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回头,微顿了顿,朝他们走过来。
舒意停在原地。
“嗨,这位小姐好久不见,还记得我吗?”刘阳挂着招牌笑脸,热情地同她伸出手去。
舒意没有接招,他也不觉得尴尬,转手拍了下唐老鸭的屁股,“这两位客人交给我,你去吧。”
唐老鸭原意是想在老板面前表现一番,不想被老板截胡,哼了一声,气呼呼离去。刘阳讪讪地摸了下鼻尖:“走吧,我带你们进去逛逛。”
舒意这才看清古堡上方的英文字样:throughalleternities。
万古千秋。
她拧了下手腕上的桂花穗,下意识往回走,明坛忙拉住她:“怎么了?”看这位老板的样子,她以为他们是认识的。
明坛自己也觉得刘阳有点眼熟。
“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
西江有很多庙宇,刘阳见过的僧人不计其数,哪怕面前是位女僧人,还是混血,他也不觉得稀奇。但仔细想了想,确实没什么印象。
“西江不大,或许我曾与小师父在哪里见过。”
明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望向舒意:“阿九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我……”
“既然到了这里,快跟我进去看看,我保管你会喜欢。里面有好多花田,光是散步就够赏心悦目了。”明坛说。
刘阳在旁附和:“是啊,这座千秋园是我们多年的心血,小姐不想亲眼看看?”
这里的一花一草,都是他们亲手栽植的,凝聚了他们的汗水。
刘阳如今知道她就是谢意,虽不知她有没有想起当年观音庙前的初见,却还是自说自话地同她讲起了前尘往事。
“小姐大概不知道吧?很多年前这里出现过一位廉正清官,就在大河边上还有他的功绩碑,当地百姓都叫他小相公,因为他被当时的皇帝贬谪过来的时候还不满二十五岁。一辆青毡马车,一个顺手在观音娘娘庙前捡的重病的茅山道士,加上他自己,两人一马就这么千里迢迢来到了任上。当时的天下刚刚经过战乱大洗,文康十四年,高祖皇帝欲起复失德前太子,那时尚在湖广一带拥兵自重的节度使李重夔得知后,先一步取了太子的头颅送到金銮殿,高祖皇帝急怒攻心,当夜薨逝。临去前他召集前朝官员,立幼子为帝,委任梁太尉为辅政大臣,主掌前朝。”
刘阳笑着说,“彼时幼帝尚小,怎能担负起治国重任?再加上当时国之飘摇,内忧外患,积弊深重,李重夔欲起兵造反,遭门下谋士力阻。此谋士曾为他深入京中要塞,出谋划策扳倒新帝热门人选的太子与晋王,是他心腹之臣,两人却因此事而心生罅隙。之后李重夔背着谋士与梁太尉合议,在前朝推行削藩政策。幼帝宝位尚未坐稳,诸侯正虎视眈眈,此刻强行削藩,和拿刀架在脖子上逼着他们谋反有什么区别?之后诸侯开始内战,那两年整个中原地带战火连天,民不聊生,李重夔终于有了名正言顺勤王的名头,摇旗呐喊,长驱直入京中,迫幼帝传位给他,改元号昌和。”
“他出征塞外,平定内乱,收复九州,稳居高位,赢得生前身后名。这位王朝开国后第三任皇帝,青史留名,军功卓著,待他死后,史书上没有留下一句坏话,若一定说有什么事迹曾让人置喙考究,那就是昌和三年,将多年风雨相伴,朝野内外无不艳羡所谓简在帝心的肱骨之臣,也就是他账下最年轻的谋士,时任吏部侍郎的小相公贬至此。都说君臣离心,是因多年前一个公卿世家的小姐。”
“之后的十年,小相公呕心沥血,对抗西戎,治理水患,为了早日实现海晏河清四海升平的理想,他日夜案牍劳形,推行时政,以步行丈量西北,凡天下学子不分贵庶,皆民心向之,可以说新帝能够那么快稳定战局,攘外安内,他功不可没。昌和十五年,帝欲复之,而他却突然死在就任巡抚的路上。”
刘阳忽而停步:“百姓都以为他太累了,因病而死,殊不知他被千刀万剐,死后连一座坟冢都没有。帝王心,呵,那位新帝一直到死前还在到处掘墓,找他的尸首,你说君臣做到这个份上,是不是很可笑?”
