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意被拽了起来,手里还拿着那张旧名片。
明坛是风风火火的性子,这么些年唯独这一点没有被磨掉,她说觉得这样做派潇洒,而且热闹,她想要保留自己十八岁的样子,所以不管禅师怎么说,她还是我行我素。
她走的太快,舒意努力跟上她的步伐,到了后院明坛推出一辆红色掉漆的电瓶车。舒意愕然,忙把名片塞进裙子隐形的口袋,拢了拢裙角坐上后座。
她忽然发现,这对师徒是一样的风风火火,两分钟前她明明还在静室里翻书。
“我……”她有点尴尬,“我可以抱你吗?”
明坛没有换常服,还穿着僧人的红袍,小光头在阳光下发亮。她则是一条浅黄的长裙,头发只简单地编成了麻花辫,耳边簪着刚才明坛顺手折的一朵橘黄色波罗花,踩着藤草编制的凉鞋,和她站在一起,好像两个尘世的人。
看僧人骑电瓶车已经觉得哪里不对劲了,再有个姑娘抱着,这情形怎么想怎么奇怪。
明坛却是落落大方,朝她一笑:“阿九,活得恣意一些,不要委屈自己。”
她的意思是想抱就抱,不要管别人怎么看。
舒意点点头,揽住她的腰。小电驴在西江的老城区穿行,五颜六色的帐篷搭在屋檐下,是明亮的夏天色彩,到了秋日午后还是很晒,不过早晚温差大。
舒意有点冷,不自觉抱紧了明坛。
阳光透过树荫在她面上落下一颗颗光斑,明坛偶然回头,见她闭着眼睛,微微仰着头,细软的乌发扫过耳颊,那是一种多么惬意,多么自然的美,橘黄色的波罗花衬得小姑娘明亮惊艳。
她心中高兴,打定主意要把这个女孩身上灰暗的颜色统统洗掉。
她说:“抱紧我啊,我要加速了。”
舒意声音轻轻的:“好。”
在这个清晨来到前的深夜,有一位神秘访客敲响了千秋园的木门。
祝秋宴震惊地看着面前的男人,他像是刚从水里出来,全身湿透,头顶着乱七八糟的水草,还是在北京那一天的穿着,白色背心,黑色大裤衩,牛皮凉拖鞋。
那双拖鞋还是小姐请店里的老师傅给他定制的,纯手工牛皮,上面每一条线都是工人缝制的,质量上乘,每个细节都值得考究。
他得了拖鞋的那一天曾大摇大摆地炫耀过,但对着小姐,他总是没有什么好脸色,除了时刻提醒她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以外,大多不苟言笑。
这个老男人。
呵,居然还没走。
刘阳在旁边拿着簿子飞快地记录着,一边写一边说:“就是前一阵大河附近游荡的,弄得园子里好一阵不安宁,花都败了不少,我去逮过没逮着,没想到今天自动送上门来了。”
他说着舔了下毫毛,看向面前的男人,问道:“叫什么?”
面前像水鬼一样的家伙,缓慢地扯掉了身上的水草,说:“周奕。”
“哪个奕?”
祝秋宴帮着回答:“神采奕奕的奕。”
“咦?你怎么知道?”见对方没有否认,刘阳继续问,“哪里来的?死因为何?”
“北京,被打死的。”
“北京?你怎么过来的?”
“坐飞机。”
刘阳知道了:“有人把你的骨灰带来了这里?”
“嗯。”
“特地撒在大河里,你的故乡应该是西江吧?”
“嗯。”
“生辰说一下。”
周奕又答了几句,刘阳没什么好问的,收笔之前照例问一句:“距离你遇害已经一年多,为什么一直到现在还不肯走?”
“我……”周奕想了一会儿,看向祝秋宴,说,“我在等人。”
刘阳皱眉,还要再说什么,祝秋宴给他一个眼神:“先去准备吧,我来跟他聊聊。”
“好吧,看来你今天又要失眠,那就交给你吧。”刘阳把簿子往他怀里一放,终于按捺不住困意,打着瞌睡走了。
他一走,周奕也动了。他飞快地冲到了祝秋宴身旁,一拳头直接挥了过去,却因为落空的惯性直接穿透了他的身体。
祝秋宴木然地看着他:“你已经死了。”
周奕忽而一笑:“我总算知道你怎么保养的了,就说你一个男人,怎么可能十五年没有一点变化,原来不是普通人。还以为人死了之后就什么都没了,没想到老话常说的阴魂不散,有一天能验证到我身上。”
祝秋宴问他:“这一年你在哪里?”
