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帘动了动,一条黑影冷不丁自眼角闪过。郭偕乍一惊,回身却见黑狗喜福已径直向床榻冲去。
“喜福!”急起追上前,还是晚了步,狗已一跃上|床,垂头鼻尖拱了拱闭目平躺之人,见无回应,索性伸出舌头照着那脸便一通猛舔。
“唔……”那人似乎哼了声。
“喜福,下来!”郭偕将狗拎起扔出门:今夜事发不测,倒是忘了安置这畜生,一不留神它竟便登堂入室了!想到晚间它尚在花坛中啃过一嘴泥,便不禁对榻上人心生愧疚兼怜悯。
回身细听,榻上并无更多动静,去拧了块湿帕回到床前,小心替依旧昏沉之人擦去一脸狗涎水,再以手背触其额,并不觉热,心下稍安。拉把椅子靠床静坐,片刻睡意袭来,有些昏昏然。
不知多时,耳中忽闻窸窣动静,强为睁眼,见榻上人正缓慢起身。四目相对,乍时的迷惘过后,那人倏似怒起:“你不是不信我么?却还在此作甚,便任我自生自灭即可!”
郭偕自若,将他扶起靠于枕上:“你饿了罢?我教人将宵夜热一热端来。”
“饿??”那人怒极而笑:“将死之人,尚会觉饿?!”又露戚色,“你何不实言相告,这毒,历多时才会要我命?”
郭偕淡淡:“大夫说了,你并非中毒,只是急怒攻心加之惊惧才晕厥。”
“并非——中毒??”那人似费了些劲才领会此言:“你之意是,那茶无毒?”凝神一回忖,连连摇头:“此事不对,绝无可能!我明明见他在茶中撒入那些粉末……”
“屋中灯光昏暗,你当是看错了。”郭偕语无波澜。
“不,不会——”言出却一顿,荀渺乍是眉心蹙紧,抓住床边人衣袖:“我知道了,此是他设局!他开窗时已瞧见我在檐下,却装作未发觉,刻意在窗间留一缝隙容我窥视,后便自行其事,装作往茶中下毒,引我入局!目的是令你疏远我,他才可肆无忌惮继行阴谋!”
郭偕叹一气:“他欲行什么阴谋?”
“他……”荀渺犹豫了下,继想事已至此,只得如实相告:“秦柳直近时常来寻你,却刻意避开我,我忖来或是对我起了戒心,遂……”垂下眸光,“我前两日去西院伺机对其再行试探,孰料其人恰巧外出,我……便去他房中瞧了瞧,或是教他发现了……”听郭偕哼了声,额上一时微汗,却还抬眸作气壮:“天这般冷,我不过去他屋中取取暖待候一阵而已!”
郭偕懒听他争辩:“你寻到什么?”
果见彼者眸光一亮:“我随手翻了翻他案上的诗书文稿,发觉他近时似新作许多诗词文章,那些文章虽言不上出类拔萃,见解却不乏令人耳目焕新之处,且辞情文风也算可圈可点,乃是吾先前与之攀谈时从未领略的。”
郭偕明白他言中之意,却不以为然:“秦柳直不过与你浅论过几回诗书文章,何以贸然断言此些?”
荀渺不平:“只是侃侃而谈,一人文辞功底如何或不足见全,然见解浅深却是了然。况且其人口口声声要我与他指点文章,却至今未送上一篇,且还刻意疏远我,岂非怪乎?”看那人依旧不置可否,便情急:“此绝非我无中生有!当日我尚发现一怪事——他竟在一一抄誊那些文章!我原不知他用意何在,直到方才在你房中,他请你过目……”
郭偕打断他:“抄誊自己的文章何时却成怪事了?多半是他先前文字潦草,送来于我浏览之前自须誊写工整些。”
荀渺摇头:“绝非此因!那些文章篇篇字迹工整,且更大蹊跷在于,笔迹与他截然不同!”