明坛打断他:“怎么和我听到的版本不一样?”
刘阳笑笑:“民间传言肯定没有我说的详尽真实。”
“为什么?”
“因为我拿过编故事大奖。”
刘阳捧腹大笑,明坛知道被他捉弄了,双手合十念了句什么,不再理会他,专心看起园子里的花。
他们一路从古堡入口走到了新秋展台,入目是各色的菊花,木槿,海棠,木芙蓉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花卉,根据类目分成不同的区域,还摆出了千奇百怪的造型。
明坛后知后觉想到什么,问:“施主刚才说新帝君臣离心是因为一位小姐,我看过大河边的石碑,是不是上面刻的文康谢氏,小相公的妻子?”
刘阳抚掌道:“正是她,她原来是□□皇帝下旨赐婚给梁太尉的儿媳。”
明坛睁大圆溜溜的眸子。
“那她怎么会嫁给小相公?”
“他们没有成亲,后来那位小姐去世了。”
明坛眉头紧皱,追问道:“谢氏因为喜欢小相公,不肯嫁给梁太尉的公子,因此抗旨被杀吗?”
“差不多吧,不过那位小姐是个烈性子,自杀的。”
明坛想了一会儿,不禁说道:“施主的故事编得真好,有头有尾,跌宕起伏。我想这一切若是真的,那位小姐一定非常喜爱小相公,小相公也一定非常爱她,希望他们来生能够修善缘,再结永好。”
红尘里的爱恨情仇一向是明坛喜爱听的,她一个僧人从不避讳真实的内心,反而会从中体悟到不一样的真谛,她忍不住问舒意:“阿九,你说呢?”
舒意没有说话,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
不知不觉间他们走到了花海的尽头,在一片蓝花鼠尾草后有一座古代的宅院,两尊石狮摆在正前方风水位,雕花金漆的梁柱两侧是雨花石护栏,雕刻着龙纹虎饰,白墙灰瓦,绿柳环护。
门匾无字。
舒意一步步走过去。明坛才要跟上,被刘阳拦住,摇了摇头。明坛似乎懂得了什么,静然望着舒意的背影。
忽而朱红大门四开,一个男人从里走出来。
明坛拂开刘阳,快步朝前走去,忽而立定,回首看向刘阳。刘阳被她的目光看得有点发怵,摸着脑袋问:“小师父怎么了?”
“我想起来了。”明坛笑了。
—
祝秋宴此刻看着着实算不上有多风光,甚至还有点狼狈。额发被打湿了,下颌还挂着水珠,袖口一边高一边低。眼睛也红通通的,眼睑被压出一条条好像海藻柔软的褶皱,让他看着有点文弱。
他有点着急地走下来,到了面前却不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她瘦了很多,整个人的感觉也变了,但气色还可以,不知道是不是走了一路,脸颊有点红光。
舒意也在看他。
好像没什么变化,仔细看又好像变了很多,初见时那种游刃有余的广袤与深远都离他而去,他变得简单,干净,却不太健康。
“小姐瘦了。”祝秋宴终于开口。
舒意说:“生病的时候吃不下东西。”
“现在好了吗?”
“偶尔还是不想吃东西,吃多了会吐。但我现在住在寺院里,吃得素净,胃口还可以。”
“那个时候我……”
“梁嘉善都跟我说了,就算你留下来也于事无补,这一年我们不在北京。”
舒意抬起头,“他告诉你了吗?”
