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意这才正眼看向管家,思量半晌后道:“告诉那人,我一定准时赴约。”
管家离开后,一道身影从桃林里出来,至亭中沏了凉茶递给谢意,尔后才问:“小姐果真要去见晋王?”
“一个被下令禁足的皇子尚且敢违抗圣命请我见面,我又有何惧?”
谢意喝完半盏茶,又递还至少年手上,想了想还是笑赞,“七禅,你做得不错,这次多亏了你搜集的消息。”
“能为小姐分忧,是七禅的荣幸。”
“只是我很好奇,你从哪里找到徐穹贪墨的证据?”
单薄的少年立于万花丛中,眉眼仍旧不卑不亢,坦然直视小姐,说道:“我幼年偷师的私塾恰好在晋王府管家私府隔壁,原先我并不知道那人就是晋王府的管家,但据我观察,他每月至少会有两次回到宅邸,夜间也常有车马声响。当时我尚且年幼,偷偷在私塾借月读书,不敢发出动静。直到小姐命七禅去调查晋王贪污的证据,我才在晋王府看到那个人,回想当初种种,顺藤摸瓜潜入管家的宅邸,这才发现他们的秘密罢了。”
晋王贪污的钱财亦经过七八手的倒转,最后从东城门运至京都,存放于管家府邸。每月十五自西城门出城一次,于京郊下放给豢养军队的兵部执事。
祝七禅区区手无寸铁的少年,以他之力能洞察如此先机已然不易,后面的全由暗卫完成。
虽然不知她究竟如何在谢融眼皮子底下壮大的这些暗卫,但他却感惊奇,这帮人不止无声无息,还都武艺超群。
需知晋王并不是酒囊饭袋,京郊豢养操练士兵的地方极其隐蔽,兵部执事乃是昔日和张靖雪一同晋升的武将,据张靖雪所说,那人善战,戒备心重,轻功卓绝,一般人根本没办法追踪他的足迹,然谢府的暗卫却可以做到,并且干干净净,不留痕迹。
不过再怎么样,若缺少至关重要的一个环节,此事亦不能成。
面前这位小姐,只是在后院女人堆里走了一走,居然就可以让倾向太子一派的文官,于朝堂之上向如日中天的晋王责难,难道他就不怕证据是假的,此事乃是晋王做的局吗?
似察觉到祝秋宴的困惑,谢意微笑道:“凡人都有把柄,打蛇需得打七寸。那位文官看似亲近太子,实际左右逢源,接触晋王幕僚日久,却迟迟不得入门。此时若不站队,若太子起势,亦或晋王乘胜,哪里还有他的容身之处?他所博的并非太子回朝,而是自己的前途罢了。”
少年心间涟漪动荡,惊起一地寒颤,既为小姐的绝智,亦为她的城府。
是他高估了自己吧?以为她让他调查晋王贪墨之事,即是在考验他的忠诚。可她要博的怎会是区区一个少年的忠诚?相比谢家的起势,他何足轻重?
那夜的种种应当只是七禅卑微的心田里滋生的一丝幻觉吧?当张靖雪以他作饵,逼她抉择,她那样痴缠挣扎的目光,应当只是他的幻觉吧?
祝七禅忽而尝到浓茶化开后留在舌尖的苦涩。
谢意撒下种子,翻了新土,额头微微出汗之际,方才想到什么似的,看向他说道:“七禅,今晚陪我一起去见晋王吧。”
她目光澄碧,一如初见。
可少年不敢再做梦了。他双手交叉贴于下腹,低头道:“好。”
入夜后,浣纱河畔又现繁华景象。
撷芳斋位于石桥东侧,伴清泉琴音,美食芬芳,意趣非常。
谢意着一身锦蓝兰花纹样的长袍,冠发高束,环佩叮当。祝七禅则着浅青草叶纹样的长袍,玉簪虚束了发髻,只手腕间箍了半壁残玉,其余周身干净,落后谢意半步,在小二的吆喝声中上了二楼。
他们一个玉姿秀雅,贵气非凡,一个修竹清白,神韵天成,小二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吱吱呀呀的楼梯走到头,看了他们不知多少回。
被谢意再一次捉住偷窥时,小二忍不住笑道:“二位公子长得真俊。”
谢意弯弯嘴角,不置一词,却是好奇地看了眼祝七禅。
他们都是不爱装扮的人,平常是一副模样,今日要会客,还是那副模样,并无刻意捯饬,可她端看着他,还是觉得今日的少年十分俊美,大抵是置身风月秦淮,心境也与往日大不相同了吧?
