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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u903();穆昀祈退后一步,满目挑衅:“朕就喜无理取闹!自小便这般,因是除了娘娘,无人喜欢朕,你只是敢怒不敢言,实则也早厌烦了我罢?”

“陛下!”邵景珩出音有些沉闷,叹了气:“陛下当知,自小是陛下拒人千里,旁人实不能亲近,事到如今,却又何故自怨自艾、妄自菲薄?”

穆昀祈一拂袖,不作声。

院角传来两声猫叫,似是寻不到出路,有些焦灼。

风过,有些凉。

终是被他拉进屋。灯下,任由他替自己擦干才洗净的双手,穆昀祈百无聊赖盯着面前的双鱼抱莲镇纸,忽而:“景珩,你是否后悔那夜?”

片晌沉默。

“不。”

“我也不。”穆昀祈舔舔唇,收回一手托起下巴:“景珩,我们如今,算什么?”

彼者抬头,眸中光芒温和:“陛下说是什么,便是什么。”

然而穆昀祈并不见欢欣,倒是目光迷离,沉思良久,忽而捉住那只拿巾帕的手:“景珩,你将顾怜幽送走,也莫娶新妇了,可好?”此声此态,倒令邵景珩忆起诸多旧景,皆是有关那小人儿的,然而彼时,即便有求于人,太子殿下亦是颐指气使、趾高气昂,实难与眼前这目露乞求、音带忐忑之人混为一者……

又是片刻静寂。

“好!”邵景珩一哂,眸中的光芒愈发软柔,“顾娥迟早要出适,既陛下有言,我当尽早打算。至于那桩婚事,早令我成为众矢之的,想必丁家也是一般,深受其扰,而此也非先父初衷,遂不如退求好散。”

“你——果真这般想?”知道自己未听错,穆昀祈却依旧不敢置信。

“自然!”那人笑着握起他那只白净干爽的手,宽慰般摩挲,“只是,陛下也须应我一求——”

第三十三章

夕阳西照,小园亭下,秋菊绕篱。

“这般说,此案,只得就此定论了?”老者捋须,自问又似自答,“许源平日谨小慎微,且还惧内,却不想,终失足在这花柳从下,实是讽刺。”

亭外赏花者却不以为然:“许源明明心向花月,却又恐烟尘沾身拖累清名,遂是瞻前顾后,畏畏缩缩,当断不断,才招此祸。再说范耆吕汴一干人,皆有勇无谋,朕实不知要他等何用!”

老者不赞同:“人非圣贤,岂能无短?圣人言不吹毛而求小疵,陛下还莫苛求,但择能而任,取长补短即好。”

穆昀祈未接言,只抬袖拂落半地桂花。

老者似未察觉,斟满两杯清茶:“陛下坐下饮盏茶罢。”

穆昀祈回身,眸中浅露焦躁。

“但说此事,许源着实有几分咎由自取。”老者笑笑,转言附和,“既无意纳涂银珠入门,却还任其妄想,终致因爱生恨,将当初情意笃时,为取悦之练就的一笔好字反用在陷害其人上,倒也堪称因果得报。终好在那孙端也是优柔寡断之辈,未将涂银珠灭口,否则死无对证,再要查问真相,就难了。”

穆昀祈嗤:“孙端好色众所周知,涂银珠乃胡蕊亲手调|教出的爱徒,色艺双绝,孙端费了诸多心思才将之弄到手,岂忍心将之灭口?且说来,许源还当好生谢一谢胡蕊,无她,此案终无大白一日。”

老者颔首:“此便是告诫吾等,凡事不可失于小处,更不可优柔寡断,否则必受其乱!”

穆昀祈若有所思,半晌,缓步入亭,言犹不甘:“可惜吾费那许多精力,终究只拿下区区一个孙端。”

“来日方长,陛下不可心急。”老者将茶奉上,“孙端在邵党一派中虽无足轻重,然似猛兽爪牙,拔除一颗便少一颗,总是有利无弊。”

穆昀祈接过茶盏,轻啜一口,心绪稍平。

老者捋须:“邵忱业等人历经此回,自能觉知风向有变,陛下因此行事须加谨慎。”自亦啜口茶:“且说此回,吾等也是借事试探了张仲越,陛下以为其人如何?”

