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她刚刚提起,他才醍醐灌顶明白什么。
谢家失势,失去的何止是朝堂的一席之地,更是谢家多年的经营。她如今是家中的大小姐,一切重担当然得由她承受,那些伤害,胁迫,乃至于皇族的觊觎,他都可以想到。
但是只要嫁给他,她就不再是谢家的女儿了,她将是梁家的儿媳,梁嘉善的妻子。
“谢公罹难时,我尚在外游学,归家后才知谢府之事,但我以为……对不起,是我的疏忽,是我大意了,没能保护好你。谢意,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可以庇护你,庇护谢家,好不好?”
谢意犹豫:“我怕拖累你。”
“谢意。”
梁嘉善终究是没忍住,轻轻将她拥入怀中。那一刻触碰到的女子柔软的躯体,带着独有的馨香,当他抚上她的后肩时,他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得偿所愿的欢喜。
他向她承诺,“嫁给我吧,我一定可以守你到老。”
如此几日,谢意与梁嘉善走动更加频繁,交往密切,就连朝臣都向梁太尉打听此事时,梁太尉方才察觉,下朝一回到家中,就将梁嘉善叫进书房询问此事。
梁嘉善刚亲手打制了桃花饼,打算午后拿去同谢意分食,满腔喜色还挂在脸上,不想迎头就遭梁太尉一声痛斥。
“逆子!你果真在与谢意来往?”
梁嘉善愣住了:“父亲,我正要同你说此事。谢意很好,我很喜欢她,想要娶她。既我们早有婚约,此事也简单,我可以等她五服除孝,但在此之前是否可以先两家交换了庚帖?这样她在府中的处境也会好一点。”
“娶她?你怎么可以娶她!”
梁太尉位高权重,于朝堂斗角,喜怒于心,鲜少外露,梁嘉善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在家中发火。他实在不解,辩驳道:“我为何不能娶她?难道就因为谢家失势?父亲,我以为你不是看重名利权势之人。”
梁太尉道:“我和你说不通,反正我不同意!”
“父亲!”
“嘉善,你自幼聪慧,世事洞明,就算我不说,你也应当猜得到原因。谢融之死,乃我所为,若谢意知晓我就是她的杀父仇人,梁家就是谢家的仇敌,你要如何面对她?”
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梁嘉善自幼接受惟贤惟德的礼教,梁家家风清正,族中多位长辈皆将名利视若浮云。梁嘉善有一个姑婆更是离经叛道之辈,终生未嫁,只四处游历。
这样的家族教导出来的孩子,虽天真,但不傻。
梁嘉善不是没有想过那个可能性,但当时与谢意没有走到这一步,他私心逃避罢了。
可他终究还是没逃得过去。
周身还都萦绕着桃花的香气,可他亲手捶打的花饼似乎没有理由再送出去了。他接连往后踉跄,撞上书架,梁太尉快步上前,颤声道:“嘉善,世间多的是好女子。”
“可是世间只有一个谢意。”
梁嘉善伏下身去,转头看向别处,强忍心中苦涩,仍不免追问,“梁家不是一向不参与党争,保持中立的吗?何时加入了太子的阵营?”
梁太尉垂首道:“太子已然无力回天。”
朝堂上那些叫嚣着要将太子请出宗人府的声音,不过是太子党羽的垂死挣扎罢了。
太子淫乱后宫,还是圣人最宠爱的嫔妃,被圣人当场撞见,原本这个时辰该在东宫授课的谢融,变成了皇家一层遮羞布。
他顺势进言,让此事成为太子失仪的重磅一击,拉谢融当垫背,以成全天家颜面,灭帝王怒火。谢融不可谓不无辜,但太子无德亦无能,竟然为了自保将罪责全都推到谢融身上,还当场下令守卫,制造谢融自戕之状。
圣人寒心,寒的不止是帝王家本就不多的一点血脉之情,更是储君的气度、格局。若将天下交到这样的太子手中,则西江亡矣。
梁嘉善洞悉其中内情,似还挣扎:“杀谢融的乃是太子,父亲,父亲只是……”
“只是什么?推波助澜就不是凶手了吗?嘉善,不要再自欺欺人,谢意再怎么怨恨谢融,她也是谢家的女儿!”
梁嘉善仍不甘心,追问道:“你既不是太子一党,为何、为何要?”