否则她怎会一点点顺着他的眉眼看过去,就在此时此刻,与徐穹相隔一扇屏风的地方,忽的漏了下心跳。
一定是今夜月色过于柔美了。
谢意想了想,重整心神,朝小二点头示意后,转进屏风。
于窗边正兴致勃勃听着琵琶小调的男子,缓慢地转过脸来,甫然对上谢意的眼眸,眉毛一挑,有些轻佻的意味。
晋王是好美之人,此乃坊间美谈,谢意曾有所耳闻,但不曾想面对该是敌人的她时,他竟然也如此放浪。
“一直听闻谢公有女,家中行九,色智无双,今日一见果然传闻非虚。”徐穹轻摇纸扇,客套地说道。
尔后瞥见伴随谢意进来的少年,神色一怔,又道,“这人是?”
谢意说:“是我的仆从,意乃女子,与王爷单独见面,恐传出去坏了您的名声,才出此下策,还请晋王殿下见谅。”
“晋王?哪还有什么晋王?”徐穹若有所思地望着谢意,“本王现在不过一介庶民罢了,谢小姐应该知道的。”
谢意在对面落座,望了眼夜幕降临后的浣纱河畔,神色姿态从容:“有所耳闻。只是不知王爷甘冒大不韪也要在此时召见罪臣之女,意欲何为?”
她实在没有与他虚与委蛇的兴致,干脆开门见山。晋王也懒得再同她绕弯子,径自发问:“是你做的吧?”
谢意莞尔一笑:“王爷高看小女子了。”
“你不承认也没关系,但我总要为自己分辩一二。本王向来重利,不做亏本生意,若本王给小姐想要的东西,小姐以什么来交换?”
“王爷又如何证明自己的清白?”
徐穹往窗边一靠,懒懒散散的口吻道:“我说过了,本王重利,之所以会对谢府下手,是因为谢府富甲天下的私库,至于谢融的命并不在我计划之内。若知道小姐这么难对付,当初有人设计陷害谢融时,本王合该好好拉拢才是。”
徐穹顿了顿,又道,“这件事表面看来是本王得利,可你有没有想过,螳螂捕蝉,还有黄雀在后?”
谢意凝眉:“王爷不妨直言。”
“本王那个太子弟弟向来贤孝素著,厚德载物,备受文武推崇,这样的人怎会突然殿前失仪?本王原先以为他做戏多年,一时不察露馅,被父皇抓了个正着,可如今想来,倒不如说是他自导自演的一出好计谋,旨在将我推到案前,迫父皇亲自动手,清除皇室积弊罢了。”
当今圣人历经几朝动荡,属于踩狗屎运捡了个便宜皇帝,创建西江王朝。然皇室根基尚浅,边塞数国虎视眈眈,内忧外患不胜其扰,再加上圣人这两年身体大不如前,面对朝堂风云力不能及,就显得杯弓蛇影,虽宠爱太子,却轻易不肯放权,又纵容其他皇子专擅,因此储位之争迫在眉睫。
这或许是太子为了置之死地而后生走的一步险棋。
至于谢融,徐穹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谢融教导太子多年,你说他会不知太子心思吗?然他还是自戕谢罪,是为成全太子大义,还是被太子所负,小姐不妨仔细想想。”
“你的证据是什么?”
徐穹摆摆手:“话说到这里,小姐该先拿出你的诚意来。本王想要什么,小姐应当清楚。”
谢意一时沉默了下去。
不管谢融之死与太子有没有关系,面前这头豺狼却是要吞了谢家,这一点毋容置疑。
她所担心的是,自己身在其中究竟是怎样的位置。
若太子当真故意而为,可若没有她这当头一棒,晋王怎会被推至风尖浪口?这其中分明有人推波助澜,一步步设计。
她屏息凝神,再三回顾先前细节。
忽而头皮一紧,没错,若是徐穹手笔,她早该因那虎狼之药死在谢家的农庄,可她为什么没有死?
谢意不由自主地望向身旁的少年,从进入包厢之后他就再未开口,安静地伫立在她身后,像天边的月常在,却又常常遥不可及。
谢意喉头艰涩,就在她准备张口之际,窗外忽然传来一阵笑声。
她探头看去,只见石桥上走来几名少年,借着水光里倒映的烛火,依稀可以分辨少年人的长相。
为首的似是去年新科状元,伴他身旁的是一众面容舒朗的书生,另一侧则是几位世家的公子,以梁嘉善为首,袁今在旁,一行人浩浩荡荡,穿河而过。
不知在讲些什么,少年们纷纷笑了。
秦淮的夜,浣纱的月,初春的风,浓郁的酒香,就这么毫无防备地撞进她的眼眸。
她不知想起哪一年,似也是相似的夜,她在河畔遇见一行少年,寒门学子与公卿士族没有阶级之分,有的只是惊才绝艳与平平无奇。
少年们徜徉在太平年间的风月里,吟诗作对,意气风发,一腔浩然,何等风流天姿。
那是海晏河清的一年。
她低声问身后的少年:“七禅,你羡慕吗?”
