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怪郭俭多嘴,竟将此事透露与她!郭偕暗自腹诽,却无言以对。
“你若终究还是不愿,我便唯有坐实你这逆子之名,教你余生受尽世人唾弃!”拿起素绫,老娘破釜沉舟。
郭偕腿一软:“娘,你何苦以死相逼?”
老娘莫名:“孰人说我要寻死?为你这逆子寻死,我却不值!我只将你这逆言逆行悉数以狗血书于素绫上,宣读于闹市,教你受万人指戳!”
此一举,倒还果将郭偕震住,情急下竟口不择言,撒了个弥天大谎:“今上赋予一要任,若得功成,便允诺以宗室女下嫁赐婚!”而此言,老娘竟是信了。
此后,老娘便设法探听宗室中适龄女子的容貌仪止等,一一记下,拿来与他预览,以便有的放矢。郭偕烦不胜烦,却不敢表露,只得敷衍,却也怕哪日意乱疏忽,说漏嘴透露真相,只得设法躲她,这才与随身小僮商定,但他外出时老娘前来提说此事,便寻根高出墙头的竹竿,于顶端绑上几朵色彩鲜丽的小花,插在墙边以作警示。然此也非长久计,只避开一时是一时罢了。
怅然叹了气,郭偕回神,才发觉前方已到鼎谷街,郭俭夫妇的脂粉铺便在此处。既来之,则往之,想来若赶得巧,倒还可省下顿晚膳钱。
时辰尚早,铺门却已关。郭偕试着推了推,门应声而开,只见郭俭一人低头倚柜而立,闻声抬头,面上尚挂着未及收敛的痴傻笑意。
“人既在,怎这般早关门?”郭偕不解。
“无客上门,便早些歇呗。”那人强作淡定,合上手中的小册往柜下藏去。然还是慢了步,郭偕一眼瞄去,便知是小报。
“公主不在么?”踱前坐下,随意发问。
“在后与官家说话呢。”郭俭讨好般倒了茶水奉上,一脸神秘:“官家似因嘉王那日私自探访邵府而不悦,却不知为何要向金芙质问……”将头往这侧凑了凑,声音极轻。
郭偕暗中叹了气:他这兄弟,难恐不是投胎时倒错了雌雄,不仅有女子的闲情逸致,还生有女子的闲心,耳尖嘴长,实令人忧心。且说原先要由他口中探听什么,还须稍加威逼利诱,但如今却是无须发问,他自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此等劣性,着实须改一改。便道:“官家与公主私下之言,自不欲教外知晓,你闻听便罢了,却做甚还肆意传播?当知此若教上知晓,轻则罪及一身,重则连累全家!”
孰料彼者竟未被吓住,反倒理直气壮:“此我自知,娘早教导过,此间事,只可与家人道来,断不可外传!且娘还说了,公主既嫁进郭家,她的安危便也牵连吾等,吾须仔细留心,但察觉不妥,便即告知你,因你当下乃唯一可护郭家之人!”
郭偕怔了怔,未想老娘私下竟还这般看重自己,一时倒有几分自得,即又闻那人小心求问:“则大哥以为,官家会怪罪金芙么?”
郭偕忖了忖:“官家既私下与公主论说,想来至多是怪公主未尝提前禀知而已,当无大碍。”
“那便好。”郭俭闻言松了口气,便转过话锋:“对了,今日荀渺来过。”言间似纳闷,“大哥却未告知他严家悔婚之事么?他此来竟是与公主商量聘礼之事。”
“什么?”郭偕倏一惊:“这般说,他已知内情?”见郭俭点头,面色乍暗,还待细问,偏生穆昀祈与金芙已出来,二人谈笑依旧,看去并无罅隙,郭俭才果安心。
用罢晚膳,郭偕心中有事,自无心久留,正欲借故告辞,穆昀祈却先道要走,郭偕便也顺水推舟,伴他出了门。
时辰还早,天朗气清,穆昀祈不欲回宫,忽出一议:竟要去探荀渺!得知其遭严家退婚,乃是对之多存同情。
郭偕劝了两句无果,只得从命。二人遂一路行去,且为闲话。
“上回你我一道出行,尚是仲秋夜造访胡家之时罢?”穆昀祈提起此,倒是言透关切:“则那日从胡家出来,你二人皆可还好?”
郭偕知他所指,却不点明,只从容答来:“并无大恙,有劳郎君挂怀。”
穆昀祈点头:“那便好。”一顿,“郭卿可知,如今京中花柳巷中,乃时兴临摹名流之字?”