穆昀祈眸光忽亮:“如卿所言,其人可为吾用!涂银珠一事出后,邵党尚极力为孙端开脱,张仲越却是一反常态,主张降罪,引发朝中诸多附和,吾遂顺水推舟,借口‘治家不严’将孙端贬出。”

老者点头:“下一步,陛下欲如何做?”

穆昀祈踌躇满志:“自是趁风行舟,进一步笼络张仲越,令之全心依附。只是,”浅露困惑:“功名利禄与美色,朕尚不知,何种才能打动其人,遂来向卿问策。”

老者忖了忖:“张仲越位极人臣,功名利禄上,再进已无余地,至于美色,前车之鉴还须汲取,能不用自是不用,遂投其所好,惟有施恩其族。”放下茶盏:“陛下可知,张仲越之侄,张继敏其人?”

穆昀祈面色顿凝:“那个上疏骂朕荒淫侈靡、怠政劳民、无道无节的张继敏?”

老者颔首:“正是!其人性直不阿,当年初登科便上疏针砭时弊,惹恼邵后,虽碍于张仲越情面保住功名,却远官边陲,去年回京,也仅得授七品员外郎。”言至此即止,但自啜茶。

穆昀祈自忖片刻,端盏一笑:“张继敏指朕之言虽是狂诞,然朕赞其勇直,特擢升之,卿以为如何?”

那人浅笑:“陛下大度,臣自赞同。”

穆昀祈啜了口茶,转过话锋:“说到此,朕忖来,此回虽拉拢了张仲越,然对邵党一派也当适量安抚,听闻邵忱业至今为净妃废后一事耿耿于怀,遂不妨此回,接净妃回宫。”

老者凝眉:“净妃毕竟心智有缺,且宫中实非颐养之处,万一其来日病发,陛下再欲将之送出可就难了。”

穆昀祈点头:“此,朕也知。然一则,为安抚邵家,此为上策,二来,净妃也是可怜人,当初邵后明知其有疾,却还一意孤行立之为后,且怂恿她一再冲撞朕,朕彼时气盛,情急下出废后之言,邵后非但不劝阻,反是乐促其成。朕如今回忖,自知此举是为离间我与邵家,净妃无辜受累,着实可怜,遂才欲趁机令她离开玉清观回宫,由御医好生调治一阵,能好自好,若无成效,便待此间事定,令之出居瑶华宫,彼处清净,却不似道观冷寂,衣食住行皆同宫中,如此,朕便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看他信誓旦旦,且此也着实是一策,老者便莫多言。

又饮了一盏茶。

穆昀祈起身:“朕须走了,顺道去看看新一期小报编纂得如何。”转身望回篱下,忽生羡色:“卿家中这几色菊花倒是鲜见,可否送朕两盆?”

老者竟为难:“陛下喜欢,臣自乐于奉上,只可否待上两日?因此花乃臣花费数载栽培,今岁首绽,已邀三五旧友明日聚饮赏花,爽约还似不妥。”

穆昀祈听音会意,眉梢一扬:“赏花?朕看是赌花罢?”

老者讪笑,倒也不否认:“老臣如今闲散时光尤多,总要寻些事来打发,遂偶沾此趣。”

可惜穆昀祈未尝与这兢兢业业与自己分忧的老臣多留情面:“然朕却听闻,当初卿坐镇中书,日理万机仍不忘忙中偷闲,午歇茶叙之隙,也要与同僚赌上一局,无论虫鸟棋牌,但只能分输赢皆可!更莫论,当年出知兴州,适夷狄来扰,兵临城下,卿点兵遣将,指挥若定,临战更是坐定城楼,与近随弈棋做赌,整整一日夜,夷狄不战而退,卿则赢钱三百贯,下城楼直呼畅快。不知,是否真有其事啊?”

