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阳看他的样子像是要管这件事,跟上去挡住门。
昏黄的柔光里,男人对镜□□着上身,露出精瘦的后背,一条条伤疤交叉横布,像是连绵起伏的山岭。
刘阳气性一缓,紧绷的弦松弛下来。
俄罗斯边检本就比蒙古要严很多,现在是一个俄罗斯籍的人死在火车上,不管什么原因,行李搜查,身份核验,密集审讯都是逃不掉的。
以他的经验来看,这趟火车势必止步于此。大使馆的人最快也要天明才能到达,这段时间稳住人心,让国人不参与暴动是首当其冲的。
他虽然是个鬼,但也是个土生土长的中华鬼,总不能在这种时候袖手旁观。寻常喝得五迷三道,关键时刻倒清醒了!
刘阳自己想想也是懊恼不已,可也没有旁的办法,否则被牵扯入局,谁都甭想松快地离开。
“行,我看着他们,谁要冒尖出头我上去就是一脚!可那位小姐你就不要再招惹她了吧?难道你没发现她已经对你情根深种了吗?你喝醉的时候,她深情款款地望着你的眼睛,几乎流泪了!”
祝秋宴衬衫纽扣扣到一半,停了下来:“她看我的眼睛了?”
“何止看你眼睛,你全身上下都看了,恋恋不舍地在门前徘徊,好几次我都于心不忍!你说你造的什么孽!”
年轻的小姐,生命力更加顽强确实没错。
她们的善良与感谢诚然能为他的花园灌溉更为滋润的养分,带来更为长久的芬芳,诚然K3列车的这株缅栀子回到西江,会在花园里开上百日千日之久,诚然今年的缅栀子,去年的樱草花,前年的水晶兰,迄今为止数百种与他们活了一样岁数的名花能为千秋园的重建添上一笔,可所谓的“春色满园,花红百日”真的能够修复如昨吗?
即便能,山河如何往复?故人如何依旧?
为了再见谢意,他所有所有荒唐的行为,时至今日还不够多吗?
为了成全自己的一厢情愿,还要伤害更多的小姐吗?
“七禅,你醒醒吧,普天之下只有你相信那句箴言。谢意已经死了,她不会再回来了。”
祝秋宴恍若未觉,将袖子挽起,露出修长的手腕。刘阳这才发现,他的牡丹袖扣已经不见了。
想必,想必又送人了吧?
他总是这样,一面亏欠,一面偿还。那些如舒意一般于光阴的夹缝不幸遇见他的小姐们,在他离开后的日日夜夜,是缅怀他多一点还是憎恶他多一点呢?
刘阳无力去探索那个答案了,他见过太多凄美的爱情,最终都惨淡收场。
“西江的千秋园,除了名字与谢府的花园一样,再无相同之处。它是我们几百年的努力,融汇了我们一点一滴的心血,它有厚重的历史,绵长的生命,伟大的使命。它见证了我们活着的漫长过程,可以是任何一个亡灵的葬身墓园,也可以是任何一束花的盛放王国,但它绝不是换取你与谢意再见的筹码。七禅,虎耳草的土壤和药剂必须如期送回西江!那些渣滓倘若进入千秋园一步,我与你祝七禅的情义就到此为止。”
祝秋宴侧目,在刘阳放完狠话的一刻定定看向他。
刘阳知道,他从来都不是外人看到的样子,从过去到现在,祝秋宴,祝七禅,一直活在阴谋与谎言里。
无人可以窥探他真实的灵魂。
相伴日久如刘阳,依旧不能。
刘阳深吸一口气,避开他的目光,声音微微紧涩:“我说的话,你听懂了?”
祝秋宴掬起冷水洗了把脸,镜面下一脸如神如魔。
“她在哪里?”他只是这样问。
刘阳大声道:“她是谁?”
“刘阳……”
“祝七禅!当初,当初为什么要救我?是因为从我身上看到了你自己的影子吗?那么可怜的一把硬骨头,和当初倒在谢意车驾前的你那么像,嗯?可你是演的,你在演戏,而我是真的,真实的濒死之人!我差点就能离开这没有尽头的人世,差点就能死掉了,而你却救了我!”
祝秋宴闭上眼,只听到手表机械的转动声,嚓嚓嚓,离边境越来越近了。
他再次问:“她在哪?”
刘阳脚底一软,瘫坐在地。
“不知道,她的同伴来这里找过你,说她不见了。这辆火车你比任何人都熟悉,应该知道她在哪里。”刘阳补充道,“哦对,是上回在门口偷听的女孩。”
祝秋宴喃喃:“是她?”
虽然不知道她的名字,但他在火车站看过她和小姐亲密无间的样子,她们应当是很好的朋友。
刘阳惊诧:“你知道是谁?那天夜里你就知道了?”