少年躬身道:“七禅不敢奢望。”
“我记得你日前说,曾在私塾偷师,你是否也曾想过考取功名?”
祝秋宴想起早逝的灶婆,将酸涩咽了下去,照旧还是一派恭谨之姿:“七禅出身寒门,只勉强认得几个字罢了。”
“若给你念书的机会又如何?”
“功名于我,犹如吉光。”
“我倒不觉得。”少年微微抬首,就见她含笑的侧脸,“有朝一日你会出人头地,活得比他们都要赤忱坦荡。”
说话间几个少年笑闹着停了下来,你推我搡地将袁今往外挤。袁今朝前趔趄几步,又将将停下,对上面前的少女,耳根微微发烫。
“晚、晚晚。”他犹豫地唤了声她的小名。
谢晚低着头,掩去眸中一闪而逝的慌乱,故作轻松道:“二哥也在呀。”
看一眼袁今身后的少年们,怕身份敏感,给他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她强忍着再见他的欢喜道,“二哥,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身后掌柜送上刚搜罗来的名士字帖,她抱在怀里,匆匆绕过袁今。
袁二公子生得一张玉面,桃花眼灼灼情深,却总是舍不得令她为难,就这么看着她上了石桥。忽而撞到一个少年,怀中的字帖掉在地上。
有人笑道:“咦?这不是二公子月前托我找的字帖吗?”
袁今耳根越发烫了,恼人地瞪了瞪眼,忙上前帮谢晚捡起字帖,想了想又问:“你的马车呢?”
“下午车辙坏了,我让车夫先行回府了。”
“那我送你。”
“不、不用了。”谢晚委婉地说,“二哥应当还有要紧事吧?”
袁今吞吞吐吐:“其实、其实我……”
梁嘉善与袁今相交日深,从没见过他这般局促的模样,想来一物降一物,实在妙不可言。
而面前这位小姐,也和昔日的谢二大不相同了。
他不愿有情人为难,替结巴的袁今说道:“我们正打算去撷芳斋喝酒,左右也没什么要紧事,不如二哥就送谢小姐回府吧。女孩家一个人走夜路,总归令人不放心。”
其余人等皆哄笑。
谢晚一时也拿不准主意,余光里偷瞄袁今,见他一张正气的脸越来越红,心中微感欣喜。
这榆木疙瘩,等他开窍怕是等不到了,干脆顺势将一幅字帖交到他手中,也不说话,转身就走。
袁今呆愣在原地,搞不懂她的意思,还是梁嘉善推了一把才觉醒过来,忙追上前去。
女孩子娇媚回首,盈盈一笑。
水中的月都羞了。
徐穹摇着扇子,映照着窗边的光火,神色一时深一时浅,就这么看着一男一女走远后,低头轻笑出声:“谢公真是生的一双好女儿啊。”
谢意心中一凛,不知他的意思。
“小姐若觉得用一个证据换取千金是笔不划算的买卖的话,那不妨换个思路。本王想要的只不过是钱,与小姐并无什么深仇大恨,我算计了你一回,你也算计了我一回,彼此公平,互不相欠。可太子就不一样了,他尚未得逞,就已经算计了谢公乃至整个谢家的将来,小姐与其以卵击石,无辜牺牲,倒不如与本王合作,或许还有反败为胜的可能。”
“你想要怎么合作?”
“谢二小姐天姿国色,甚合本王心意。若本王与谢家结秦晋之好,小姐适当提供资金助力,那么本王就有把握扳倒太子一城。待得本王荣登大宝,册封你妹妹为皇后,届时谢家自当光复如前。”
谢意笑了:“王爷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徐穹见她有松口的迹象,忙道:“小姐,谢家在圣人面前,只是一个没落的公卿世家。在太子面前,则是一个尚有利用价值的商户,可对本王而言,却是比干心头,无上至宝。”
他顿了顿,视线掠向窗外,“更何况本王确实喜爱二小姐。”
去年春日宴,若不是为了侵吞谢家财富,他又怎会委屈自己向一个借住谢府的表小姐示好?是时他曾于高台眺望,一眼看到人群中的谢晚。
那个女子,骄纵有骄纵的美,羞怯有羞怯的美。相比起来,他还更喜欢昔日轻狂的她。
于是,徐穹用这三寸不烂之舌,添油加醋地表达了对谢晚的向往之情,末了希冀地望着谢意,只待她同意,就将太子设计杀害谢融的证据双手奉上,然而迎接他的却是一杯滚烫的热茶。
“让我把妹妹嫁给你这种畜生,别做梦了。”
她说罢起身,欲要朝外走去。徐穹被羞辱到这种份上,怎会轻易放她离开?直接跃过桌子,踹开屏风,一把拽住她的手腕。
“小姐不要不识好歹,本王自降身份请你到此,是留着余地,不想把你逼到死胡同去,小姐莫不是以为本王忌惮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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