那人老脸一红:“坊间流言,怎可轻信?”目透不忿:“整整一日夜,以子论注,怎会只有区区三百贯?”伸出一手比划:“此臣记得清清楚楚,乃是四百一十六贯八十文!”

穆昀祈笑:“这般说,是有其事了?”

老者摆摆手,语焉含糊:“圣人言,莫求小疵……”顿了顿,又理直:“且说臣此好,从不误事,因此当也不算瑕疵罢?”

穆昀祈煞有介事点头:“自不算!”眸光落定在篱下那盆醒目的绿菊上,又正色:“卿以为,吾等这一赌,胜算几何?”

老者比了两个手势:“六七成罢。吾等已算尽机关,尽所能运筹,余下,便看天意了。”

天擦黑,穆昀祈到了郭家门前。听闻他来,郭偕自亲出迎候。入内去时,穆昀祈未见荀渺,随口问来,却见彼者面露苦色。

原是当日贺大娘子听闻荀渺须借宿家中一段时日,又知其乃满腹经纶之文士,便陡升好感,一意将之安置在了郭偕所居的北院厢房之中。盛情难却,那二人虽各自难堪,却也只得领受,就这般相邻而居,日日谋面,大娘子犹嫌不够,常还备酒筵教二人同桌而食,这等煎熬,于郭偕自难忍受,因是急于践诺,区区半月与之牵线数女,可惜皆不合其意,好事未成,反惹记恨:以为他是有心敷衍,那人一时迂腐气升,已然多日闭门拒客!

言间,郭偕已引穆昀祈进到后院,果见那人屋门紧闭,内中倒是亮着灯。郭偕叩门数下不闻回音,半晌,忽闻窗牖一响,似有何物飞出,掉落地下。郭偕习以为常,走去捡起,穆昀祈才看清那是张教揉成一团的纸。

回到灯下展开,见上竟是一幅画:两只猴子,胖猴脑满肠肥,瘦猴骨瘦如柴,中间隔着一堆或歪或裂的瓜,瘦猴背着箩筐,垂头丧气,胖猴一手前指,口张目瞠,脑上浮着三字:瓜皆好!

见穆昀祈不解,郭偕讪然:“此意是说我自食其言,将些残花败柳强塞与他。”

穆昀祈顿悟:“朕懂了,胖猴立于石上,乃是居高临下,喻你对他颐指气使!”

“那要是石头便好了。”郭偕苦笑,“石上哪来那许多苍蝇……”

穆昀祈疑惑:“那是……”

“牛粪罢……”那人小声。

穆昀祈怔了怔,忽起义愤:“一介文人,饱学之士,果真心存不忿,不愿当面论述,却不妨以诗文叙达胸臆,何须学那草莽白丁,以画指人,劣言谩骂,岂非失尽气度?”

“诗文……”郭偕扶额,“他倒写过,初时两日,莲菊桂柳,轮番咏尽应时残花,只我未尝应答,第三日便改了作画,首张便是驴嚼诗稿……”

穆昀祈瞠目许久,终露愧意:“看来朕令你收留之,是轻断了……”既如此,解铃还须系铃人:“便由朕去劝劝他罢。”

天子驾临,荀渺自恭谨,当下一一俱答穆昀祈有关小报之问,构思独到、口齿伶俐,看去实难与那闭门造作酸诗讽画的酸腐书生混为一人!如此也令穆昀祈稍为安心,说罢小报,便转言劝慰之,碍于天子情面,那人一时倒还克制,聆听圣训之余,尚爽快认下吟诗作画嘲讽郭偕之事,但说到缘故,才露不忿。

“陛下不知,郭将军实是因厌弃我,不欲我在此久留,才急于与我牵线,半月说合三女,却皆……”蹙眉:“实是一言难尽!那徐家女,年已二十待字闺中,乃因有克夫之名!柯家幼女,本是兼有才貌,然体虚柔弱,长年卧病,并非有寿之人,吾自已运舛,岂可再配命薄之妻?至于第三女,倒是身强体健,然而孔武犹胜男子!”眸中火光蹿升,却是冷笑:“便说其人唇髭之浓盛,便可知巾帼不输须眉此言,实乃有据!”

