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安静的庭院传来一阵吵嚷,来人没有给旁人任何反应的机会,一脚踹开了秦韫谦书房的大门。
齐钺常服马靴站在门外,影子被廊下的灯笼拉得老长。他抬脚,靴底踏着秦韫谦的门槛,歪着脑袋打量着秦韫谦。
秦韫谦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要说话,起码应该行礼。但他在齐钺的眼神里看到了一只手,那只手伸过来扼住了他的喉咙,把他的呼吸和言语一并攥在了掌心儿里。
然后他看着齐钺跨过门槛走向林诗懿,听到齐钺用背影对自己说,“不必了。”
态度嚣张又傲慢。
秦韫谦在这种极度不屑的压迫感与窒息感中,微微地眯起了眼睛。
凭什么?
齐钺目不斜视地经过秦韫谦的身旁,径直走到林诗懿跟前,刚才秋风扫落叶的气势瞬间就散了个干净。
他拉起林诗懿的腕子,轻轻道:“跟我回家罢。”
甚至像是在撒娇。
“我……”林诗懿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就被齐钺拉着走,她慌忙间脚下一个趔趄。
“表妹!”秦韫谦也紧张地上前,却被齐钺一个转身用高大的身影挡在了一边。
“怎么了?”他勾身盯着林诗懿的小腿。
房中的气氛诡异尴尬,林诗懿总觉得齐钺紧张的样子有些过分夸张,她尴尬地清了清嗓,“不小心……崴、崴到了。”
齐钺和自己挨得太近,林诗懿觉得鬓边有些发烫,她勾着头不敢抬脸看房中其他两人的表情,也听不见齐钺回应。
她只感觉到那只仍然很有力的右手突然揽住了她的后腰。
“你做什么!”她推了一把齐钺,“你左手……”
话音未落,她只感觉到后腰上那只手用力地又将自己揽了揽,紧接着她双脚离地,就这么被齐钺单手扛上了肩头。
她这才反应过来,齐钺的身子再是怎么大不如前了,也不是她这把子小力气能挣脱的。
早知道就不该把他治好!
她愤愤地想着,用拳头在齐钺背后重重地锤了两下,最后还是只能羞恼地把脸埋在齐钺的身后。
“老夫老妻的,害臊什么?”
齐钺旁若无人地扛着人,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了。
秦府小院的门口只停着三匹快马,看不见主人的枣雪焦躁地颠儿着四蹄,马缰由一旁的卫达拽着。
终于出了院门口,林诗懿余光瞟见一旁恨不能把脑袋埋到胸口里装瞎子的荆望和卫达,在齐钺肩上挣扎起来,“戏演完了!放我下来!”
枣雪看见主人,欢快地前提离地,嘶鸣一声。
齐钺小心地将林诗懿放下,林诗懿瞧着他低低地垂着脑袋,倒好像是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这算什么事儿?
林诗懿不想搭理这个有戏隐的疯子,转身就往相国府的方向走。
“懿儿……”齐钺两步跟上,拽住林诗懿的小臂,“不是说好……跟我回家……”
“谁跟你说好了!回什么家!我家在相国府,从来不在将军府!”林诗懿一把甩掉齐钺的手,声嘶力竭,“齐钺,从你送我回相国府到现在,你早就想好了罢?和离的文书都准备好了是不是?这儿已经没人了,你还要演给谁看!”
“是。可是我后悔了!”
我他妈的后悔了!
齐钺一把将林诗懿拽入怀中,眼泪顺着下巴滴在林诗懿的发心。
“我错了!我错了……我就是不能、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和秦韫谦在一起……”
林诗懿一把推开齐钺,抬手就是一个响亮的巴掌,她红着眼眶却终是不肯让自己落泪,眼含狷愤。
她绝望地转身,往相国府的方向走去。
齐钺昂头,双手覆面,拭去不争气的泪水。他再疾走两步,从背后抱住了林诗懿。
林诗懿奋力地挣扎,却始终不肯回头看齐钺一眼。
“懿儿……安静……”齐钺只有一只手,他控制着力道却没有再松手,“我再说最后两句话,就两句。”
“无论发生什么,南郊的小院儿,你不可以再去。还有,你可以不爱我,但秦韫谦此人,不可托付终身。”
“齐钺,我为什么要相信你?”林诗懿终于不再挣扎,她回头,眼神已经平静犹如一潭死水,“你什么时候相信过我?”
