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南屏这个除了骨科什么都像是半吊子的大夫,正在山庄某一处的药圃中看药童采药。
“还有。”薄阎只做了个口型,声音并未从嗓子眼里跑出来。
门外男人交谈的声音随着脚步消失,床榻上的少年突然睁眼,目光放空不知看向何处,最终以纱帐作为瞳孔最后聚集的焦点。
洵追撑着床沿坐起,轻轻揉了揉手腕,心道:“要是能听到门外说话就好了。”
房内有书籍,洵追取一本打发时间,书中讲作者游历山川的奇闻异事,看起来倒也有趣,不知道看了多久,放下书再回床上睡一会,再起来便是晏昭和哄着起床。
晏昭和声音柔软,洵追顺杆子往下爬,他闭着眼抓住晏昭和的手,整个人埋在晏昭和怀中,晏昭和道:“陛下睡得如何?”
洵追点头。
“薄庄主请陛下去前厅用餐,全都是陛下喜欢的口味。”
洵追在晏昭和掌心写:“不想吃。”
“第一次做客,总要让他尽尽地主之谊。”
洵追:“瘟疫的百姓没饭吃。”
“山庄布施棚在城中,陛下若是想去看,臣带陛下去。”
洵追一愣,又问:“山庄不在城内?”
他来这里时看到山庄附近有街道商铺之类的,以为山庄就建在城内。
“山庄建在郊外,只不过山庄经营特殊,百姓来这里开铺子,赶集市,便使这里成为特殊的城外城。”
晏昭和一解释,彻底打消洵追方才对难民的疑惑。
说到难民,自然而然引在京城的话题上。
晏昭和问洵追:“陛下可想过康擎军在京城会对宫中造成威胁?”
语气温和,不是责问。
要是严厉一些,洵追倒还有满腔的愤怒,可这么温温软软像打在棉花上,他一下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甚至莫名还觉得挺不好意思。
洵追老实回答:不知道。
“陛下之前对崇王百般厌恶,怎么臣走了倒和崇王称兄道弟。”
洵追更局促,吓得一个字都不敢写。晏昭和还偏偏不放过他,将他的手指放在掌心。
晏昭和:“康擎军没有上过战场,单论实力倒是没有庆城军厉害,可囚禁所有的皇室成员,天下三寸命脉抓在他们手上,皇位难保。”
洵追挠晏昭和胸口,晏昭和笑道:“陛下想说什么,都写下来,臣一定好好听着。”
小皇帝硬着头皮写——我错了。
“陛下是天子,做什么必然都有考量,陛下做的每个决定臣都支持。”晏昭和显然不打算放过这次嘲笑的机会。
温柔地像刀子。
洵追猛吸一口晏昭和身上的茶香,晏昭和将手按在洵追后颈逗狗狗似地揉了揉。
“臣也没有办法,天下若是易主,只能跪在崇王面前求饶,看看能不能勉强混口饭吃。”男人轻快道,“陛下难养,到时候就把陛下随意丢到哪个犄角旮旯自生自灭。”
“是人做的事情吗!”洵追悲愤。
晏昭和慢条斯理按住洵追纤细手指:“陛下小心身体。”
第三十九章
男人手掌温热,却没有一丝潮湿,洵追软软在晏昭和怀里赖了会,挣扎着爬起。晏昭和早就准备好外套,服侍洵追穿好,洵追折腾这么一会头发全散了,发簪藏在被子里,胡乱用手摸好一阵才从犄角旮旯里寻出来。
“簪子不是什么稀罕东西,陛下若是喜欢,臣将此赠于陛下。”晏昭和轻轻将洵追长发捋顺。
洵追低着头抠指甲,晏昭和握着他的一缕发又道:“陛下上次剪发是在三年前。”
言下之意又到了该修发梢的时候。
“你安排。”洵追写。
洵追发质软,睡时不注意,醒来便乱糟糟地需要整理很长时间,用水压着翘起的发尾。
他本就嗜睡,晏昭和离去后所有事情压在他身上,扰地他没一天安生。北方与南方路途遥远,连夜赶路一直警醒着以防意外,神经绷紧倒也没有多困,但从见到晏昭和那刻起,所有的困意都随着晏昭和与自己在一起的时间而变得越来越明显。
青藤山庄内环境清幽,走廊窗格用不规则四边形构成,从窗格内望,每一处都像是一片新鲜景色。有时是一株娇艳欲滴的花,有时候是深入云上的刚劲翠竹。走廊拐角处的窗格下摆放中型盆栽,盆栽最旺盛的那部分正好处于窗格正中部分,又构成一幅生动的画。