穆昀祈不想他心下尚藏这等委屈,一时倒无言以对,斟酌片刻,只得道:“郭偕性直,却并非你所忖那般寡薄,只是不解汝意,你何不将方才之言与之一吐,或得开解?”

那人沉吟片刻,将信将疑:“陛下果真以为,郭偕性非寡薄么?……”然而为甚那夜后,其人所言所行,看去实将他作了一累赘,全心只欲摆脱呢?一念至此,倏而一震:他应计较的,原非此些罢?……

第三十四章

夜色不浅。

由郭家归返,穆昀祈轻车熟路翻进邵家西院。

屋中人声正高谈:“……丁知白老而冥顽,然毕竟与我邵家渊源匪浅……汝欲悔婚,可斟酌过利害?”

穆昀祈皱眉:邵忱业,果是百足之虫,老而不死,唯好兴风作浪而已!

邵景珩尚是气和:“我心意已决,且说丁知白豁达,并无意与我为难,此事已定,三叔不必多言。至于利害,三叔之前一应举动,已招来朝中非难无数,吾此举,只为将邵家由风口浪尖移开,以免沦为众矢之的。”

“此乃言过其实,危言耸听!”邵忱业不甘,“朝中虽有声讨我之声,然我邵家一则不乏依附者,二则你兵权在握,今上见你亦要让三分,又何须隐忍,委曲求全?”

邵景珩终不悦:“三叔若欲借我之力达成那些不可说的目的,便劝你趁早打消此想!寒食之变,本是邵后苦苦相逼,吾为自保不得不先发制人,然彼一战,若非我稍占先机,三叔今日断也不得在此与我争论这些……再则,吾并无心与今上为敌,但他善待邵家,吾自也恪守为臣本分,两者相安,方是最好。”

穆昀祈嘴角上扬,笑意舒心。

邵忱业叹了声,言出带嘲:“相安无事?自古功高盖主者,几人可得善终?汝还当好生自忖……”

人声停后片刻,屋门开启,叔侄二人前后而出,行至院中,忽闻邵忱业一声痛哼,抚肩回头,声透惊恐:“何人在此?!”

邵景珩垂眸扫过地下,借着头顶朦胧的月光,隐约见脚边有个滚圆之物,捡起才知是个半生的柿子,心下一轻,起身:“三叔莫惊,我前两日自庙会上买回的小猴,想必未尝关牢,乃又……”

邵忱业怒急:“还不快将那畜生……”

言方未落,又见两道暗影袭来,邵景珩开口,却只来得及道出一个“快”字,便听果物绽裂之声,定睛再看,对面人已是半脸泥泞——橙色酱液顺着面颊下淌,昏沉的夜色里,乍看似头破血流,十足骇人。

强压蠢蠢欲翘的嘴角,邵景珩好言奉劝:“三叔还是快走罢,小猴今夜狂躁,听不得逆耳之言。”

邵忱业怀忿而去。

“陛下还不下来么?”站在颤巍巍的老树下,稳住那两条前后晃荡的腿,邵景珩好言:“这树已然老朽,担不得分量,陛下还是大开善心,与之留线生机,来年依旧还有柿子可丢了玩,也省去我逢年过节买柿饼的钱。”

枝叶间传来一声轻哼,又闻窸窣两下,一黑影猝然落地。

“朕憎恶你三叔,不喜他在此!”穆昀祈垂眸闷声。

“我知道。”那人满眼迁就,伸出的手自他耳际滑落面庞,轻为摩挲,似安抚闷躁的小兽:“容我些时日,劝他告老,离京寻个静处安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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