“他只是说你还在……还好好的。”
他似乎难以提起“活着”的字眼,是怕伤着她吧?舒意嘴角微微一弯:“为什么没有告诉我,当时我的病情已经加重了?”
“我以为可以救你。”
“难怪你那时天天跟我形影不离了,我被带走的时候,你还给梁嘉善塞了中药包,早知道就不针灸了……那个夏天真漫长啊。”
“对不起。”
舒意低下头,裙摆飞扬起来,在地上拉出细长的影子。她没听见似的,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祝秋宴让开门口的位置,朝她比了下手势:“进来看看吧。”
“好。”
明坛远远看着她,她一脚迈进门槛,光影斑驳,连接着两个交界的世界。
那一瞬间她是她。
她又不是她。
作者有话要说:要不是今天过节……我真的想再等等见面【捂脸】
第61章
当年的谢府是大长公主特地为驸马建的别苑,老年时为了含饴弄孙才搬来阖家团聚。砖瓦屋舍用料精贵,装修富丽堂皇,整个京都贵族拉出来站一排,加起来都没有谢家煊赫。
那屋里屋外自然是没有话说,影壁过后回廊九曲,亭台楼阁,一派恢弘气派,两进垂花门后则是千秋园并雀楼,佳木葱茏,万花灼灼,奇草仙藤,累垂可爱。凡进屋内,均是朱漆方台,雕龙宝座,黄梨木的太师椅,斗大的汝窑花囊,插着桃梅白菊,搭着刺绣屏风。就连东西抱厦,奴役仆从居所也环抱玉池,风景如画。
舒意只在梦里见过,而今亲身体验,一帧一幕都像是定格的画面,将她彻底地卷入历史洪流,成为真正的谢意。
她走过谢府的每一处,最后还是停在千秋园。
甬道上连接西北路径用作休息的亭阁,还是当初的摆设,一方玉盘盛着几个娇黄玲珑大佛手,旁边的烟霞熏烧瓶插着早上新剪的花枝,叶子上还沾着露水。
袖珍茶海上有一套官窑出土的御用茶具。
滔滔黄河,奔流到海,哪怕身在内院,安静的气息中仍然可以清晰地听到风和水流的声音。想到古堡入门前那串英文,舒意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你为什么……”她莹润的眼眸充满困惑,“为什么要建一座一模一样的宅邸?”
祝秋宴顿了一下,看向别处:“当年离开谢家的时候留下了太多的遗憾,我总是以为只要保存这座宅子,就能弥补昔日的过错。至少、至少不会让那些遗憾随风而逝。”
舒意曾梦见过上一世谢意临死前的场景,在一片燃烧的灰烬里,她浑身布满火焰,像是一只被上了枷锁的凤凰。
她的四肢被钉在木架上,鲜亮顺滑的羽毛被烧得焦黑,她不停地疯狂地嘶吼,长喙发出尖利破空的悲鸣,以此抗击人世的不公,一直到气绝她仍以背脊抵天,用血祭地,呐喊哭泣,坠落深渊。
除此以外,她没有多余的记忆。那个时候他在哪里,正在做什么?
她看向身旁的男人,祝秋宴的目光渐渐深远,被无法弥补的遗憾折磨地日渐憔悴,仿佛那些过去还没碾做尘土,他已然乘风而去。
舒意低下头,又道:“刚才刘阳给我讲了一些事,你和李重夔后来生了龃龉吗?他为什么将你贬谪到青州来?”
祝秋宴回头看向她,她也正看着他:“如果你还是什么都不想说的话,我就先走了。”
“没有,不是。”他急忙拉住她,“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从来没有人关心过他有没有的选择,被丢弃,被领养,被人唾骂,被千夫所指,这些幼年所构成的全部时刻都在向他陈述一个事实——你这样的人,有谁会关心你,在意你?