“还有,南郊的小院儿,我一定会再去。”
“你……”齐钺缓缓地松开手臂,“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林诗懿思忖了片刻,终于还是掏出了那封没有署名的信笺,信上那只有短短十二个字,蝇头小楷——
南郊十里,枫山别院,黄曲秘辛,隐没山林。
齐钺一把夺走了林诗懿的书信,“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凭什么!就因为我一届女流?”林诗懿盯着齐钺,寸步不让,“就算齐重北的事儿是你齐家家事,裴城万人坑的五万枯骨总是国事!天下兴亡,虽林诗懿一届女流,亦是隗明子民。”
“不是,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齐钺伸过手再拽住林诗懿,“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先随我回将军府去,好不好?”
林诗懿不情不愿地被齐钺拽着走回枣雪身边,荆望和卫达还在路边垂着脑袋扮木头。
齐钺没有多言,单手托起林诗懿一把送到枣雪的背上,自己也跟着翻身上马——
“回府。”
“你!”
感受到齐钺翻身上马就在自己的背后,对方的手从自己的身后揽过,拽住自己面前的缰绳;林诗懿转身,愤愤地盯着齐钺。
“你又不会骑马,再者说,也没有多的马了……”齐钺无奈地耸耸肩,“我保证,我老老实实的,好吗?”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掉马,争取粗长!
第78章两世情迢递人间
定北将军府门禁向来森严。
到了书房门口,齐钺回身吩咐卫达与荆望,“你们俩都在门口守着,一只苍蝇都不准靠近。没我吩咐,不管听见什么,都只当没听见。”
卫达和荆望头前儿扮了一晚上的木头,现在大抵是已经习惯了,两人一同点头,谁也没吱声。
齐钺那日在病中梦呓,也不晓得自己到底同林诗懿将前世的纠葛说开了多少,两人这一路走来都很少提及那一晚的事儿,像是某种奇妙的默契。
齐钺也知道,不管自己说过些什么,林诗懿半信半疑。
现下,南郊枫山之上那座别院很可能藏着黄曲毒米的秘密,这不仅事关北境那一仓子被付之一炬的证据,也事关齐重北的悬案和裴城五万条人命。
策划这事儿的幕后主使干的是掉脑袋的买卖,为了瞒住这事儿,这黑手但凡瞧出了端倪,就必不可能留下活口。
太危险了。
不仅危险,对于到底是谁要拉林诗懿一道跳这个火坑,他甚至都毫无头绪。
“你……”他觉得自己只要对上林诗懿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就舌头打结,“喝茶……”
林诗懿瞧了瞧那杯没一点儿热乎气儿的凉茶,分明能从那杯沿上窥见齐钺的局促。
“说事儿吧。”她冷冷道。
“南郊别院藏着黄曲毒米的秘密。”方才踟蹰了半晌也不知要怎么开口,齐钺这会话到嘴边也只能直着说,“这是掉脑袋的罪过,你掺和进来太危险了。”
“夜半三更,我跟你回来,不是来听你说废话的。”林诗懿言罢掏出那张只有十二字的匿名信笺拍在桌上。
齐钺的话分明就是信笺里的意思,她听得出对方有所保留。
“懿儿……”齐钺瞧着摊开的信笺,明白林诗懿的所指,“你可以同我置气,但不能拿性命开玩笑……到底要如何,你才能答应我不再插手此事?”
“齐钺,到底要到什么时候,你才会和我说实话?”林诗懿还是盯着杯沿,“我收到匿名信,知道南郊别院事关黄曲毒米。”
“可你——”林诗懿突然抬眸,眼神锐利,“是怎么知道的?”
“懿儿,我不知道我再病中与你说过多少……”
尘封的话题要被再次揭开,上次齐钺还能再半梦半醒间痛诉衷肠,仿佛是多饮之人借着酒醉壮胆的模样。
可现下烛火明灭,映着林诗懿那张两世都教他恋慕又遗憾的冷清侧脸,不禁让他声颤。
“可我两世,只同你说过一句违心的话,就是我要与你和离。”
前世林诗懿的书信虽然只是只言片语,寥寥数句,而且齐钺只是断断续续地收到几封,可每一个字,都是他在草原的黄沙与生死间最大的慰藉。
后来断续的尺素慢慢变成折翼的鸿雁,仿佛再也飞不到他身边。
他抽空写给林诗懿的信,也从来没有回音。
直到雪信救他一命,送他回到北境大营,带来了林诗懿与秦韫谦私有一子的消息,那时间,算起来跟他与林诗懿断了联系的时间是那么接近。
他不愿意相信。
可是又无法怀疑在那个曾经再料峭春寒的雨夜里替他包扎了整个童年的女人。
毕竟那时的梅香姐姐,是那么温柔、善良。
他不知道要从何怀疑起。
刚上战场的齐钺只有二十岁,纸上的兵法与眼前倒下的生命有太大的不同。他犯过错,吃过败仗,也受过伤,亲历了死亡。
