生了、长大了,阿姐定也老了,到时候便由着他护我们周全了。”
闻昊自来冷情,照理说,他该是对她所说完全无动于衷的。
可是,听她眉目温柔地畅想着未来,他那般残暴狠戾的少年,竟也生出了些许恻隐之心,心头不由地软了,居然意外地开始向往平和安宁的生活。
他沉着嗓子,难得主动地开口问她:“准备给孩子起什么名字?”
“谢然。”她说,“顺其自然的意思。”
“好名字。”
得他夸奖,闻月竟是一怔,眼都瞪圆了。
她将他带回定宁城已有半月,骂声不少,却从未听他口中说出个好字。
而今得他此言,闻月心间满是喜悦,笑容根本藏不住。
她恍惚想起,那夜谢翊拥着她,告诉她人世境遇不同,闻昊心性已长成,或许是他的心是她捂不热的。可时至今日,闻月能大言不惭地告诉谢翊,虽境遇不同,但人皆脱不了血缘之亲,饶是再铁石心肠之人,亦是有情的。
凉亭外,繁花正茂,一切皆是生机盎然的模样。
闻月由衷觉着,终有一日,闻昊定能放下前尘,同她一道,好好生活下去。
而彼时,闻昊也正暗自出神。
当闻月甫一说起那未出世的孩儿的姓名时,闻昊便猜到,她腹中孩儿便是当年被他推下水的那个孩童。
世道轮转,前世的闻昊,做梦也想不到,那个险些被他害死的孩童,竟会是他的亲侄子,还将在今世与他有过那般手足相贴的可爱缘分。
至于那个被他所害,一尸两命的冤魂,竟成了此刻对他无微不至的亲姐。
闻昊悄然握紧拳,感叹老天对他未免太过不公。
凭什么旁人唾手可得的亲情、圆满,在他这儿却难如登天。
凭什么他这一双手……要沾满至亲的血。
第113章离别
夜风微凉,驱赶了夏日的闷热。
后花园中,闻月坐在荷塘边,赤着脚,双脚踢踏着水花,笑得很欢。
谢翊从军中归来,甫一入花园,便见着如此场面。
她身前身后,皆是洋洋洒洒的月光,落在河面、打在地上,清白了一片。她背对月色而立,周身仿有光晕笼罩,一颦一笑,美得不可方物。
谢翊清了清嗓子,凑近她:“何事竟叫你如此高兴?”
闻月抬眸,“你猜。”
“不猜。”
“为何?”
“因为铁定是闻昊的事。”
提及闻昊名字时,谢翊撇了撇唇,语气醋溜溜的。
闻月粲然一笑:“吃味了?”
“不敢。”他半蹲在荷塘边,从背后抱住她,宠溺地笑着:“他是你亲弟,这点我还是分得清的。你两世寻他皆极为艰难,眼下好不容易姐弟团圆,亲厚些也是应当。”
闻月回过身,怀胎五月的身子略显笨重,她来回换了好几次角度,才终于让自己舒服地窝进了谢翊怀里,“谢翊你真好。”
谢翊轻吻了吻她的额头,笑她:“傻姑娘。”
她娇憨笑笑:“今日我同昊儿谈及腹中骨肉姓名,以他那般暴戾冷厉的个性,我以为他定会继续冷面相迎,却不想,他竟是难得语气温柔地同我说了个好字。而今这才半月时光,昊儿就已有此改变。谢翊,你说……再过一年半载,昊儿是否就能变回那正常的少年模样?”
说完,她抬眼,对上他的目光。
二人离得很近,谢翊能清晰无比地看出她眼中炙热的期待。
然而……
谢翊眼眸微沉:“闻昊个性,是两世境遇造成,恐怕一时很难改变。”
“没事,反正今后时间还长,我同他慢慢磨。”
“可是……”谢翊欲言又止。
闻月察觉出了怪异,蹙眉追问:“怎么了?”
“恐怕留给你的时间不会很多了。”
“为什么?”
他说:“近日,府内有人暗中通报,闻昊似与一名侍女来往甚密,后来我悄然探查,方才知道,那名侍女是定宁城中密探,是太后派来递送书信,用于解救他的。”
闻月沉着眉,一言不发。
谢翊无意泼她冷水,只是到了此刻,他必须提点她,以防闻昊今后伤她更深。
他顿了顿,提醒她:“今日他与你亲厚,兴许只是为了逃离定宁做铺垫。”
得闻此言,她原本欢欣活跃的一颗心,瞬时降到谷底。
她没再说话,只是静默地收起了荷塘中踏水的双脚,转过身,深深朝谢翊怀中缩进去,连脑袋也一块埋了进去。
过了许久,谢翊听见他胸口传来低低的呜咽声。
他不敢轻易开口安慰,只怕让她更难过,唯独能做的,只是伸手一遍遍地替她顺着背心,希望她好受些。
打心眼里,谢翊知道,闻昊与他们注定是两路人。
可闻月对闻昊那般珍惜,又怎可能舍得与他陌路。
有时候,他也会埋怨上天,为什么那般爱捉弄他可怜的发妻,为什么闻月求寻两世的亲弟,竟会是妖后手中最得力最忠心的太监因心。
若因心不是闻昊,他定会杀了他,斩草除根,叫妖后失去一只臂膀。
可如今情况,谢翊绝不可能杀他。
或许,谢翊是可以开口,让手下用强硬的方式留下闻昊的。
可强硬留下闻昊的结果,是不是会伤闻月更深?
谢翊无法预知结果,亦不敢轻易开这个口。
后来,谢翊没禁住闻月的软磨硬泡。
在她百般闹腾下,他终是透露了那个侍女姓名。
次日,闻月便起了个大早,躲在暗处。
趁那侍女左顾右盼,确认四下无人,进入闻昊所在厢房后。
闻月立刻遣了侍从,悄然跟进院内。
侍从把手院门,闻月则躲在门后,偷听里头一举一动。
果不其然,如谢翊所言,闻昊及侍女早就做好了逃离的打算,而今滞留定宁,只不过是为了多打探些消息,好借此回上京复命。
更让闻月意外的是,原来妖后早就知道闻昊乃闻月亲弟之事,而今闻昊被闻月收留,妖后非但不介怀此事,反倒让侍女拖口信来感谢他的忠心,感激他大义灭亲,愿与她一道保护这王朝。
好一个离间计。
闻月捏紧拳,牙关紧咬,嘴唇不停在抖。
原来一切的一切,皆是妖后的一场阴谋。她收留闻昊,将他留在上京,便是因与父亲过往恩怨,为了让他们姐弟自相残杀。
前世,闻昊已亲手杀过她一次。
今世,若非谢翊赶来,她及时认出他,或许她将再次成为闻昊手下亡魂。
她曾以为,闻昊杀她是因私怨,却不想,原来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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