郭偕点头:“略有所闻,但许知州一案,幕后罪魁便是其先前结交的烟花女子。”
实则当日在胡家,穆昀祈拿出那“词赋”时,郭偕便已料知此行的目的绝非寻花探柳,而近时朝中那桩投敌案的进展,自又坐实他此想。
穆昀祈笑起:“郭卿是聪明人,明明于事了然,难能可贵是守口如瓶,不自负、不妄言、不邀功,朕未尝看错于你。”
郭偕俯首轻揖:“陛下过奖。”
前方小院已隐现轮廓,二人加紧策马,片刻便到院外。当下只闻内中狗吠声急,叩门却不闻回应,郭偕心下暗升不祥之感。
院墙不高,他自跃身攀上,往下四顾,眸光扫过井边老梨树,顿然一震——
树下一人,双脚离地,随风晃荡,似具行尸!
竟是——上吊?!
不及多想,郭偕一跃而下,脚不沾地向彼处飞奔去。
第三十二章
郭偕飞奔上前将人解下放平,月光下那张脸惨白似纸,口眼紧闭。
“他可还有救?”穆昀祈急问。
郭偕一震,才想起伸手去探其人脉搏,却几乎难察,好在身子还是热的。幸通晓些施救之法,郭偕以手按据其人胸上,又间或摩捋四肢,并按其腹,如此反复,似乎过去半夜之久,忽觉那人喉间轻出一声闷哼,乃是气从口出!郭偕心喜,手下却不敢停,又摩捋按压片刻,见那人张口猛一阵咳嗽,终是挽回一命。
摸索着将人安置回内室榻上,郭偕转身寻来火烛点亮,灯光下那人面色已好转,吐息也渐平顺。心下稍安,向后投去宽慰一瞥:“他已转安,陛下安心。”
“那便好。”穆昀祈舒口气,便拖张椅子近前坐下,看去困惑:“只是被退了一回婚,何至于此?”
郭偕轻叹:“并非只是退婚一事……他这些年,算不得如意……”
闻此穆昀祈倒是怔了怔,继而眸光微垂:“这般说,其人怀才不遇,年少登科却不得志,多少也是因朕之故,遂朕先前也欲提携之……”
“因了陛下?”郭偕诧异。
穆昀祈露讪:“其人登科时年方十八,朕以为奇才,随口称赞几句,孰料隔日金殿唱名,他却便名落十位,且后仅授八品秘书正字……”
“原是这般。”郭偕恍然,却忽闻榻上咳嗽之声。
缓慢饮下一盏茶,荀渺神志总算清明。只见到郭偕,多少难堪,只唯缄默。为免穆昀祈瞧出端倪,郭偕只得无话寻话,就隐瞒严家悔婚一事先向其人赔了罪。
穆昀祈这才知此间竟还有曲折,便也难怪荀渺深觉受辱,遂道:“严家既趋势利,这婚事不成反倒好,免得婚后才觉不合,却已懊悔不及。”
郭偕附和。
孰料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便招那人激动:“我听信人言,以为良物唾手可得,便好比买瓜,瓜未到,倒是先将切瓜刀买来,孰料一等再等不见瓜,倒是隔日见人吃瓜路过!”
“那瓜可非我抢吃的!”郭偕脸面顿红,沉吟少顷,似小心:“那便另买个瓜?……”
“如何都是你说得轻易!”荀渺终于怒发:“然你可知,我为吃瓜,除了新买瓜刀,尚还换了个大瓜盆,如今存蓄尽去,人将要失所流离,你却还怂恿我另再买瓜?岂非存心戏弄?”
“瓜盆?”不知他言下所谓,郭偕自莫名。
倒是穆昀祈好言劝慰:“此未免言过其实了罢?你这院落虽小,好歹总能容身……”
便见那人叹了气,由怒转哀:“陛下有所不知,前些日子,吾为婚后打算,新添家私之外,尚另寻了处大些的院落,原定于两月后迁去,便也顺势将这屋子退了,孰料新房忽要涨租钱,吾一气下打消了搬迁之念,却岂料这院子已教他人赁去,如此倒好,钱财已散,婚事未成,且说再有月余,便将流落街头,实是……”声带哽咽,“祸不单行啊!”
“这……”未想竟是这般,穆昀祈一时也踌躇。心思几动,竟似灵光乍现般看向郭偕:“你郭家宅深院阔,想来空置处不少,何不令荀卿先搬入你家中暂居?”
