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大统领传话回来,京城的确不允许一个人出入,既然钱将军出不去,为了钱将军的健康还是暂且留在京城。为表歉意,他已经在京城最好的旅店租客房一间,将军可即刻入住。
经过太医院与仵作合力研究,最终确认莺歌小筑的尸体和郊山挖出来的尸体并不是出自同一处。但郊山的尸体的确染上瘟疫因病死亡,小筑的尸体则完完全全是靠着人为鞭打。
莺歌小筑的案子顷刻间又回到原点,洵追抓抓头一脚踹翻廊前的玉兰花。
张达钟候站在洵追面前,“陛下,此案虽疑点重重但起码能证明瘟疫的确有人暗中操纵。南方通往京城关卡重重,这些难民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来,一定是坐了马车得到某种许可,道路才畅通无阻。地方官员没有这么大的能力,但京城不一定。”
洵追沉思,张达钟所说的确在理,但任凭一个正常人都不会将瘟疫这种祸害自己祸害他人的东西引进来。
这人要有多大胆。
“张大人心中可否有人选?”洵追写道。
张达钟摇头,不好说。
“但臣和楚大统领查到崇王殿下郊外那处庄子上住的小妾怀有身孕,崇王殿下特意调了外地的大夫调养。”张达钟道,“崇王殿下对小妾极其关注,还接来娘家人随时陪伴。”
“不过也奇了怪,一个小妾的孩子而已,崇王殿下居然重视至此。”
洵追立即写道:“如果张大人心中有什么疑惑,立即去查便是。”
“臣一个小小的刑部侍郎不敢。”
“张大人,莺歌小筑的案子敢做怎么这个就不敢查?昭王给你的胆子不止莺歌小筑吧。”洵追写道。
张达钟顿时不好意思,却又不敢明目张胆得意。
“朕和昭王信任你,张大人务必值得朕与昭王的一片心意。”
“臣遵旨。”
短短几日,城内不断上报感染瘟疫者,每日成数倍增加,医馆不得不占用附近住宅治疗。宫中太后带头祈福,每日在佛堂跪好几个时辰,据说膝盖都直不起来。洵追暗骂这死老太婆不识时务,膝盖跪坏了还要分太医伺候,诚心给瘟疫添堵。
王公公按照洵追的吩咐送去药膏,回来后说太后面色憔悴,还叮嘱务必要皇帝注意身体。
洵追也尝试找了几本前朝药典来看,但他毕竟不学这个,看了小半本便觉得这根本不是人能看的东西。周太医来诊脉时笑着说:“看这个其实也没什么用,如果陛下图心安,饭后看看聊以安慰还是可行的。”
遂丢弃。
算算日子,晏昭和走了整整三十日,足一月。
洵追总算是又记起晏昭和到现在都没有送来一封信。
他也懒得问楚泱,那厮也一定没有收到信,不然怎么会每日像只无头苍蝇似的乱撞。这大统领自当上就没有遇见过这种事,太平久了忽然遇上事难免措手不及,楚家还派人送心来问少爷近日饮食和身体还算是好。
楚泱拿到信的时候洵追也在,他这个月来禁军所的次数比往年加起来都多。
楚泱一边低头回信一边嘀咕,“好好好,吃得好喝的好,就是不怎么睡得着,不过也不碍事。父亲母亲好好休息,家中没什么要事就别送信进来。一直不关心孩儿,突至关心孩儿甚是惶恐。”
洵追听着觉得好笑,这人写信怎么自言自语把写的东西都念出来。
他从禁军所走出来透风,走着走着便上了宫墙。宫墙是京城内最高的建筑,从这里眺望,只要视力好,能够一直看到郊外深山隐入云霄。朱红色的宫墙,明黄色的琉璃瓦,连绵的雨将琉璃瓦冲刷地锃光瓦亮。宫墙角则不可避免地爬上青苔,潮湿给予青苔深绿与翠绿的颜色。
他走上台阶时还险些被台阶上的青苔滑倒。
他身后是他的家,面前是他的天下。
他后退是朝堂为了赈灾款如何发放由谁发放的尔虞我诈,向前走是百姓因瘟疫而痛苦的呻吟。
洵追轻抚城墙上的旗杆,旗杆冰凉,就好像那些躺在停尸房内冷透的尸骨。
晏昭和说,那些南方因为水灾而死去的人,没人收尸是因为一家人都死绝了。
洵追想,他没有爹娘,若是死后也没人收尸那该有多惨。可他又是皇帝,皇帝死后自然会有人将他葬在皇陵。每年朝廷都会组织官员前去祭拜,假惺惺在坟头哭一哭,回程说说笑笑谈论一会吃什么。
“咳咳。”洵追低头咳嗽两声,勾唇轻笑。
这皇位总要坐够本才对,不枉自己病这么多年。
赵传之自从接赵源回府,在公务上便稍显怠慢,毕竟家中鸡飞狗跳好不容易重新拾掇。他再一次和张达钟一起出现,张达钟递交上来一个重要证据。
“百密必有一疏,总算让臣在那小妾喝过的药渣中找到线索。”张达钟心情畅快,“崇王殿下的庄子虽进不去,可总要有人倒垃圾,臣着人收集他们每日丢弃,终于在昨日找到残留药渣。送到太医院查看,太医说这是治瘟疫的药。”
洵追写:“没有怀孕?”