时间长了,他逐渐认知到一个人的沉痛与悲悯在那个战乱年代根本不值一提,在家国面前更是轻如鸿毛,不重要,不去想,也不再提醒自己有多可怜,这样一来渐渐连解释、辩白都变得没有意义,他只需要去做,然后承受所有的后果。
谢意曾问过他,舒意也曾问过他,而今她们一起问他,他才骤然发现原来他的内心也是可以被听到的,他也可以忏悔,也值得善待。
蝼蚁的人生,哪怕无从选择,也有人在意。
他笑了起来:“那一晚你洞悉了梁嘉善的用意和我的目的,让我们离开之后,我一直在谢府门前徘徊,我很怕你会用玉石俱焚的方式来还击。”
当时他已然感受到她的刺芒,以她骨子里的烈性,若谢晚还在世,哪怕再难她也会蹚出一条血路来,可谢晚去了,一切变得未知。
她的平静缜密,让他感到深深的恐惧,昼夜即在掌间溜过。
及至天明时分,他与梁嘉善达成一致,由梁嘉善留下看守谢府,他则连夜赶去边陲面见李重夔。
四年前李重夔帮他把瞎灶婆下葬之后,他就跟他走了。
后来他们在青州、雍州边及湖广一带大展拳脚,其帐下骁勇悍将无数,就连谋士也多如过江之鲫,可李重夔偏偏只待他有如亲生父子。
其恩重如山,他终生难报,哪怕其为了逼圣人交付兵权,不惜与匈奴勾结迫害袁家满门忠烈,哪怕杀了他亡人故友,哪怕他满腔报国热血,踌躇满志被打得七零八落,他好似也没得选择。
来到帐下,他唯有以命相抵,才能换取谢意长安。
李重夔勃然大怒,狠狠地训斥了他一顿,在他苦苦哀求之下终究还是妥协让步。当时他已然同意,只要谢意不站在徐家的天下与他公开为敌,他可以放弃谢家万顷财富。
军中艰难,兵器粮草常年短缺,财富是笔多大的诱惑祝秋宴比谁都清楚,李重夔能做出这番让步,让他心中爱恨交织,五味杂陈。
那时他尚抱有一丝幻想,以为天生帝王者,不择手段是为权宜之计,待到大权在握,终会爱民如子。
如此想着,他离开之时对李重夔已复重信,将梁家在京都的布局与圣人的猜忌一一相告,未料到他前脚刚走,后脚李重夔就派人秘密潜入京中,先他一步去夺谢家的财产。
等他赶回京中,梁嘉善已经被梁太尉掌控,而谢意被逼得走投无路,于圣人以保护为名派兵围住谢家之际,一把火烧光了所有。
她拿剑抵着他的胸口,却抹向了自己的脖子。
她说:“七禅,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负我的人竟然是你。”
她以为是他,是他带来了李重夔的人,“为了这破碎的天下,你当真要逼我去死,才能施展你的抱负?若然如此,我给你机会。七禅,我给你机会……”
他心慌意乱,想折她手中的剑,可他每靠近一步,她就往后退一步,就这么在他眼前一步步退到火海中去。
她似乎还说了什么,可他却听不见了,满脑子都是那句“生生世世不再见你”。这个刚烈的女子,果真用玉石俱焚的方式让他顿悟,让他剧痛,让他终其一生再难将她忘怀。
他事后才知,一切种种都是李重夔所为。那个待他情深义重,堪比义父的男人,夺舍之间,可曾真正为他着想过?
李重夔常常站在金銮殿前的玉阶上,望着远方的烽火,同他说:“秋宴,看看如今的天下,看看你我共同打下的江山,这番繁华景象,过去可曾想过?幼帝在位期间,整个国家危如累卵,即便没有削藩之政,那些诸侯就会乖乖待在自己的封地了吗?我若不逼他们一把,战局至少要拉长五年!五年的时间,你知道一个国家会经历怎样的消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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