祝秋宴不说话,算是默认。
也对,他刘阳都能听到的动静、看到的身影,祝秋宴只会比他听得更仔细,看得更远。
“那你怎么不告诉那位小姐?”
祝秋宴想,这个世上的人心可以光靠看和听呢?小姐的朋友,应该由她自己去判断真诚与虚伪,是否值得相交。
刘阳转念一想,却是笑了。
他想多了,祝秋宴只是诱惑年轻漂亮的小姐,为他倾注善良与爱意,其他的杂事他一概不管。眼看祝秋宴走到门边,他忽然哑声道:“七禅,不要再走下去了。你明明知道谢意永远不可能再回来,你的心是一个深不见底的窟窿,再这样下去那位小姐会被压垮的。”
他们是活在世上的鬼,经营着一座庞大的花园,那里名花万千,满园芬芳。
那些花靠他们一路行善积攒的养分存活,比世间任何花卉的生命力都要顽强,那里没有四季温寒之分,没有高岭平原之差,只要是种子,就可以在那里开出艳丽的骨朵。
千秋园是西江乃至全球最神秘的伊甸园。
可是有谁知道呢?那下面葬的究竟是什么。
“七禅,不要再……”
祝秋宴顿了一下,终究还是拉开门。
“你不懂。”
他说,“至少那位小姐身边,哪怕是地狱,我也要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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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色楞格河
如果这趟行程注定中止于俄蒙边境的话,那么在通过乌兰巴托后的色楞格河将会是这一站的终点。
它是蒙古的母亲河,贯穿大半个蒙古,最终汇入贝加尔湖。不同于早上经过的荒凉戈壁,这里水草丰美,森林广袤,草甸秀美,河谷幽静,是真正的世外桃源。
舒意只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欣赏到色楞格河的美景。夏季的傍晚,火烧云染红半壁天,翻滚的云呈现涛涛波浪的姿态,一层一层渗透到地平线,那里是青蓝色的河谷平原,冰冷绝艳,闪动着透明的光线,美得让人炫目。
那一刻她只是想,这样的良辰,也不知祝七禅有没有醒过酒来。
倘若他能同她一起见证这一刻,那么先前在他眼里看到的种种,她或许会更加愿意相信是命运冥冥中的安排吧?否则怎么会这么巧,在她蛰伏十五年后的首次出动,就遇见这个世上除周奕以外,唯一有可能相信她的人?
她相信他是一个从上辈子活到这辈子的鬼。
他也会相信她是一个散尽千金的侠客。
祝秋宴,你我的命运究竟还会如何演变?舒意闭上眼的一刻还在想着祝秋宴,然而很快,她就被人捂住口鼻,陷入了黑暗。
再醒来时天已经黑透了,火车的轰鸣就响在耳畔,风呼啸而过,凌冽的寒险些刮破她的耳朵。
她睁开眼,差点惊叫出声!就在她几乎掉下车顶的一瞬间,一个人捏住她的后颈,又将她拉了回来。
舒意踉跄着往后退,转头一看,姜利仿佛与黑夜融为一体,刀斧削成的脸淬着寒光,朝她步步紧逼。
“九小姐,害怕吗?”
火车仍在疾行,撞得铁轨左摇右晃,舒意勉强稳住身体,小心翼翼地往后退:“你到底想做什么?”
“死的人跟你有没有关系?”
舒意一凛,她差点忘了,巴雅尔遇害了!她猛一抬头:“是你做的?”
姜利露出一丝得逞的笑:“我为什么要杀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在舒意意识到自己说漏嘴的一瞬,他笃定了自己的猜测,“除非,他是秘密名单的继承人。”
舒意一口否认:“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退到两节车厢相连的地方,余光往后一瞥,速度太快了,根本跳不过去。
没有可退的后路,她不得不镇定下来。
“我说过了,我不知道秘密名单是什么,我也不认识那个人。我原本在车厢吃饭,听见大家都在说这件事,就跟着他们一起过去看看。我只是一名普通的大学生,同几个朋友去莫斯科参加毕业旅行,目的过程都非常简单,你为什么非盯着我不放?”
“你不承认没关系,但我必须提醒你,小姐是不是忘了生身父母是怎么死的?”
舒意一震,强行克制住从内心深处惊惶与愤怒的颤抖,露出丝微笑:“我不想再提这件事,他们已经过世十几年了,我现在生活得很好。”
姜利倒是没防备她的态度会忽然柔软下来。
弱不禁风的女孩,就那么站在车顶边缘,带着一丝恳切的目光注视着他:“这里太危险了,我挺害怕的,先过去那边说,好不好?”
舒意指了一个方向,姜利虽觉古怪,但料想一个女孩折腾不出什么幺蛾子,余光往后迅速一瞥,动作却没有退让。
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一道身影扑了过来,姜利下意识往旁边一闪,停下来时一柄细薄如发丝的匕首已抵住他的喉咙!