只有富贵人家才能建得起园林,能修筑这么大山庄的人,也就只有薄阎。
洵追到客房是昏迷被人抱着送过去的,也就不知道与前厅隔多长距离,晏昭和一路带着他过去,跨入前厅前洵追居然感觉自己后背有些出汗。
还没开饭,薄庄主四平八稳坐在主人位子,洵追本欲与他打招呼,眼睛刚放在此人身上,便立即打消这个念头。
薄阎拍拍坐在腿上看书的俞聂生,俞聂生从他腿上跳下。跳下的瞬间,俞聂生与洵追的目光相碰,眼神平静如一滩死水,根本没有之前与洵追交流时的光泽。
薄阎行礼道:“草民参见陛下,陛下万福。”
洵追抬手,晏昭和道:“请起。”
用餐时,俞聂生没上桌,上菜时便悄悄从另一侧离开,洵追问晏昭和为什么俞聂生不留下。
他低头在晏昭和左手写字,晏昭和听罢解释道:“他有自己吃饭的地方。”
“薄庄主,陛下想要俞少爷一起用餐。”晏昭和说。
“他吃过饭,山庄的饭菜可还合陛下口味?”薄阎顾左右而言他。
洵追放下筷子,“不好吃。”
随后喝光自己面前茶杯中的温水,起身离开。
薄阎这个人骨子里带着一股清高,表露的也都是眼高于顶,对洵追行礼只不过是因为双方身份地位的差距。指不定一边下跪,一边心里骂他德不配位。
这顿饭刚开始就吃得洵追压抑,及时止损倒也让他心中瞬间轻松起来。只是他脑海里一直播放着开饭前俞聂生离去的场景,单薄地让他下意识认为俞聂生比他还要不堪一击。
薄阎之前有个夫人,在火灾中香消玉殒,这夫人也没死多少天,他就光明正大让俞聂生在众人眼前晃悠。
潜意识让洵追觉得俞聂生并不愿意。
他一个人乱晃悠,一条小道分出许多岔路,走着走着便迷失方向分不清东南西北。洵追越走越累,正想跳上什么高处看看,却听到不远处传来背药材功效的声音。
“他们是山庄内学习的学生,以后作为山庄分散在各地医馆的大夫。”
冷不丁身后传来声音,洵追脚下一滑险些摔倒,被人从身后扶住。
“陛下怎么一个人走到这?”俞聂生手中抱着药卷问。
洵追摇头,俞聂生浅笑:“山庄大,我也经常迷路。”
“现在在这个时辰大家都出去救治灾民,我要去药阁里还书,离这不远,不如陛下就当做游览,我送完书就带陛下回客房。”
俞聂生看出洵追不便说话,便立即道。
两人都是差不多的身量,又是相似的年纪,相处起来比那些成了精的男人们更自在。
“陛下来这里还适应吗?这夏天很潮湿,要多吃点祛湿的食物。”俞聂生说,“很多北方人来南方水土不服,这几日吃不了多少饭也很正常,稍微适应一段时间就能缓解。”
洵追趁俞聂生介绍时观察俞聂生,怎么看也不像是要寻死的性子。
俞聂生弯眸:“陛下似乎有想问我的事情。”
两人一齐停下,洵追随意捡树枝在地上写:“你不怕我?”
俞聂生双臂放在膝盖上,和洵追一般蹲着。
“之前听人说陛下年龄很小,在来之前我算了算陛下似乎和我差不多大,本来是有点怕,生活在皇宫里的人都很尊贵,尤其是陛下。”
“但陛下和我同掉一片水,被救上岸却又跳回去的时候。”俞聂生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觉得陛下除了是陛下,其实和我们这个年龄的普通人没什么区别。”
俞聂生主动提起,倒省了洵追找话题,“你为什么要寻死?”
话说得难听,但直白。
俞聂生眨眨眼笑起来,“就是想要寻死。”
没别的想法,就是想寻死。
洵追握在手中的树枝啪嗒掉在地上,骨碌碌顺着小径坡度滚下去。
“但又不想死。”俞聂生又道,随后很小声说:“要是像夫人那样,丧事草草了事,不也很亏吗?”
“薄夫人?”洵追一愣。
俞聂生不再说话,撅秃了路边靠近自己的那块草,洵追不知道该不该提醒他继续走,便也跟着他一起撅。
两人手上都沾了不少绿色草汁,俞聂生啊呀一声:“忘记要还书!”
俞聂生住在这里,洵追是客人,重新上路后他也一直向洵追介绍山庄各处,就算洵追不会说话,两人之间的气氛也颇为融洽。
药阁是青藤山庄内收藏药典的地方,门口坐着一位满头银发的老人,见俞聂生来笑着说:“小爷又来还书?前日才借,今日还看得完?”