“为何要假装变成太子的人,承受太子的好意,与谢家结亲是吗?嘉善,这就是朝堂,政权博弈,生死较量,为父虽然不齿,但行至河中,身不由己。”
他们都是没得选择的人。
梁太尉亦是如此,于梁家,他是一家之主,于朝局,他是一品大员,天子近臣。
走到这一步,梁嘉善似再无退路,此事似也再无转圜余地,他扶着书架的手终无力承受,整个人滑坐在地。
而今太子消沉于宗人府,晋王被朝臣一再弹压,圣人膝下只剩一个不足五岁的皇子。番邦之乱始终未止,外敌内寇前后夹击,西江王朝果真风雨飘摇,危如累卵。
梁嘉善生在这个家族,同样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他艳羡湖广风光,喜好西北民风,可他还是得回到金丝笼里,不得不将聪慧摆出来,让这些情感来重伤他。
他已然猜到什么,但他还是想亲耳听到答案。
“梁家如今在谁营中?”他如此问道。
梁太尉负手望向这座历经百年沉浮的三进宅院,春秋鼎盛,不过云烟。他沉声道出三个字:“李重夔。”
从一开始,他们要设计的就是太子,谢融只是无辜遭殃的鹰犬罢了。谢融最大的错就是没有站对阵营,跟了一个无德无能的太子。
李重夔知道谢家有一个女儿足智多谋,曾于圣驾前临危不惧,抗衡他安排的刺杀。于是太子倒台后,他趁势派人进入谢府,引诱好色又好财的徐穹入局,让两虎相争,他则作壁上观。
“李重夔少时进入朝堂,曾任翰林供奉,负责起草诏书,伴圣人七年,是真正的简在帝心。太子幼年就惯会耍心机,屡次讨好李重夔不得,心生怨恨,设计教唆,终令圣人远之。君臣走至这一步,其中有许多不便外露的变故,但总逃不过一个帝王心。”
这一场风云,是昔日君臣的对垒,他们无从插手。
梁太尉终不忍见自己清风明月一般的儿郎露出这般颓唐之相,俯下身来,将手重重搭在他肩上。
“嘉善,为父只是权衡利弊,做了一个梁家家主该做的选择。而你,你于梁家只是一只幼鸟,失去梁家你将一无所有,所以,你没有选择。”
梁太尉说,“我瞧着形势那人该进京了,谢意既没死,说不定是他相中的女子,嘉善,你没资格抢。”
梁嘉善闭上眼睛,脑海中均是那女子一颦一笑的模样,她不爱哭,也很少笑,但她就那样静静伫立,已然让他无以忘怀。
他始终在想,那究竟是怎样一个女子,可以如此美好,又如此凄凉?
想不出答案,却快要痛得无法呼吸了。梁嘉善埋首,悲戚道:“若我不姓梁,若我只是我,哪怕只是她身边一个仆从,该有多好?”
梁太尉没想到短短数月,他对谢意竟痴恋至此,惊讶道:“你!”
梁嘉善抬头,忽而笑了。
嘉善只是一个重情的儿郎啊。
父亲。
梁太尉何曾见过儿子这样?一时痛心疾首。局势演变至此,晋王虽已呈现败局,但圣人还未输,梁家此刻切忌与谢家交往过密。
他正打算狠狠心将梁嘉善禁足,管家忽而奔至,高声喊道:“大人,圣旨到了!”
梁太尉心中陡然一沉
果然,圣人闻得京中美谈,特意下旨为梁嘉善和谢意赐婚。这哪里是赐婚?分明圣心猜疑,恐晋王之事乃是有心人做的手脚,正在试探梁家!
梁太尉刚要与内侍打两圈太极,就听一道舒朗的声音道:“梁嘉善接旨,谢主隆恩。”
芝兰玉树的少年双膝跪地,双手贴面,额心贴地。
那姿态何等虔诚。
……
令人烦躁的夏夜,也不知周茵水今天抽了什么疯,从外面回来就发了两三通火,惹得梁瑾一阵郁结,左右睡不着觉,干脆走到花园抽烟。
前一日好好的大寿被搅了局,弄得他焦头烂额,媒体警局四处奔走,好不容易才平息,对方竟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关键老爷子还让他不要再追查下去。
他觉得不可思议,梁清斋上了岁数,最怕碰到电视里那些事,平时有个风吹草动就要请人到家里来四处检查,看看有没有可疑的人,没想到这一次这么轻易地息事宁人。
其中难免有古怪。
不过他一向想得开,世上哪有干净的生意?他若不见黑暗,定是梁清斋出手帮他摆平了,这次很可能也是如此。
这么想着,梁瑾狠狠吸了口烟,尼古丁进入五脏,再吐出来,带来一阵强有力的放松。一口浊气总算消散,他走至花台,忽的瞥见一道暗影,心下一惊,陡然道:“谁在那里?”