起初的五年,他在战场上拼命,为山和安宁,为齐家先烈,也为前程声名。
他想要配得上林诗懿。
可之后那两三年间,他却才是真的在拼命,拼命的想结束这一切,想回隗都去问个究竟。
当一切渐渐尘埃落定,他一面心急,一面胆怯,不敢面对那个有可能的结局。
直到他终于走进阔别近八年的将军府,看到了那个跟秦韫谦六分相似的孩子,唤林诗懿娘亲。
醋意使他愤怒,愤怒着发狂。
几乎失去了最后的理智。
他努力了八年,拼命了八年,回首间却终是敌不过林诗懿的竹马。
他的人生从九岁起卑贱进尘埃,生活在白眼、指责与唾弃里;他从来不敢想,林诗懿的竹马,会是他。
将那封和离文书亲手交给林诗懿的时候,他撇过头去,不敢看林诗懿的脸。
他怕看到林诗懿松一口气的表情,更怕只要一眼,他就会跪下来,求林诗懿不要走。
他真心地同林诗懿说过“自由”,那是他想最后留给自己那一点男人的尊严。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那时的林诗懿曾死死地盯着他沉在乌金里瞧不见表情的侧脸。
谁也不会想见,只是那一个微微偏头的动作,就是——
一世天人永隔,两世阴差阳错。
一对本该天成的佳偶,至此迢递人间。
那一夜齐钺躺在偏厢的卧榻之上彻夜难眠,反复回想着林诗懿最后的一句话,弄不懂那“三尺白绫”究竟是何意。
天将未明,他终于忍不住起身,碾碎最后的自尊也想要去问个明白。
他去到了林诗懿的房间,那间他们大婚时的新房——
他在那间房里迎娶了他的新娘,挑开喜帕的一刹那,林诗懿美得不像真的。
可当他八年后再一次踏进这个房间,却只看到了他九岁那年人生中最深刻的那道阴影,再次重现。
林诗懿选择了和他母亲一样决绝的方式,两个人不曾与他道别。
那之后隗都城里盛传,定北候在北境重伤难愈,积重难返,命不久矣。
事实上也是。
隗文帝派过不知道多少波太医进将军府,每一个都摇着头出来。
定北候于新春返回隗都,谁人都言,他看不到隗都那一年的夏天。
也许是因为这样,那些日日盯着他这个隗都新贵的眼睛也就慢慢地倦了。
那时的齐钺已然形销骨立,谁也没有想到,他硬是把那最后的一口气吊到了入秋。
只有他自己明白,他必须知道,这一切是为什么。
不再有人盯着他,他才有机会细细地查。
直到他查到了南郊枫山之上的别院里。
在那里,他看到了他与林诗懿之间所有消失的书信。
有他写与林诗懿的每一封,也有她收不到林诗懿书信后,林诗懿写与他的每一封。
时年二十八岁的定北候齐钺满脸沧桑,乱须不理,英挺俊朗的青年看着已经像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急怒之下的他一口鲜血染红的面前的信纸,殁在那一年枫山之上正好红枫漫山的深秋里。
“我睁开眼时,已经在北境的战场上。”
齐钺终于把两世的话都说尽,喉咙里像是扎着一千根针。
“我也想快些回来找你,可不管我活几次,北境都是我逃不开的责任。我只能用我知道的一切尽量避开我之前犯过的错,让这场战争早些结束。”
自残自损也好,功高震主也罢,他真的都顾不上了。
那一千根针扎在齐钺的喉咙里,也扎在林诗懿的耳朵里。
那是横亘在他们中间,长达两世的巨大悲戚。
林诗懿的眼中现在只能看到刚才在秦府书房前那个稚童的脸,那个孩子叫平儿,她捡回家的乞儿取名林康乐。
林康乐养在付妈妈身边,并不与她十分的熟悉;而那个叫平儿的孩子,她还是第一次见。
大人们孩子总是抱怨孩子长得太快,每天一个样儿。
现在的平儿与当年的林康乐并不同岁,她之前没有怀疑过,可现在仔细想来……
这两个孩子都与秦韫谦的确有几分相似!
可她前世……从来没有想过……
林诗懿的耳边开始不断地响起齐钺在梦呓中哽咽地背读她的书信的声音。
为什么……
她勾腰抱住自己。
为什么会这样?
齐钺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他上前,将林诗懿紧紧地搂在怀里。
可在房中相互依偎的,已经是两具颤抖的身躯。
甚至齐钺能紧紧揽着林诗懿的已经只有一只手了,没有人知道上天还要从他们之间夺走什么。
“如果……如果你有查过……”林诗音的声音也在颤抖,他在齐钺的怀中抬眸,眼神绝望而悲切,“你就该知道,前世为什么会有那道圣旨!”
相门嫡女绝食明志这么大的事,她不信齐钺查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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