“怀是怀了,但不过四月。”
“陛下记不记得后山尸体也有一怀孕的孕妇感染瘟疫,太医说瘟疫对孕妇的伤害最大,孕妇比平常人感染更容易死亡。”张达钟道。
“京城第一例瘟疫感染是一户普通人家,明显小妾要比这个人要早,假设她是京城中第一个感染瘟疫的人。崇王殿下知道她患有瘟疫秘而不发,明显就是知道这瘟疫是从哪来。”
张达钟没再说下去,一切都是猜想。
洵追将目光挪到赵传之身上,写道:“赵大人呢?”
赵传之严肃道,“臣认为如果真的是,需立即盘问那小妾,可此时名不正言不顺,如果崇王殿下得知在暗中调查他,必定会和陛下生嫌隙。”
“赵大人有什么打算?”
赵传之沉吟道:“其实也简单,正大光明挨家挨户统计感染瘟疫者,带上医馆大夫查看。”
“臣和张大人明知道心中有答案,但没有证据之前不敢贸然猜测。”赵传之道。
“蔻丹和雏娘怎么样?”洵追道。
赵传之:“仍旧不肯说。”
洵追想了想,“把蔻丹今夜送到昭王府。”
洵追总觉得蔻丹不是那样作恶的人,她不惜以自身姓名来保雏娘,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莺歌小筑的案子迟迟不结始终是个隐患,既然不能将蔻丹送进宫来审问,那就直接放在晏昭和府中看着。
……
她做了一个梦,回到了十二岁。
十二岁正是对世界充满好奇,且不必愁苦日后的年纪。
可她被卖到了一家名叫莺歌小筑的妓馆,或者说她自生下就被卖了进去。只不过一直被养在外头教以诗书礼仪,她本以为自己是被好心人收养的孩子,没想到只是为了以后更好的被当做商品卖出去,她和那些女孩们一起。
学堂的先生给她起名,叫做曲舒涵。
十五岁的时候她被从学堂送进莺歌小筑,抛弃了曲舒涵这个名字。
小筑的妈妈亲自来看她,“你以后必定是我们小筑的头牌,曲舒涵这个名字太文雅,少爷公子哥们都不喜欢这么含蓄的名字。”
“你自己给自己起个名字。”
曲舒涵自知无处可逃,乖顺地回妈妈,“就叫……就叫蔻丹如何。”
妈妈拍着手笑道:“好名字好名字,读过书的人就是不一样。”
妈妈手腕上的镯子随着拍手而发出清脆的碰撞,她提起嗓喊:“叫雏娘进来。”
不一会,蔻丹看到一身着粗布的普通女人走进门低着头跪下。妈妈握住蔻丹纤细的双手,说正事之前羡慕道:“你这小手可真滑,我一个女人都摸着可人的很。”
“这是雏娘,以后就负责你的起居,教你日后怎么伺候客人。”
蔻丹点头,“嗯。”
第二十八章
刚到莺歌小筑诸事不熟,蔻丹在这里第一个认识的是雏娘,最信任也是雏娘。妈妈是打算将蔻丹当花魁培养,因此才让她一个人住一间,甚至还配有照顾她饮食起居的下人。
蔻丹有练字的习惯,每日学完那些令她不齿的污秽玩意便会写几张字静心,只有在写字的时候才能使她暂且忘记联想日后所要受到的屈辱。
雏娘不认识字,蔻丹写字的时候她站在一旁看,蔻丹问她想不想学。
雏娘摇头,“我粗人一个学不了,姑娘写字我在一旁看着就很满足了。”
蔻丹弯眸,拉过雏娘的手,将笔放进她手中,“都是慢慢练出来的,粗人怎么不能学?”
“你比我大,我这不兴什么主仆。”蔻丹道,“若是不嫌弃,我叫你一声姐姐。”
“姐姐?”
“我孤身一人在这,所有人都不怎么理我,唯有姐姐待我好。”蔻丹语气间染上几分撒娇,“姐姐收我这个妹妹怎么说也是不亏的。”
雏娘没立即回应,似乎是在考虑。蔻丹见她动摇,乘胜追击:“好姐姐,你不说我不说,在外人面前照旧,谁都看不出来。”
你不说我不说,我们仍旧是好姐妹。
她想牵住雏娘的手,面前的景象忽然像琉璃似的支离破碎,她脚下一空坠入深渊。而雏娘还在上头站着,无意识看着自己的手。
蔻丹从睡梦中惊醒,她面前遮住光亮的黑影使她下意识向后逃。
“是你?”
