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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清和苦笑:“哪有什么章程,我这人一向胸无大志,能时时记挂的,也就那一点私愿了,长老想问什么,我一定知无不言。”

临云山内,干裂的土,静止的风,无声的水,凑在一起营造出令人窒息的死寂感。

颜钟站定在千冷河的岸边,仿佛和这沉寂万年的寒渊融为一体,厚重的让人连呼吸都要放缓。

“有私愿是好事,起码你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颜钟声音轻,说出的话却像重石,每一个字都沉甸甸地坠在心口,“但是私愿太重了,就会变成桎梏,看看你自己,被锁了多少年。”

林清和轻笑:“死尤不悔。”

颜钟大笑:“好一个死尤不悔。”

颜钟:“既然能坚决到这个份儿上,那藏书阁里的东西,神霄派什么时候能物归原主?”

林清和敛了笑意,低头没应声。

颜钟高深莫测地笑了笑:“山之所以成山,本就因其巍峨挺拔,自成天地。神山落进囫囵,与凡间小丘又有何异?”

他拍了拍林清和的肩膀,两手背在身后,像人间下棋遛鸟的普通老人一样,低声吟诵着离开了:“神山自有巍峨相,不待世间樊笼锁……”

神山自有巍峨相

不待世间樊笼锁

水自长流山自绿

日日年年何求多

…………

林清和愣了许久,面对着永远沉默的临云山,头一次觉得自己也许真的永无归处。

就像是一直坚持认为是自己唯一做对的事情,大概像是执念之类的东西,在一瞬间天崩地裂,而这一点点执念又是支撑他整个人独自走过漫长岁月的唯一依仗。

横竖数来都是唯一,本以为自己的意义大概也在于此,等也好,苦也罢,只要有这一点希冀吊着,就什么也不怕了。

这样看来,所有的小心翼翼,出于爱护的遮遮掩掩,倒是自己自作多情,自以为是了。

可是还能怎么办呢?

林清和攥了攥藏在袖中的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低声道:“是对是错,他说了才算。”

嘴上这么说着,心里虚的毫无底气,又自语道:“这么瞒他,他会生气的吧,算了,生气就哄着,只要别不理人就行……”

被闹的觉没睡成的江离舟现在确实一肚子火气,不想去秋狝跟着凑热闹,就在这山路弯弯绕绕的台淮山到处瞎溜达。

想起来上次的事情,江离舟又去后海转了一圈,上次看见的红光又强盛了起来,想找找那光的来处,可那东西像是会跟着转圈似的,不管从哪个方向看都没有任何变化。

他在岸边转了好几圈也没想明白,正打算换个地方再看看,一道黑影极快地闪过去,窜进了后山的林子里。

江离舟下意识地跟了上去,那身影窜地飞快,竟然直直冲着东边的那座山去了。

而第一天秋狝的猎场就在那里。

江离舟隐隐觉得不安,但是前面那人的御物之能恐怕在自己之上,一边要小心隐藏自己的行踪,一边追赶,于是一直都是不远不近的距离。

直到进了林子,那人行速才放缓,江离舟赶紧侧身藏在树后,突然耳边划过破刃的裂响,他迅速弯腰后撤,满地的枯叶也被掀起,扬起了一阵土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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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8起来晚了

第22章医者

“离舟,好久不见。”那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半蹲在江离舟身后的高树上,一身红衣随着林风微微摆动。

江离舟倏地转过身,握紧了手里的竹棍,侧仰着头看他,冷声道:“你为什么在这儿?”

来人正是张宁修,他歪了歪头,往林深处看了一眼,又瞥见他手里的法器,啧了一声:“离舟你怎么作弊呢,法器不都收走了吗?”

江离舟拇指擦过棍身,扬手甩出一道火光,张宁修却突然不见了踪影,江离舟本能地猛一弯腰,往侧方一个翻滚,躲过了从身后落下的白刃。

张宁修又突然出现在他右侧,轻声道:“猜猜藏书阁里藏着什么宝贝。”

江离舟赶紧侧身,尚听随之扫出一道火光,将将燎到了张宁修的衣袖。

张宁修甩了甩衣袖,看了一眼:“怎么还烧人衣服。”

江离舟哼了一声:“真是对不住。”