“我后来去舒家,房子空了,你们都走了,我找不到你们就到处游荡,后来看新闻知道你们出事了,我就没再离开,一直在北京等。我的骨灰还寄放在殡仪馆,阿九没有给我下葬,我知道她会回来。”
他知道她会带他会西江,所以一直在等她。想到这里,周奕的面色变得阴晦不明。
“得到你想要的答案了?没错,她来了,已经来了好几天,却没有来找你。我不知道后来到底出了什么事,但你……”周奕逼近他面前,“你一定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是不是?”
祝秋宴没有否认。
此刻的他一双柔目包裹万千,似大河般汹涌澎湃,又情意绵绵。
周奕骤然一惊,往后退了几步,终于接受某个现实,没错,他已经不在人世了,一切的一切已经结束了。
在阳间飘荡的时候,他看到医生给他蒙上白布,阿九给他磕头。关东煮被打扫的阿姨扔进垃圾桶,她一直盯着看了很久。
那一夜她没有流泪,但他却心疼地喘不过气来。
这个可怜的孩子,什么时候可以为自己而活啊?
“阿九变得沉默了。”他双手覆上面庞,深深吸了一口气,“也不爱笑了。”
经历过这么多变故,虽然至今还搞不清楚面前这个男人和阿九之间的变数,但他已经可以接受一切离奇,最重要的是他相信阿九。
阿九爱这个男人。
这是最重要的。
“你的花园是收集亡灵来散播种子,再开出鲜花,对吧?”周奕说,“飘得太久了,总是一个人孤零零的,没人说话,也吃不到喝不到,挺没意思的。你们要觉得我可以,那我也愿意。”
刚才那位已经和他讲清楚了,一旦愿意通过他们的方式留下,亡灵将生生世世无□□回,就在这个阳间看风云变幻,远古冰河,星际流转,但可以以此交换一个心愿。
“把我的魂化作尘土,给她开一树花吧。”
周奕背过身去,男人宽阔的臂膀是从未有过的颤抖。他爱那个可怜的孩子,但这十五年间,为了一个仇恨稀里糊涂地度日,他从未有一日好好爱过她。
就将她束在仇恨里,一直活在仇恨里,她该有多无助啊。
“祝秋宴,好好爱她,求求你,一定要好好爱她,她太需要被爱了。不管你们过去发生了什么,既然回到这里,就让一切的开始在这里结束,让她好好地为自己而活吧,她值得那样开出花来的生活。”
祝秋宴点头,含着泪花重重地点头。
他会的,如果她能够再回到他的生命里,没什么可以让他再无以承受,他会穷尽毕生之力去爱她,让她成为“I'monlyloyaltomyself”的自己。
米兰·昆德拉说过,生命中不能承受的,不是存在,而是不能其为自我。她不需要为任何人负责,她只需要对自己忠诚。
她可以选择任何一种生活方式。
她可以不爱他,但她一定要爱自己。
他只希望她能好好地活着。
祝秋宴是如此祈祷的,在这一夜,在与周奕相视、交接的过程中苦苦煎熬着,等待的是一个可以开花的结果。
刘阳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他还在千秋园的门口,还是之前那个站姿,一动也不动,像棵风干的树。
他揉揉睡眼,上前拍他的肩:“既然没睡,就洗洗脸跟我一起去前面,最近流感季,园子里好些人请假,人手本来就不够,招晴还不在,我每天都要忙死了。”
祝秋宴不爱商业,很少打理生意,刘阳知道他提不起兴趣,但不能任由他再这么发展下去。一个人一整夜一整夜不睡觉,脑子只要没死绝,怎么会不胡思乱想?
他拉了把祝秋宴,走到前面忽然看清他的面孔,吓了一跳。
“你哭过了?”