“搬……搬入我家?”郭偕愣住。
“不可!”榻上人亦惶恐。
“有何不可?”穆昀祈显为这主意沾沾自得,“既然前事中郭卿有错,理应弥补,你即日搬入,他不得收取租钱,待到践诺与你保定婚事,你再迁出便可。”
“这……”郭偕暗下苦叹,然圣意不可违,且看榻上人已不似方才情急,反之乃是垂眸默自掐着手指:白吃白住,保定婚事,这等诱惑,要他不心动也难……
谁教自是始作俑者呢?郭偕无奈,也只得任命。且往好处想,如此权当弥补前失,待到其人姻缘落定,迁出自居,从此自为相安!才又从容几分。
自认行了一善,穆昀祈当下志得意满,留下郭偕照看荀渺,便自与前来接驾的侍从策马归返。行至南门大街,却未径直回宫,而是转过街角西行,片刻,至邵家西院前——他已打定主意,今夜,势必要再去邵家一趟。
驻足墙外,清晰闻得内间琴声,婉转清灵,承转也多富技巧,可谓不凡。邵景珩虽也通音律,却鲜少有情致抚弄,且走弦循规蹈矩,并无技巧可言,莫论灵气,因是这弹琴的当是另有其人,多半还是个女子!如此说,难不成……?穆昀祈一时怒从心起。
攀墙入院,穆昀祈三步两跨,去到透出灯光的书房窗下,悄自静听。
好一阵,琴声才止。
有人道了声好,是邵景珩:“以往听你琴音,虽也婉转悦耳,然总觉拘谨,今日再听,才知你原也有率性之一面。”
女子之声回:“或是心境有异罢,彼时身陷泥沼,无论如何自诩清高,终究不能掩盖卖笑求生之实,多少还须迎合众好,如今既得自由,心境倏转,音中自少去许多杂绪。此还当谢郎君搭救之恩。”
“我当初应允汝父好生照应于你,自当践诺,何须言谢?”邵景珩言出诚挚,“且说我将你做亲妹看待,今后你我便以兄妹相称……”
穆昀祈一脚踢飞颗石子。
女子受惊:“什么声响?”
邵景珩却不在意:“猫罢,上墙踩落了石子而已。”
穆昀祈咬牙。
“不想此处尚还养猫……”女子纳闷。
“野猫而已。”邵景珩依旧漫不经心,“爬墙入内的。”
“爬墙?”女子似惊讶,迟疑片刻,口气忐忑:“奴家……小妹听闻,此前这西院曾教外人闯入,不知是否果有其事?”
穆昀祈胸口一跳,竖起耳朵。
“危言耸听而已!”那人不屑,“不过是两顽童趁人不备爬上墙头偷摘柿子,教我抓住,受过训斥自不敢再犯。”顿了顿,“此处并无长物,果真有贼匪进来,也势必失望而归。”
柿子……穆昀祈抬眸望向西墙下两团黑黢黢的影子,便是那人口中的柿树,今载着实挂果颇丰。此刻闻内室女子告辞之声,忖了忖,便向西跑去,无声匿进柿树下的暗影中。
屋门开启,两条人影缓自踱出,在后之人门前驻足,目送女子离去。
听院门关闭,穆昀祈将手中早已挑拣好的软熟果子拧下,放开枝条,发出一阵窸窣声,虽轻微,却足够惊动想要惊动之人。
月下人果然转身:“不知陛下驾临,还望恕罪。”
穆昀祈玩着手中的果子,不动,亦不出声。
那人走近:“外间凉,陛下与臣进屋品茗,可好?”似哄孩童。
穆昀祈嗤笑:“朕不欲饮茶,倒想尝尝你家这柿子,是否果真不负这长相!”言罢果真送柿入口。
“不可!”那人急步上前去抢,却为时已晚,一眼撇去,柿子已缺了个口!惊得他面色铁青:“陛下怎可妄为?明知不能食此物,却要拿性命儿戏?”
穆昀祈费力咽下口中软糯的果肉,却自摇头:甜虽甜,却软得似团棉絮,食来无趣,纵然多年不得尝,倒也无甚可惜。动动因沾了柿汁而黏糊的手指,看去不耐烦:“不可食柿子的是寅澈,并非我,你作甚情急?”
却被那人拉起疾走:“陛下与嘉王一般,自小食不得柿子,否则便腹痛呕吐,甚至面紫晕厥,此宫中上下,人所皆知!臣当日亲见陛下食柿呕吐,岂可儿戏?当速寻太医诊治!”
穆昀祈却拉住他,顺势黏糊的手指蹭着其人衣袖,听音慵懒:“你看朕当下,却有不适?”
那人情急:“只是时候未至!”
“朕未尝中毒,当初皆是装的!”穆昀祈忽而大声,似发泄,“寅澈好食甜,每到秋日便到后苑偷摘柿子,偏又不能食,你便时刻随其身后,一步不离,我……”转开眸光,“我闲来无趣,只想戏弄宫人,孰料你也那般笨,竟将此当真。”言罢甩开他,回树下又拧个果子塞入口,显为证明前言非虚。
看彼者木然,穆昀祈继自啃着柿子,然这个或未熟,收口微涩,有些难以下咽。
“涩,便莫吃了,我信你。”那人上前,拿下那教啃了半日仍剩余大半的柿子:“陛下何苦因些陈年旧事自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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