说着两人又缠斗起来,张宁修像是发现了什么,突然笑道:“我好像知道神兽夫诸该怎么入药了。”张宁修似乎想把他甩掉,身影一闪,又往林深处窜去。

林清和走了一趟江南,去见夏天无。

夏天无是个游医,但是每年会在江南待上两个月,这次因为苍锦的事情才会跑了一次无尘谷。

林清和在札园里找到了一身泥的神医,札园是夏天无自己辟出来的药园,这里的草药都是他亲手种下的,说来也是因缘际会,菟丝原本是这札园里的一颗普通的菟丝花,也不知道是得了什么神明点化,竟然生了灵根,夏天无在过去那些数不清的岁月里独自照料着札园,也算是默许了菟丝的存在——即使这丫头总是毛手毛脚的,也并没有帮上什么忙。

夏天无把药锄和装满药草的竹筐提起来,从林清和旁边走过去:“走吧,屋里说。”

虽然夏神医穿的素朴,但是住的地方可不简朴,是一个颇为讲究的小庄园,穿过雕花的长廊就是大堂了,林清和先去了大堂等着他。

穿堂的风晃动着长廊里的帷幔,与竹林的轻响相互应和,竟然也让初秋透漏出盛夏的生机勃勃来。

夏天无去净了手,也没给林清和上什么茶,入座就问:“找我什么事?”

林清和显然早就习惯了他开门见山,皱了皱眉道:“他的眼睛……”

夏天无明显在认真地准备听病情,结果林清和半天也没下文,冷漠道:“眼睛?然后呢?”

林清和有点糟心地捻了捻眉心:“我也想知道……他的眼睛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大夫,您见过那种眼疾吗,太阳落山后就什么也看不见,日出后又什么事儿都没有。”

夏天无沉思了一会儿,嫌弃道:“这个症状,你不是早就说过了?”

林清和叹气:“除了这个,也没别的了……夏神医,可全仰仗您了。”

夏天无冷淡地瞥他:“这个还要我跟你说吗?明显不是大夫能管的。”

林清和有点焦躁地摩挲着手指:“难道是轮回的时候出了什么差错吗?”

夏天无看着晃动的帷幔:“当初神魂破碎成那样,能捡一条命回来已经是……跟你说也说不通,逆天改命会有什么下场……”

林清和赶紧摆手:“哎,打住,在下是来求医的,不是求学的——您开个方子,在下感激不尽。”

夏天无叹了口气:“上次你说过我就去查了,不是身体上的毛病,估计还是跟赢勾之战有关系——你想,他是谁啊,如果不是伤到了神魂,怎么会带到轮回之外。”

林清和垂眼抿着唇没说话。

夏天无站起身:“你可别动什么歪脑筋,哪天他回来,不得剥了我——我真是造了什么孽,认识你俩。”

林清和笑着也站起身:“有一就别怕有二了。”

夏天无这才想起来了什么,正色道:“我警告你,真的不能折腾了,你不要命了?”

林清和拍了拍他的肩膀,戏谑道:“放心,我现在惜命得很。”

夏天无非常嫌弃地躲开他的手,显然被气到了,拂袖离开了。

第23章破封

林清和看着夏天无被自己气跑,无奈地摊手:“我还没说要干什么呢……这一个两个的怎么都这么大脾气啊……”

又转头去看了看翠绿非常的竹林,愣了愣神,又厚脸皮地折返到札园里去,见着夏天无果然又在打理他的花花草草,就缓缓踱着步子好声好气道:“那我不问那个——和尚们已经不满足日日撞钟了,鲛人族恐怕不能再待在那里了,你看……”

夏天无冷漠把他挥开:“关我什么事,江湖郎中管不了天下大事。”

林清和绕过去:“这说的什么话,当年……”

夏天无冲他扔过来一记冷眼:“再说就滚蛋。”

林清和做了个闭嘴的动作,长叹了一口气,愣愣地看他锄草,半天才缓缓说:“颜钟长老来找过我了。”

夏天无手顿了顿,抬头看他:“说什么了?”

林清和揉了揉手腕:“问我什么时候把寄放在神霄派的东西拿回去。”

夏天无继续低头凿土:“避免不了的。”

林清和又叹气,自嘲地笑笑:“这世道,存心跟人过不去。”

说着他抬起头用手挡着,眯着眼去看挂在中天的日头:“平静的冰面,要裂开了。”

日光照在层层叠叠的山林上,给台淮蒙上了薄薄的金纱。

一红一青两道身影闪的极快,终于在林子的尽头——千刃峭壁前停了下来。

张宁修转过身,悠哉地笑:“别咬着我不放,我又不会做什么。”

江离舟扬手挥出去一道火光,把张宁修围在里面,又把挥起来的竹棍在虚空中往后一拉,那火光咻地收紧,张宁修还笑得不慌不忙,竟然就这样被火光一点点地舔舐干净了。

江离舟这才惊觉不对劲儿:“这是……傀儡!”

