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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间小僮忿忿:“那是我一早未得机将你要搬离之讯告知将军,否则他自来赶你!”

“你现下去说亦不迟!”用力将食盒置于桌上,荀渺恶声。

外间脚步声远去,荀渺仰天一叹,扶着桌角坐下,晚间一幕幕似画卷飘过眼前,静思惶遽:那个无理取闹、厚颜无耻纠缠不休之人,果真还是他荀渺么?

出尔反尔、言出不践,明知赖着不走只能令两厢难堪,却偏生总在不经意间滋生执念,尤其是,见到那人看待嘉王的眼神——不遮不掩的钦慕,便令理智尽去,怒火中烧!然而,即便其人对嘉王存有不可言述的情意,却又与他何干?心生此问,荀渺茫然。

夜色已深,四下阒寂。悄然出门,在院中点燃一堆明火,上月老爹祭日买的纸帛还剩些,当下悉数敬上。

阴阳有路、人妖殊途,愿过客收取供奉,收蛊去惑,还人本真……

第三十六章

秋雨过后,天色乍凉。

沿曲廊前行,见偌大后苑,金落粉坠,枯叶遍地,萧索不忍细观。好在几历曲折,忽而峰回路转,似天降般涌现的万紫千黄、金蕊流霞令人眼前一亮——竟是一廊菊花!

只是此间已有捷足先登者。

“桂丛渐并发,梅蕊妒先芳。一入瑶华咏,从此播乐章。”弱骨纤形的身影缓慢穿越花丛,似对周遭静动全无所感。

摇头示意宫人不必拘礼,穆昀祈看身侧人面上渐透欣慰,暗自一哂。静立片刻,二人心照不宣转身,原路归返。

“御医说了,净妃这段时日症状已见缓和。”穆昀祈轻言。

彼者叉手:“臣代三叔谢陛下体恤之恩。”脚下枯叶窸窣,令人心生惘然。忽闻他浅声一叹:“净妃并非天性乖戾。其人幼时亦聪明伶俐,识礼知书,只九岁那年随母外出,游湖遭遇风雨,落水受惊,归来病卧数月,愈后性情生变,渐而不大言语,偶见喜怒无常,虽也请了多方名医诊治,终不见效。”稍静,“先父当年已尽力阻其入宫,可惜未如愿……”

穆昀祈闻言亦感慨:“天意不测,然朕自尽力保她此生无忧。”

邵景珩再谢,此刻忽闻黄门来禀,道是猷使求见。

“霍澜显竟还未去?”邵景珩听音愤懑:早已听闻,霍澜显此来,是受猷主之命讨要据说是当年教羌胡抢占去的漠北疆土。

穆昀祈却作不察:“他所求之事至今商议未果,遂才滞留。”

彼者面色更阴郁:“无理之求,陛下不至当真罢?”

穆昀祈无奈:“他说得有凭有据,且带来了当初的疆域图……”

“一面之词,作何采信?我还可说此是他伪造的呢!”邵景珩不忿,“陛下当知,蛮夷财狼之心,只欲强取豪夺!当初为平羌胡,我大熙八千将士遗骨北漠,更莫言伤财劳民之甚,北猷彼时作壁上观不言,如今却凭一张真伪不知的疆域图不费一兵一卒便欲取我数座城池,实欺人太甚!”

穆昀祈沿小径缓慢踱步,一时不言。

“陛下为何犹豫?”那人紧随,“难不成还怕他索求不成,兴兵来犯?若这般,臣愿领兵御敌,荡平夷邦,自此北境再无患矣!”

“然而夷患果真可彻底扫除么?”穆昀祈驻足转身,一改方才的淡若,带些挑衅的眸光指向其人。

“自可!”彼者信誓旦旦,“然需时日。”

“既如此,则千百年来,为何历朝历代,边患从未经断,纵然以武功震慑天下的乾武一朝,最长时不闻边患三十载,已为历朝之最?”见其人惘然,穆昀祈叹口气,“乃因蛮夷本如漠上砂砾,无根浮游,随风来去,虽消其势易,覆灭之却不能!纵然我以举国之力荡平羌胡、伐定北猷,且不说在西尚有回纥、吐蕃,北有遭猷国驱赶迁至大漠的西胡、突厥等,东有高丽,便说羌胡、猷国的一干余孽,要如何才能赶尽杀绝?若是不能,则总有一日,必然卷土重来!”

那人凝眉:“但因这般,陛下便要委曲求全,以牺牲我大熙数千将士换来的疆土拱手让人?”

“朕并非对他予取予求!”穆昀祈终显愤懑:“你也说了,当初仅仅平定一个强弩之末的羌胡已不易,又何论如今兵力胜之数倍的猷国?一战又要费多少民财,劳多少民力,伤多少人命?”前踱数步,“朕心下,只欲以最轻的代价换取边境长安。”

“然而陛下当知,夷人狡诈,贪得无厌,若今日之计得逞,必助长其气焰,来日索求愈甚,难道陛下便要这般,每回皆以最小之让步,一点点将我大好疆土割让殆尽?”

穆昀祈揉着额角,面露倦色:“在你眼中,吾就庸怯至此?”