月色下金丝牡丹扣的花瓣闻到血的气息,似要盛放般嫣红,刀片光洁,蛇纹细密,锁喉之危势如破竹。
姜利极低地哼笑了声:“好身手。”
舒意颔首:“学过点防身术,不过在你面前顶多三脚猫的花架子,糊弄糊弄外人还行,糊弄你还差得远,好在有名器傍身。我这柄刀,薄得不需要开刃,手一抖就能割破你的喉咙,我看你还是小心为好。”
恰好火车一晃,舒意佯装往前一倾,手腕带力,刺破他表层的皮肤。
姜利常在刀尖行走,轻易不会受人威胁,不想棋差一招落到一个小姑娘手里,依稀觉得可笑。细细一想,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这样的结果并不是无迹可寻,她有她的聪慧机巧,也有雷霆手段。之前在洗手间一味被他欺辱恐怕也是装的,故意示弱让他轻敌,好诱骗他暴露目的。
只是,她一个被养在温室里十几年的女孩子,哪来的底气?
“你与我周旋,果真不怕我取你性命?”
舒意犹豫片刻,淡淡笑道:“我当然怕,从你跟踪我的那一刻起,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如何反击,尤其当你对我动粗时。那时我想着,哪怕与你同归于尽,我也不要白白受你的屈辱,但我终究没有出手。”
为什么呢?
“因为我知道,有一个人会救我。”
姜利同样想起那个男人,以他的观察来看,那个男人绝不亚于任何一个格斗榜的顶级高手,甚至可能是远古传说一样的人物。然而这个时代,比双手更快的还有武器。
他的小姐,呵。
姜利面露一丝不快:“那么此刻,你还能笃定吗?”
“我……”
祝七禅醒来了吗?还会来找她吗?她不确信,毕竟那扇门再也没有为她打开过。可她已经失去示弱的机会了,走到这一步她没有退路。
舒意抬起胸膛,刚要说什么,就见姜利眼底闪过一抹戏谑,肩膀一转,蹭着锋利的匕首划了过去,随即将她手臂一折,寒光便朝着女孩细长的颈掠去。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姜利挟制舒意的刹那,一道劲风从后袭来,冰冷而优雅的腔调响在耳畔,“先生,我提醒过你了,不要再碰我的小姐。”
第16章纹身
“金爷,咱们这里是三不管的地带。您瞧我,活到半截身子入了黄土,还不知归哪国管,就更不用说这些没名没姓的野种了。您是西江的大人物,我不敢欺瞒您,今儿个若诓您一句,恐怕以后就甭想在道上混了。您要看中哪些小子丫头,尽管开口,小人虽是个没有归途的贩夫走卒,吃百家饭,喝地下水,经营不太磊落的买卖,但也不是无情无义的刽子手,我捡了他们,给他们吃喝,总好过将他们丢在山里喂狗,您说是吧?这些孩子倘或遇见像金爷这样的人物,哪怕倒贴,小人也要为您挑个可心的。”
八十年代的西江,山是高的,水是清的,路程漫漫,可以一路骑着骆驼翻山越岭,去眺望山的另一边水的另一头,浪漫的人互相写信,心急的家伙连夜赶路,追云逐月,自有一种天长的况味。
九丫头自幼同父母行商,习惯了睡骆驼背上,却还是第一次看到与她同龄的孩子被关在铁笼子里公然售卖,听不懂那满脸络腮胡、看不清面孔的中年人的奉承,却能看懂父亲的眼神。
连日遭逢暴雨,他们行程被耽搁许久,父亲急于回西江,不太想管闲事。九丫头拉了拉父亲的手,软语哀求:“爸爸,我想找个玩伴。”
她小时候就机灵,想要什么不直说,拐着弯儿表达,自有孩子的一套算盘,把父母攥得死死的
金南对她无有不应,自然应好,牵着她的手到笼子旁一一挑选。
金南原属意一个女孩,却见她的目光时时往另外一个男孩那里瞟,眉头一皱。不同于挑选漂亮的花草,有意思的玩具,现在是要解救一个孩子带回家精细养着,金南不能任由她,刚想同她掰扯清楚,她小手一撒,朝旁奔了过去。
那时她已是记事的年岁,姜利比她大两三岁,记忆更加完整。被关在兽笼贩卖,任是嘴上说得天花乱坠,对他而言亦是无法抹去的屈辱。
他眼睁睁看着那个扎两条麻花辫的小女孩跑了过来,在离他寸步远处停了下来,小心翼翼地觑着他,同身后高大威严的男人招手,嗡声说:“我要他。”
金南问她:“为什么?”
她似乎有点羞怯,躲到父亲背后悄声说了句什么,姜利没有听到,只是强烈地意识到她同他们是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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