缄默片刻,郭偕起身踱开几步,忽出一言,却似盆凉水泼向振振有词者:“此事,并非如你所想那般。那些文章为我一友人所作,如今欲整理编纂成集,遂才令秦柳直誊抄。而今夜其人带来与我过目的文章,与那些并非出自一道。”转身:“遂你着实是多心了,此事就此为止罢。”
“这……是你令他抄誊的??”荀渺惊讶之余更难接受,瞠目良久,咬牙攥拳:“不对,如此依旧说不通!若其人心中果真坦荡,为何惧怕与我独对,不敢令我评断文章?又何须隐瞒当日出城会友之事?且所会的还是……”
“你看错了!”郭偕回走一步,看去成竹在胸,“我已命人查探过,那日秦柳直出门是去了近处的书斋,并非出城,更不可能去会邵景珩,因彼时邵景珩正伴净妃与晋阳郡夫人在数十里外的福泉寺礼佛,因是除非他分|身有术,否则全无可能于彼时现身彼处。”
“这……怎会这般?”怔楞片刻,荀渺犹抱最后一丝希冀:“然而福泉寺也在城外,不定他是借口此去,傍晚时分恰好归城,便趁人不备绕路一段,前去见了秦柳直,再悄自回去伴护净妃母女进城。”
“无稽之谈!”郭偕忍无可忍:“区区一个秦柳直,邵景珩要见他何须费那心思?再言来,当日出宫,当那许多人,他要如何悄然离去又回来?”
“这……”荀渺无言以答。
话至此,郭偕已无心继续。便叮嘱彼者好生歇息,莫再多想,即自回屋。然才出门,便闻内中咣当一声,似重物坠落地下,随即是一声厉喝:“滚!”片刻,黑狗喜福夹着尾巴自门缝中蹿出,楚楚可怜盯着他。
“蠢物,教你此刻去惹他!”郭偕骂了声,却又不忍坐视不理,只得由这畜生随自己走了。
一晃数日,荀渺与秦柳直终得相安,日子风平无事,然此终究还得益于一场风寒:荀渺莫说当下无力寻隙,实则是连起床亦费力,遂不得不告假省中,小报编纂自也暂缓。郭偕忧心此或令上不悦,本欲入宫禀奏内情,然听闻这几日天子竟也卧病,不见外臣,只得托入内都知赵虞德代为上禀。
好几日暖晴,后苑腊梅一树初绽。穆昀祈静坐阁中品茗赏花,神清气朗,丝毫不见病态。
近时朝中两派因了立后之事各执一词,相争不下,令人烦心,遂他灵机一动,故技重施,称病不朝,亦不见外臣,几日耳郭清净,心宁气闲,悠哉乐哉!只可惜“风寒”终有痊愈一日,思来忖去,唯一的救星便是小报了:若适时曝出一两则如当初涂银珠案那等惊世骇俗的新闻,势必引举朝瞩目,则眼下困局自迎刃而解!主意打定,便召赵虞德前来一询,看是否有合意之题可借发挥。
一盏茶毕,赵虞德已至。其人三十五六年纪,身量中等,体气沉稳。
穆昀祈屏退余众,便询问近时皇城司探听所得,赵虞德一一俱答,然皆是些无稽而又无足轻重的丑闻轶事,譬如刑部侍郎与商人共争一女,编织罪名罚商人钱万缗,后者财力不济,只得将女相让;又如秘书少监染指妻妹,妹夫得知提刀上门论理,其妻气下出走不归,妻妹羞愤投缳,当下正不可开交;再或枢密副使邵忱业受贿弄权……
此些,不是与立后相较微不足道,便是牵涉过重,处置尚非时机,着实令人沮丧。穆昀祈无奈,只得令他继作打探。
赵虞德领旨,又禀上两事。
一则,关于归云谷刺驾案,历了数月终于查明,确有一族数百人世代幽居彼处深山,与世隔绝,只其族并非好斗,轻易不至与外结仇,更勿论无故刺驾。不过大约半年前,此族首领结交过外人,族人只知此举目的是为与外交易,譬如以皮毛山珍换取布匹等物,至于对方身份为何,是官是商,唯有首领才知,然而不巧却是,首领于两月前过世,新首领戒心甚重,不愿与外往来,亦不许族人与外结交,遂欲深入探听,还须先打消其人顾虑。
“半年前……”穆昀祈略一回忖:“便是刺杀案案发前一两月?如是说,若知彼时此族原首领结交的外人身份,此案或见端倪?”