俞聂生指指自己翻红的眼眶,“没睡觉。”
“我听后厨那几个婆娘说小爷今日在水车便洗了个澡,莫不是两夜没合眼太用功,走路上睡着不小心掉下去?”
俞聂生又是那副轻飘飘弱柳扶风的笑:“是啊。”
“这位是?”老人一边记录书一边问道。
俞聂生张嘴没说话,一时找不到什么好身份给洵追,洵追自己从老人那取笔写:“我是庄主朋友的亲戚,家中无人管,便来跟亲戚一起逛逛。”
老人见洵追写字不说话,看看他的脸可惜道:“现在来可不是什么好时候,不过景色也美,你可要注意着点,别去城里玩。”
“为什么?”
“城里瘟疫死了不少人,还没埋完,庄子里的家丁也都每天派出去火化掩埋,忙得不的了。”
话还没说完,俞聂生扣了扣桌面,“这些话您就憋在肚子里,别吓坏客人。”
“好好好,小爷说什么是什么。我最新得一罐好酒,你要是想喝就带着小壶来我这装点,别让庄主发现。”
俞聂生点头,“谢谢您。”
说起瘟疫,洵追终于记起宋南屏。
“宋大夫呢?”回程时洵追问俞聂生。
“那个和您一起来的大夫?他现在在药圃。”俞聂生说,“山庄里的药材种植范围很广,市面上能够见到的,或者是专门为皇室进贡的都种植在这里,宋大夫可能还要在药圃待好几个时辰。”
总是写字走路也不方便,两人索性坐在一块平稳的大石头上聊。
洵追想问,俞聂生也愿意说。
“据我所知,山庄被烧毁,昭王的药材一共购回多少?”
俞聂生沉思:“很多。”
“足够南方?”
“是。”俞聂生点头,“您要是想知道可以直接问庄主。”
山庄内整体氛围,比起太医院,让洵追更能相信瘟疫药方最先会从这个地方产生。民间大夫比太医院要强的一点便是诊治病人多,疑难杂症都能见个遍,太医院经验虽丰富,医术高超,但用药保守,并无民间大夫大胆。
比如某位跌打损伤大夫。
洵追有点不太想和薄阎交流,有晏昭和传达就足够。
回到客房,晏昭和早就在房中等着,晏昭和笑着问洵追山庄内好不好玩。
洵追摇头:“没逛。”
“看起来陛下很喜欢俞少爷,山庄内枯燥,和俞少爷作伴也是个好选择。”
洵追开门见山,问出他一直很好奇的问题:“俞聂生和薄庄主什么关系?”
晏昭和用陛下明知故问的笑容道:“情人。”
“俞聂生是个好人。”
晏昭和点头,“但薄阎不一定是坏人。”
“俞聂生在山庄内住了四五年,药阁的老人叫他小爷。”
小爷是什么意思?比正室低,比小妾高,但没名分。说好听是小爷,说不好听就是个没名分随时能够抛弃的玩物。
俞聂生那一身正派的公子气质,根本不可能出身卑贱。寻死的话题都与人交流地这么自然,一定不是第一次寻死。
洵追心中冷笑,果然这个薄阎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提笔写道:“你离那个薄庄主远一点!”
第四十章
这话说罢,洵追自己都觉得好笑,见晏昭和还没有所表示时又写道:“药仓被炸,你与薄庄主商议的如何?”
“陛下心知肚明,何必再问臣呢?”晏昭和手肘放在桌面,掌心撑着下巴道。
“我不知道。”洵追写。
“没法运输。”晏昭和回。
洵追皱眉,晏昭和紧接着道:“那批赈灾款收购的药材在南方收购,直接用此处免去运输时间和镖局,直接入青藤山庄后库。陛下可有想过,这批药材要如何送至京城?”
先不说运输时间,现在能有多少镖局敢护送?
怕是打着皇家的招牌也很难全须全尾抵达京城。
运回途中道路崎岖,走官道也无法避免山贼作乱,更别提难民大多也都从官道流窜。难民都怕死,若是的运输队伍里全都是救命用的药材,一旦有人鼓动,百分之百会产生暴乱。
对百姓兵戎相向和对山贼提剑是两码事,他们已经无家可归,朝廷是他们唯一的指望,如果连朝廷也对他们动手,那便是雪上加霜。再被有心人传播开来,朝廷名誉也会受损。
“陛下,没有什么比名誉更重要,如果百姓不信朝廷,我们失去拥护者,就会有新的民心所向出现。”
洵追沉默,但如果药材不能运送,京城以及京城附近的城很快就会陷入一种尴尬境地。如果运回去,尚还有一线生机,如果什么都不做,那才是真正的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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