她面前的黑影自己点燃了蜡烛,蔻丹看清楚了黑影的面庞。少年面色略显苍白,宽大的袖袍也掩饰不住他身形单薄。
洵追抱膝蹲在蔻丹面前,将怀中准备好的点心放到蔻丹手边。
油纸包用麻线仔细包好,糕点上的油脂被油纸隔着没能渗出来。洵追点点点心,又指指自己的嘴唇。
“让我吃?”蔻丹问。
洵追点头。
“我这是在哪。”蔻丹环顾四周,这不是她待了几十日的大牢。房间装饰简单,却处处显露出主人的显赫。
洵追将蜡烛凑近蔻丹的脸,女子娇艳的脸颊倒是没有受伤,但手臂上全是青紫,如脂玉一般的肌肤布满伤痕,轻伤也显得格外可怖。
洵追想要查看伤口,可却怕自己下手没轻重,又弄伤她。
蔻丹抬起手腕,“没关系,不疼。”
“他们说你很久都没有进食了。”洵追写道。
蔻丹自然知道洵追所说的他们是谁,洵追此时能出现在她面前就已经表明,她面前的这个少年身份不凡。
“牢里哪里有那么多讲究。”蔻丹失笑,“小筑那日一见,我以为再也见到你了。”
小筑做生意这么多年从未栽过跟头,而洵追一进小筑便引来朝廷,蔻丹不说透,只把洵追当那日还受伤柔弱的孩子。
“伤怎么样?”她关心道。
“在痊愈。”洵追写,“快吃,我特地带来的。”
蔻丹拆开油纸包,看到里头的糕点轻声笑着说:“吃了我也不会透漏半分。”
“我不想知道。”洵追写,“可我能用糕点换故事吗?”
“什么故事?”
“你为什么做那里的姑娘。”
蔻丹将糕点放入嘴中,茉莉味的糕点入口即化,唇齿间是茉莉花的香味,里头还掺了坚果仁,吃起来香甜可口。
“真甜。”蔻丹感叹,“我小时候可没有这么好的东西。”
她又连着吃了两块,再一抬头,发现洵追已经盘腿坐好,手肘分别放在膝盖上,双手捧着下巴,一双眼直勾勾瞧着她作认真倾听状。
他的腰俯地极低,蔻丹问洵追这个姿势不难受吗?
“他们平日里不让我这样坐。”洵追写得有些委屈。
“你今年多大?”蔻丹问。
洵追回她,十七。
蔻丹点头,“十七岁是该没个正形的时候,不过马上成年也该做好一个成为大人的准备。”
洵追心说这话前半句像王公公,后半句像晏昭和。
“我十七岁的时候已经是小筑里最得宠的花魁。”蔻丹抱着双膝道,“你这么单纯的孩子,如果放在小筑,半年就要被淘汰。”
“当时第一次看到你,我就在想,你能在小筑坚持多久。”
但没想到,首先坚持不住的是小筑。
洵追写道:“做花魁累吗?”
“累。”蔻丹答,“不过看到流水的银子进口袋,就不觉得累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挺脏。”蔻丹又说。
“是。”洵追毫不掩饰。
那么多男人觉得妓馆中的姑娘脏,可还不是拿到银子便来享乐?在女人面前俯首作低,只为美人能看他一眼,陪他春宵千金。
蔻丹不意外,“别说礼部侍郎大人家的公子,朝廷里那么多大臣也会私下来小筑,就算来不了的会让小厮将楼里的姑娘带去府上。”
“这样你还觉得脏吗?”
“你是好人和我觉得脏并不冲突。”洵追写。
“砰砰!”洵追头顶传来敲门声,洵追站起前写道:“你等我一下。”
蔻丹双脚被铁链绑着没办法行动,所以洵追跟她一起坐在地上。洵追将门打开一个小缝钻出去,楚泱提剑靠在柱子上,洵追看到他染血的剑,和手背没来得及洗掉的红色。
“鸽子血。”楚泱一甩剑锋,血便全部化作水珠状落入院内泥土中。
没事杀什么鸽子,鸽子多可爱。洵追问楚泱,“烤来吃?”
“信鸽,没肉。”楚泱道,“不好吃。”
信鸽才好吃,都是瘦肉。
洵追和楚泱走出院子去往正厅,那鸽子放在正厅的台阶上,洵追说晏昭和要是看到你把死鸽子放到他大门前得杀你。
“这不是回不来,也看不到。”楚泱近日与洵追关系进步飞速,再也因为晏昭和实在不仗义,他算是与洵追站在统一战线。
鸽子脚上的信筒还没摘下来,洵追摸不了死物,楚泱将信筒拆下来这才凑近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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