赵虞德道是,且言此事正在探查中,继又禀上另一事。
因穆昀祈对顾娥身份存疑,赵虞德遂派人探访顾娥家乡,得知她年龄经历与自述无差,然而多年过去,如今邻舍亲友对其相貌已记大不清,看画像道像与不像者皆有,难以作论。只此间有一事颇怪:当初邵景珩也曾命人前往,并携画像令顾娥舅母辨认(其舅已过世),舅母年迈混沌,看像未尝认出,本也不足怪,然事过不久,那老妪却突发疾病而亡,继而她两个女儿相继随夫家远迁,去向不明。
赵虞德以为,舅舅一家与她最亲近,自也最可能认出她,然终不是暴亡便是失踪,显是不寻常,再联想此女先前还牵涉乞伏哲利遇刺一案,便愈觉蹊跷,遂当下正设法找寻失踪的那对姊妹极其家人,以期由此女身份着手探寻真相。
穆昀祈自赞同。
两事禀罢,赵虞德又小心道出一请:“近时臣闻听一报,净妃往福泉寺礼佛,乃由邵殿帅一路伴护,然却有人声称当日在距福泉寺数十里外一处荒凉的河堤上见到邵殿帅,彼时他身侧尚有一人,而此人极可能牵涉一桩冒名顶替案……”话锋一转,“自然,此有可能是证人看错,毕竟当日风大,他等之间又隔了一条河,只如今要弄清究竟,臣不便贸然向殿帅发问,只得求陛下准许,臣向当日一道前往福泉寺的宫人一询内情。”
即便其人已巧尽说辞粉饰太平,穆昀祈却也心知此事不同寻常,忖了忖,便问:“若终证实,那日与冒名顶替者在一处的确是景珩,则如何?”
赵虞德坦然:“此,当下着实难说,还须先查实那冒名顶替者身份。不过忖来,邵殿帅与那嫌犯即便相识,也多半不晓内情,乃是受其蒙蔽居多。”
穆昀祈一沉吟,起身:“那便去宁和殿走一遭罢,当下晋阳郡夫人正在宫中。”
穆昀祈携赵虞德到宁和殿时,净妃正在内小憩,其母晋阳郡夫人卢氏代为迎驾。询问得知,连卢氏在内,当日伴净妃往福泉寺的近随不过五人:因当日便回,且为免招摇,随侍人数着实不宜过多。
赵虞德借由将那几个宫人带去外间,穆昀祈则委婉询问了卢氏,所得却是大同小异:当日几人来回一路皆在车中,并不知外情,而在寺中时为避嫌,也不曾与邵景珩谋过面,因是除了上下马车的间隙见过其人,余时他是否在侧,着实无人能说清。而当日护净妃前往的禁军皆出自殿前司,遂此事要查清看来不易。
一筹莫展,穆昀祈正要回宫,忽闻内殿一阵喧哗——竟是净妃不顾劝阻跑出来。
“官家既来了,为何不见臣妾?”福了福身,女子带笑而言,眸中清朗。
赵虞德下意识前走两步,挡于天子身前。
“陛下恕罪,净妃今日有些不适,还须回去服药。”卢氏慌忙告罪,便劝说女儿入内。
女子却置若罔闻,依旧看着穆昀祈,笑意中透露一丝小女儿的率真:“臣妾回宫已有时日,不知册书何时颁下?”
闻此卢氏面色惊变,连连告罪之余,乃与宫人强将净妃带回内室。
出了宁和殿,穆昀祈心绪略乱。眼前不时浮显那女子的率真笑颜,忖了忖,转向侍立身后的宁和殿提举彭绪良:“净妃近时病情可有好转?”
彭绪良回:“净妃病情日渐好转,只偶尔因触景生情或事不遂意而间发病症,御医说还须对其多加安抚,凡事皆顺其心意、莫要忤逆为好。”
穆昀祈眯目:“则依你之见,净妃方才,是清醒还是混沌?”