“臣并非此意,”那人摇头,“只以为陛下于此事上略为武断,且于夷人秉性不甚通透而已。”

穆昀祈背转过身:“你尚未问朕欲如何做,却只凭一己之想对朕妄加推测,是否也是武断?”

那人一怔,俯首:“望陛下明示。”

“朕是想,”凭栏折下树上已断裂的一截老枝,穆昀祈一字一顿:“为猷立君!”,顿了片刻,似卡准那人由震惊中回神,继自,“猷主霍阑昱近时疾患加重,看来时日无多,而其膝下无子,霍阑显是他当下最看重之人。”

“陛下之意是,霍阑显或在其兄身后承继大位,遂先设法笼络之?”邵景珩自非愚钝,只是对此想,却不敢多抱期望,“然而臣尝闻听,猷主猜忌心重,至今未尝立储,且说霍阑显兄弟众多……”

“遂朕才要推他一把,令霍阑昱下定立储的决心!”穆昀祈终于道出心机,“霍阑显虽得其兄信任,然立储一事,还欠些火候。朕与臣下商议来,以为他索要的白马、木连二城,虽为边境城池,然后有冒水阻隔,于我并无足轻重(也因此,猷主才想我或不至断然回拒),且地处偏远,连年受战火摧残,汉民极少,胡民不事耕种,游牧来去,居无定所,税赋难课(实则自当初羌胡平定,朝廷已免其十年税赋)。遂纵然将此二城与之,我亦无损失。但霍阑显载功而归,必可取悦霍阑昱。”

“话是这般,但就此将二城相让,陛下与外却如何诠说?”邵景珩仍难赞同。

穆昀祈露笑:“我何曾说过要将此二城白白相与?今日召霍阑显来,便是告知他,欲取二城,须以五十匹良种波斯马来换。”

秋风乍起,又一场枯叶雨纷纷而下。

“陛下果真这般信任霍阑显?万一……”邵景珩言未落,便见长廊尽头,一器宇轩昂之人在黄门引领下大步而来。

君上有客,邵景珩自先告退。

步出宣德门,但见前方御街上两个熟稔身影并肩策马,谈笑风声,正是嘉王与郭偕。

“殿下留步!”伴邵景珩一道出来的黄门高呼着追去。

嘉王闻声驻马,回头自诧异:“表兄怎出来了?”

邵景珩如实:“我与官家事已说罢,当下官家召殿下入内伴驾赏花呢。”

黄门在侧点头。

“召我?”嘉王意外:“方才听闻表哥在内与官家议事,后猷使又至,道一阵尚要伴驾外出游览东湖,吾忖来今日官家忙碌,且说此来并无要事,便决意改日再言,并未尝令人回禀,却怎又……”

邵景珩笑笑:“是霍阑显告知上你已入宫,当下其人正伴驾在后游园赏菊,无甚要事,上才令你同去。”

既这般,嘉王当即匆匆别过邵景珩与郭偕入内。余下二人同路而归。

“郭将军也是得召前来么?”许久无话,还是邵景珩先打破静寂。

“非也。”郭偕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吾受枢密之召前来,出来时巧遇嘉王而已。”

“噢。”那人淡淡一言,便转过话锋,“方才嘉王道烦劳郭将军代为照料那什么……秦……”

“秦柳直!”郭偕爽快应话,“此人是个落第举子,因事与嘉王结缘,现下借宿我家中。”即便他不说,那人疑心既起,自也会派人去查,遂郭偕以为,不如省去那事,便将原委粗略与之道了。

“这般……”邵景珩话音有些冷慢:“出了这等事,原当破财消灾,将之带回未免轻率罢?郭将军当时也不曾出言一劝么?”

知其初衷不错,郭偕倒也未尝不悦,难得赔了不是,道:“既今上将护卫嘉王之任交付在下,郭某必然兢兢业业、恪尽职守,不至令嘉王陷入不利之境,且说此着实是意外,这秦柳直吾已细查过,并无可疑,殿帅尽可安心。”

事已至此,邵景珩自也不能强令他如何,只得叮嘱两句,无非秦柳直一旦痊愈,即刻令之离开云云,郭偕皆耐心领受,好在不多久便到分道扬镳时。

遥望彼者远去的背影,郭偕长舒一气,回想其人方才言止,高慢武断,焦躁之态溢于言表,倒似受何事困扰,实令人纳闷。不过郭偕自也无心去揣摩其中缘故,倒是方才说到秦柳直,想来几日未见,得空还应往西院一探其人,也算不复嘉王所托……一路盘算着,不觉已归抵衙中。

才进中庭,便闻一阵急促的狗吠,循声见庭中老树分枝开叉处,卡着条体型健硕的黑狗。当下已有衙役闻声前去将之救下,黑狗呜咽哼唧着,似乎无限委屈,一扭一拐跑去伏在郭偕脚下求安抚。