祝秋宴低着头,捋了下衬衫袖口。刘阳叹了声气:“你去换身衣服吧,今天秋展,肯定好多人,怎么着也是惊天地泣鬼神的门面担当,你千万别坏了我的生意。”
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人也乖觉,刘阳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洗了把脸,把周奕的名字和生平事迹采到簿子上,准备再找个时间和他对接下具体的流程,之后打开衣柜,挑来减去,最后选了最简单的白衬衫。
一整排衣架,挂的都是白色衬衣。
他不太会打扮,也没有心思捯饬,俗话说的天生丽质就是他这种,就算穿得像个乞丐,也不是寒酸的气质,时间长了对物欲的需求都不高,简单地活着,可能就是他最后的希望了。
他抹去脸上的水珠,对上镜子里的男人。
许多年前他见过一位禅师,禅师说他有佛相,所谓佛相就是万千象,很细微的一个表情就可以改变他给人的感觉,笑时,不笑时,看人时,不看人时,万种面孔,是因为活得太久了,什么形态都可以信手拈来。
今天是秋展,不能扫兴。
他揉了揉眼睛,把眼镜架到鼻梁上,嘴角微微一勾,斯文,优雅,又有点俊朗,大概可以符合刘阳的要求了。做好这个表情管理后,他打开门走了出去。
阳光铺在脚下。
他来到大河边,刘阳站在他身旁,码头不远处的花船上迪士尼、漫威,希腊神话,还有日本动漫卡司一应俱全,整装待发,正要迎接今天第一波从对岸来的客人。
滚滚大河奔腾不息,汽笛声由远及近。
他举目望去。
骤然间忘记了呼吸。
作者有话要说:生命不能承受之重——码字,你们觉得呢?【微笑】
第60章
经过一次生死时速的抢救,身体很多激素紊乱,最直接的影响是目力受损,以前舒意不爱长时间对着一个人的眼睛,现在为了听清说话的内容,却不得不对上对方的眼睛。
她和明坛并肩坐在船边,汽船的马力很足,从江原码头过来每个站点间隔不过三五分钟,大河中时不时有翻腾的灰褐色鲶鱼,非常大,大得让人害怕。
她不自觉抓住明坛的手臂,问道:“我们去哪里?”
明坛说:“到了你就知道了。”
“为什么卖关子?”
船到东岸停下,明坛看到丽洋花市的招牌,指给她看:“诺,这就是西江最大的鲜花市场了,量大,价低,品种丰富,怎么买都不心疼。”
说话间他们身边有几乎一半的人下船,不是提着篮子,就是推着小货车,看样子都是去进货的。
“那我们为什么不去这里?”
“因为有更好的。”
“好在哪里?”
“唔。”明坛沉吟了一会儿,舒意感到她要诗兴大发。果然明坛说道,“好在空气香甜,心旷神怡,美丽仙境,如梦幻泡影。”
末了她又道,“我觉得你会喜欢。”
舒意正觉得疑惑,明坛补充道,“或许不是喜欢这么简单。”
她觉得可能要让明坛失望了,见过千秋园的震撼,世上的花园已经很难再带给她相似的感觉了,但为了不破坏明坛的心情,她积极地表现出期待的样子。
船又继续向前开,这回是明坛抓住了她的手臂:“快到了,下一站就是,很近的,就在丽洋的对面,香堤西岸。”
汽笛鸣叫声中,舒意转过头来,看向西岸的方向。
奔腾的河流渐渐缓停,那缓慢的姿态像肖邦协奏曲渐入低音,绵长的曲调如夜半月,月上鹊,如巨人垂首,掬起一捧清泉,又如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将此刻的画面定格,大鲶鱼悠哉悠哉地撇着胡须,船员交头轻笑,红色的船蓬被阳光晒得发烫,明坛笑意寂静。
而在河对岸,繁花似锦,岁月正长。
舒意一行刚上岸,卡通人物就将他们团团包围,手臂挎着花篮热情地向他们推销秋季新品,明坛虽一身僧人打扮,但眉目如水,练达睿智,引来唐老鸭的青睐,免费送了一支木芙蓉给她。
明坛高兴,随手将木芙蓉簪到舒意另一侧耳边,两朵大红花衬得女孩鲜艳明亮。她越看越顺眼,挑挑拣拣又找了一小捧桂花穗,箍在她手腕上。
远远一瞧,真是一道亮眼的风景线呐。
唐老鸭也觉得这个女孩说不出的好看,气质温和,却有质感,竖着大拇指不停地夸她,极力推销臂弯的花篮。见女孩始终不为所动,他心下气馁,却仍未放弃,一路引着他们朝古堡走去。
gu903();到了近前,看到一人站在临岸的高台上,正注视着大河,他忙举臂挥舞,高喊:“老板,来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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