“这……”彭绪良一怔,迟疑下面露难色:“净妃如今症发已不似先前频繁,多时亦不甚明显,只偶陷混沌,须臾又好,遂若非发作,实难断言。”
穆昀祈沉吟片晌,转过话锋:“宫人寻常可会议论外间之事?”
此是官家疑心有宫人将立新后之事透露与了净妃!彭绪良会意,自否认:“御医有言,净妃须安心静养,不可为外事所扰,遂臣一再告诫于下,断不许将外间消息传入宫中!”一顿,出言犹豫:“倒是……这些时日晋阳郡夫人常伴净妃身侧,偶尔母女私话,便不知说些什么……”
穆昀祈颔首:“知道了,你去罢。”
重回后苑,穆昀祈心绪却不似先前宁和。
“她若有个孩儿便好了……”耳边又响起彼人彼言。
凝眸对着老干皴曲间探头的丰肥花蕾,穆昀祈怅然一叹:景珩,你一意要令净妃留在宫中,果真是出于对其人的怜悯么?
第四十二章
冬来日短,午后时光匆逝,似乎一眨眼便又暮云四合。
邵景珩方进家门,由中庭远远见一人踱步于堂中,看身形步态便知是邵忱业。这般冷天,无事不夜出,想必又是其人那些“大计”在朝中遇挫,心有不甘前来诉苦,甚或异想天开怂恿自己再举一回寒食之事,实令人头痛!早知这般,邵景珩忖来,还不如方才路上由了郭偕,二人一道寻个去处饮酒寻欢,虽说明日一早难免又有人身无寸缕现身城中某处,却至少是得了一时清净。
“你怎才回来?”见他进门,邵忱业大步迎上,显已等得不耐烦。
“三叔久等了。”邵景珩强作笑容,万般不情愿问出一句,“今日此来,是有何事?”
不出所料,此言便似把凿子般,即刻在坝上凿开一道破口,引其人陈词泛滥,言出不绝。听了半日,邵景珩终将其言归为一事:近时他门下数人因了御史攻歼悉遭贬谪!
“台谏,公论之所系也。探听朝臣之失并加弹劾为御史本分,满朝文武受制台谏的又并非唯三叔及门下众人,因此何必耿耿于怀?”邵景珩照例对之耐心开导。
邵忱业却咽不下这恶气:“然此间事,多非台谏访查得知,而是风闻自坊间那些无稽小报!”说到此,怒意尤甚,“小报捕风捉影、任意编造,实是胆大妄为,照此下去,不定有一日便祸连到你我,此才令我不安。遂吾决意上疏谏言,以擅论朝事、生事造谣为由,请禁小报,且捉拿一干编发者以儆效尤!”
邵景珩不赞同:“莫说除却谋逆之论,我朝素来不禁私言,许多小报仅是报发坊间风月与市井琐事,却以何由禁之?况且莫看那区区几页薄纸,每发则获利丰厚,所谓人为财死,图利匪浅之事,即便朝廷明令不许,亦是禁而难止。”
邵忱业一忖:“既如此,你便查出那些小报背后的牟利者,威逼利诱,令一干人今后唯吾命是从,倒也是一策。”
看了其人一眼,邵景珩险要脱口而出:“三叔当知,这大熙朝眼下,尚不姓邵罢?”然终是忍下:看来彼者在朝中节节败退,实是事出有因……
转身踱开两步,尽力作好言:“这京中的小报有多少门类种样,三叔可知?即便今日查封一处,明日便又有三报新发,如此却要何时才可斩断厘清?”看其人无言,继自:“三叔还当记得当初致许源谪放的所谓乱|伦一案,最早也是为小报曝出,后才教御史台风闻了去。由此可见,小报实乃一柄双刃剑,要避之锋芒、趋利避害,绝非强权威吓可取,但正身克己、不令短柄外露方是正道。再言来,若小报皆如三叔所愿,只曝别家不堪,于己之短却讳莫如深,岂不惹外起疑?”
gu903();
手机版阅读网址:wap.11e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