“蠢物,这都第几回了!”郭偕抬起脚,看似要用力踹去,却终究只在狗背上蹭了几蹭,那狗倒似舒爽了,翻个身,肚皮朝上,四脚招摇着扒拉他裤脚。郭偕无奈,蹲下抚着黑狗肚皮,口气倒似威吓:“下回再让我瞧见你卡在这树缝中,必不轻饶!”看狗眯目吐舌似讨好,又在狗肚上拍了掌,“你成精便罢了,然学甚不好,定要学你那主人有事无事与我添扰,若有下回,定将你炖狗肉!”黑狗口中呜呜作声,似为回应。

不消说,这就是荀渺家的黑狗喜福。因郭偕老娘贺大娘子不喜家中喂养这些猫猫狗狗,遂晚间就将之拴在院里,白日则随郭偕去往衙中,因长时相处,这狗如今看来,倒亲近郭偕远甚其主了。

逗弄了一阵狗,日已西沉,郭偕出了衙司,带狗返家。

到了后院门前,黑狗显是知道一旦进去就又要锁链加身,竟一屁股坐下,不肯移步。郭偕只得将之抱起,抬眸却见内间树下有个人影。

“风推月动移花影,影淡花飞月赶风。”树下人浅声而吟,颀长身姿在月光下拖出同样纤长的影子。“在下才疏学浅,即兴作来,只得这般,还望荀省丞指正。”那人开口,显是忐忑。

“即兴得此,虽生硬些,却也不易了。”荀渺似慵懒,“要说此诗最大的不足,还是气势,所谓诗抒心志,必然须……”

“汪”一声,将郭偕惊了一跳的同时,树下人声亦止。

“郭将军回来了?”回头瞧见他,先前吟诗之人迎上恭敬一揖,“秦某冒昧来访,若有搅扰,还望将军见谅。”月光下那张脸细看虽熟稔,然面泛桃色、薄唇染丹,神采远非昔日可比,正是沈腰潘鬓、风采隽爽!尤其那双丹凤长眼,眸光流盼间,令人沉湎。

经了这些时日将养,秦柳直看来着实恢复甚好。

“在下今日前来,一则向荀省丞求教些诗赋文章,二来,”那双丹凤长眼中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是向郭将军告辞,多谢将军这些时日收留,秦某如今已大好,这两日便将搬离。”

“你要走?”郭偕怔了怔,怀中黑狗趁机逃脱,跑去其主脚下转悠,然那人似未瞧见,依旧悠然磕着瓜子。

秦柳直向前揖了揖:“嘉王仁善,将军更是一番美意,然在下伤势已好,不该多叨扰。”

郭偕自挽留。

彼者一沉吟:“当日是我大意,彼时不知嘉王与将军身份便也罢了,但如今……”

郭偕听出其人话外之音,一笑:“秦兄此举若为避嫌,倒大不可必,一则嘉王与郭某皆无足过问科试之事,二来郎中说过,你痊愈至少也须两三月,这般急着搬离,万一来日旧伤复发,岂非教外指我苛待你?”

“这……”那人闻话一怔,倒也好在通透,少顷回转过来,便拱手:“将军此言,实也不错!如此,在下便叨扰一段时日,待到病愈再去。”

郭偕点头,却听身后持续不断的咔嚓声中,响起一声不重的轻哼,自作未察觉。

秦柳直既去,郭偕正欲回屋,却被身后人唤住,看他下巴点点院中绕树转悠的黑狗,意自教他牵走。

郭偕强忍不悦:“这是你的狗,我已照料了一日,晚间你就不能自行照看之?”

吐出嘴里的瓜子皮,那人耸耸肩:“畜生也势利,瞧不上我这穷主有何办法?且说郭兄向来乐善好施,当不介意多收留一条狗罢?”

“你……”郭偕气闷,懒与他多话,便唤来黑狗一道回屋。

却又教那人拦下:“且慢!吾尚有两事须与郭兄道来。一则,我欲择时求上许我外任,若成,这畜生便只得烦请郭兄代为照料了。”

此倒意外!郭偕强掩讶色:“你欲离京?”

看他点头:“只是外任不知何时何处,当下议定婚事显不妥,遂当日向郭兄所提之求就此作罢,此我自会禀明今上。至于眼下……”摸摸下巴,“恐还须叨扰郭兄一段时日。”

郭偕一时惘然,只知顺着他话:“此是自然……既外任何时不定,何必再费周章?”

那人笑笑:“我亦这般想!虽说当日也曾起犹豫,然郭兄方才之言于我可谓醍醐灌顶,你我本自磊落,何必因些微不足道之事而耿耿于怀,相见难安?遂今日之后,我待郭兄自还如旧,不知郭兄心下如何?”

西风沉寂,月华如练,淡淡映照那张笑意清润的脸,一如初见。

郭偕点头:“此,亦是我心中所想。”

第三十七章

月已中天。

管弦声歇。又一盏饮尽,酒酣耳热,慢步出舱。良夜似水,月荡波心。两岸柳影相叠,楼宇高阁笼罩于一重重雾霭中,恰似临仙。

“陛下,时辰不早,前方便是码头,是否靠岸?”侍卫来问。

穆昀祈忖了忖:“什么时辰了?”

闻禀:“已过戌时。”

“戌时?”穆昀祈抚着微胀的额角,有些讶异,“竟是在湖上荡了这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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