前一日枪响的阴影还在,梁瑾唯恐余乱未清,作势就要叫人,却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带着丝颓废道:“爸爸,是我。”
梁瑾走近去看,才发现是梁嘉善。
他陷在花台里,还穿着前一晚的衬衫长裤,只领结被扯掉了,衣服皱巴巴的,脚边空了好几瓶红酒。
他迷离地掀开眼,问道:“爸爸,还有烟吗?”
梁瑾不知发生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半包烟递过去,想了想,又摸出打火机。
梁嘉善不会抽烟,点得太急,烟蒂才刚烧红,他就费力地往肺脏吸,结果用尽全力,也只是让自己更加痛了。
他一把摔了烟头,再掏出一根重新试,梁瑾教他忍受第一口烟的呛感,吐出去,慢慢就会尝到一种轻松的感觉。
他试了几次,不再咳嗽,胸间似乎也不那么痛了,就这么瘫坐着,手里夹着烟,一根又一根。
梁瑾始终没有说话,安静地陪在身旁。
很久很久,梁嘉善才问道:“爸爸,你有过什么梦想吗?”
梁瑾回忆起年轻的时候,笑了:“梦想谈不上,但我当时下乡的时候,其实很想当一名老师。”
“那你后来为什么没有当老师?”
梁瑾说:“当老师哪有你想的这么简单?我去当老师了,家里怎么办?这么大的生意就让你爷爷一个人操心吗?他身强力壮的时候可以操持,老了怎么办?”
梁嘉善吸着烟,神情有点麻木:“不可以请职业经理人打理吗?”
梁瑾一愣,觉得好笑,到底是没成家的孩子。
“嘉善,一个家族的企业里面不只有我,还有你的叔叔伯伯,有你妈那头的亲戚,有一些投资人,还有很多员工。事情往往没有你想得这么简单,当老师只是爸爸很年轻的时候做过的一场梦而已,梦醒过来,还是得学着肩负责任。”
他向往简单的生活,恋慕舒杨,喜爱她身上的书香之气,可能也是为了成全自己未竟的梦吧?因为从未得到,所以一直贪恋。
梁瑾拍拍梁嘉善的肩:“嘉善,喜欢建筑就去游历全国,这已经是很幸福的事了。”
梁嘉善喉头哽咽:“但我走得再远,也还是梁家的孩子,对吗?”
“那当然啦,等爸爸干不动了,你还是得回来帮我,只是爸爸不比爷爷那一代老思想,可以允许你请专业的经理人,但你即便再自由,也还是得守着家族,把企业一代代传下去。”
为什么?因为他是梁家的孩子。
所谓的梦想在名利欲望面前,就是个破烂。
梁嘉善深深闭眼,不甘与恼恨盘旋心头,为什么终其两世,他还是摆脱不了这样的命运?
第44章
祝秋宴偶尔会想起瞎灶婆,那位阿婆头发银雪,不过四旬就整日佝偻着背,向人低头,向人乞求,将生存的机会交到别人手上。
那段相依为命的日子不是不温暖,不是不感动,但人生处于那个阶段,都被痛苦仇恨所掩盖了。他想到的只有出人头地,没有时间停下来去感受灶婆带给他的温暖。
而就在那个午后,他如一叶扁舟,切切实实地在谢意为他准备的书房停泊了。
先生同他一起追忆经年趣事,分析当朝局势,还说早就知道他在墙外偷听,只是他交不起束脩,先生无法开那个先例罢了。先生家中亦是清贫,无法给他更多的宽待,只好佯装不知,解读诗文时声音更大一些,以便让他听清。
他敏而好学,加之刻苦钻研,早已偷师七八,先生能教得不多,只是问他,你在做什么?为什么舍了功名,蛰伏于世家后院?
祝秋宴想了很久,问:“先生,人世间所行之事有绝对的对错吗?”
江溪道:“但问你心,愧否?”
“愧。”
“悔否?”
祝秋宴几经思量,终道:“不悔。”
每个人在做抉择的时候都有当下的顾虑,趋利避害,亦或舍身取义。他不悔是因为他还有的选,而梁嘉善一直没有选择的机会。
也就谈不上后不后悔了,他只有愧疚。
……
梁嘉善宿醉未醒,周茵水担心他的身体,一大早请了家庭医生回来。
负责打扫小楼的阿姨向周茵水报告,曾有人用过小楼的客房,说这话时医生刚好准备离去,联想日前的异常情形,朝周茵水远远看了一眼。
下午梁嘉善醒来,周茵水坐在床边唠叨了很久,一时数落他,一时数落梁瑾,父子俩挨个被批斗。
gu903();
手机版阅读网址:wap.11e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