他纵身跃上林尖,看见东边的山头笼罩着不正常的黑气,整个猎场都在其中。

江离舟想起来琉璃镇的生魂祭,后背唰地起了一层冷汗。

谁知道张宁修的皮囊里到底住了个什么怪物。

他忙不迭地折回头,从那里俯瞰下去,就像是隔着一层黑纱,他扬起尚听劈了一道下去,火光毫无阻碍地正中一块巨石,那巨石转瞬间化成了粉末。

江离舟缓缓接近那屏障,竟然顺利地穿了进去。

他在林子里打了几转,小心地查看了四周的情况,竟不见任何异动,于是一时之间也不能判断这黑雾到底会产生什么影响。

现在大概过了午时,秋狝也应该已经告一段落,大家也都去吃中饭了,江离舟这样想着心里也稍微放下了些。

他想着就打算择条下山的路,还没踏上青石石阶,周遭突然喧闹了起来。

他打算迈下去的步子也这样僵在了那里。

一个尖锐的女声。

“黎崇那小崽子又跑哪去了!成天不沾家!”

铁勺撞在锅沿边上发出一声脆响。

“等他回来看我不削他!正事一件也不办,这么大人了就知道到处野。”

老妇人笑意盈盈的声音。

“小黎崇快过来,看婆婆给你留了什么,去哄哄你娘,她嚷嚷着要削你呢。”

脆生生的小姑娘的笑声。

“哎呀,你这是捡了个什么回来啊,怎么还长了鹿角?蓝色的眼睛呢,是妖怪吗?”

“不过,倒是挺好看的——哎,真小气,摸一下都不行吗,嘁。”

“这腿怎么回事儿,你对人家干嘛了?”

这是谁的声音。

“哎哎哎别乱碰,老大不小了,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他哪点像妖怪,神兽夫诸听说过吗?”

“瞎说什么呢,这是被那群居心叵测的修士伤的,我不给他带回来,他能去哪——哎别挡道啊,我去给他看看伤。”

“不会说话啊,没事儿,我教你。”

“在我这儿没人能伤害你,不用害怕。”

“给你起个名字吧,唔,今年的山茶好像长势很好……”

“绿嫩难盈笼,清和易晚天。”

“清和好不好?我不太会起名字,要是不喜欢以后自己改了就是。”

“临云山……取个谐字,冠个林字吧。”

风在流动,云在消融。

喧闹起起落落,嘣地一声,只剩下空白的静。

眼前血红一片。

江离舟的眼睛刀剜火烧一般地剧痛起来,他捂着眼睛疼得几乎喘不上气,支撑不住地跪坐在地面上。

“九黎一族的安稳日子到头了。”

“塞北已经没有活人了。”

“他们到中原了。”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爹把族人托付给你,你站起来,你得站起来,谁都可以退缩,你不可以……”

“小黎崇,别犹豫了,上祭坛吧,别怕。”

“勾陈帝君已在弥留之际,护不了这乱世了,黎崇,这是最后的机会。”

“九黎愿以全族生魂,请帝君神格,我等愿为万万生灵赴汤蹈火,求得万世长安。”

“九黎一族为本君最强肱骨,黎崇,我今日替你升神格,这乱世就辛苦你了。”

小孩子的哭喊声。

家禽惊恐的嚎叫。

天火燃烧了梁柱。

流云在白昼中被撕裂。

曾经沃土,目下寸草不生。

勾陈帝君座下第一大将军,以神魂为燃料,为这乱世献上最后一场烟火,掀翻了这肝髓流野的炼狱不夜天。

静。

“黎崇,你去哪了。”

“怎么又剩下我一个人。”

“不用怕,我等你回来。”

“黎崇……”

“我好害怕。”

江离舟捂住胸口,呕出了一口血。

“前天栽的梨树又死了。”

“临云山真不是什么好地方。”

“今天栽下了第二百六十二棵梨树,你回来就能喝到梨花酿了。”

“神魂怎么一直不稳……”

“我知道怎么固魂了……等送你入了轮回,就又能见到你了。”

“这一世,只管高高兴兴地活着,别的都不要你背了。”

“我好想你。”

江离舟咳的厉害,内府里翻江倒海,好像这千百年的回忆熬成了一碗苦水,颠颠倒倒只剩下两句不高明的话。

对不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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