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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作不察,穆昀祈继续:“你三叔推举镇戎军缘边安抚使祁元礼之女,张仲越则力争立故相郑博之孙郑氏,我着实一筹莫展。”一顿,“若是你,当如何抉择?”

那人闭眼:“祁氏乃功勋之后,祁元礼驻守西疆二十载,大小战争无一失利,遂三叔此举是为拉拢其人,且祁氏若封后,于邵家又多一倚仗。”顿了顿,“然依我说,此归根究底是官家家事,臣下之言,听过则矣,陛下择妻,自要选个合意的才好。”

一通深明大义的侃侃之谈,终究还将难题原路抛回。穆昀祈不满一哼:“你依旧未说,你心下,朕当如何抉择?”

那人苦笑:“陛下果真想知道么?”

穆昀祈点头:“是!”

对着青色的帐顶轻吐一气,那人声轻却果断:“臣心下,宁愿净妃复位!”

“噢?”此言倒出乎穆昀祈意料,一时眉梢轻挑,“为何?”

“因臣知道,”看他面上怅色渐退,言出不知是幸是叹,“陛下对净妃不过是怜悯。”

静默片刻,穆昀祈躺平:“朕有些冷。”

一身被熟悉的暖热包裹,闭上眼,穆昀祈嘴角微漾的笑意中,隐透一丝忧郁。

景珩,你此言,可万万是要出自真心,否则,我着实不敢想,你我未来会将如何不堪!

第四十章

初入冬时,乍寒还暖。几日晴好后,忽见日曛云积,一夜北风吹雪,晓来骤寒。好在晨间雪霁,云开日出,游园观雪已适宜。

时过晌午。

沿曲廊蜿蜒前行,下台阶上小径,两边矮树低丛,苍翠凝玉。行数十丈,昆玉楼台忽现,正处银山玉树环伺中,便是披雪阁。登阁而眺,珠玉满目,琼花遍野。

“句芒宫树,珠蕊琼花,今皆作上林夜雪。”穆昀祈慢语轻哂。语未休,便闻阁下丛翠间,孩童嬉笑之声由远及近,飘荡而来。

一色的茫白中,忽现两抹清黄,却是两丱角小童。二人追逐着不时互掷雪球,喧笑打闹,将随侍宫人远远甩落身后。

“那是……”邵景珩凝目张望片刻,顿诧异:“子谦、子诚?”

穆昀祈点头:“前两日晋阳郡夫人进宫探望净妃,托宁和殿提举彭绪良上奏请命,道是净妃甚挂念这对侄儿,求择日将二人送入禁中与之一见。”

“原是婶母的主意。”邵景珩恍然,“然也不怪,上回出城去往福泉寺时,便听她与净妃提过这两小儿。”言语间,目光追随两个小身影嬉闹着原路归返,迎上不远处的净妃。二人看去与这久时未见的姑母并不生疏,伴绕身侧而行,走进近处的亭中。净妃亲替二人擦拭过手,又擦干额上的汗,再有条不紊分派点心果子。此刻看去,一言一止皆与常人无异。

“知女莫若母,看来郡夫人所料不差,这两小儿于净妃,乃是胜过一应良药。”穆昀祈有感而发。

邵景珩亦受触动,或一时惘然,竟脱口:“她若有个孩儿便好了……”

蓦然一怔,穆昀祈眸中忽起阴郁,然神态语调还如常:“她若果真喜爱这对侄儿,朕可令他二人长留宫中。”

“我并非此意!”陡然醒悟,邵景珩看去懊悔,自加劝阻,“陛下膝下尚虚,他二人又是邵氏子弟,久留宫中只会招惹非议。况且莫言净妃今已不再其位,即便当初正位中宫,欲收一子半男在身侧,也须出自宗室。”

“宗室子么……”穆昀祈似自语般道了句。

其后良久,无人出声。

一只雀鸟停落枝头,震下残雪坠落栏杆,碎琼乱玉飞溅。

甩去手背的碎雪,穆昀祈收袖转身:“起风了,回罢。”

邵景珩一路心不在焉,直到眼前倏然开阔,才知已出宣德门。上马才行,便见不远处道边亦是一人一马停驻向此张望,似正待候他。

策马近前,邵景珩先于那人拱手:“郭将军,今日是陛见还是入见两府?”

郭偕笑:“方才由枢密院出来,见邵殿帅的随侍牵马待候宫前,才知殿帅在内觐见,郭某心下有一事欲为求教,遂待候了片刻。”

“噢?”邵景珩眉梢扬了扬,“不知郭将军欲问何事?”

郭偕策马近前与他并肩,音透无奈:“这段时日家母闻听人言,道福泉寺观音菩萨灵验,遂心心念念欲往礼佛,只是逢冬时,福泉寺又在城外,来去颇耗时,老母体弱,途中恐多不便,郭某听闻殿帅不久前尚伴护净妃与晋阳郡夫人去过一回,遂冒昧向阁下求问中途可有适宜的歇息处,且为打听寺中斋膳与留宿事宜。”

邵景珩忖了忖:“福泉寺虽在城外,然若趁天晴风顺时前往,来去至多半日,吾倒以为不必留宿,因寺院坐落山间,冬时颇冷,不过斋食尚可。至于途中歇脚,出城十里有一大些的酒楼,可令人先往订下雅间,置办素斋。”继又将详情与之一一道来。

郭偕记得用心,点头连连。

一事说罢,前方将至路口分别处,邵景珩转头:“郭将军还有他事么?”

“这……”郭偕抬手摸摸后颈,“郭某着实还有一事欲求殿帅相助。”看去有些局促,“上回在下提过的秦柳直,想必殿帅还记得罢?”

邵景珩点点头,知他话外有音,便拉缰缓马,听他说下。

“上回受阁下一番提点,郭某也觉此事轻率不得,遂重新查核了其人身份与过往,当下看来并无可疑,只以防万一,郭某还欲核实其人当初秋试与省试详况,只此须向礼部调阅文卷,在下一届武臣,无能为此,且事又牵涉嘉王,不宜为外透露,遂思来想去,唯有求助殿帅。”

“这般……”邵景珩面露难色,“然而无缘无故,邵某也不可向上妄提此求,若私下为之……”摇头,“虽说王尚书与我三叔略有私交,然我与他却素无往来,且你也知我处境,虽此事不牵涉国政,然教外得知依旧添扰。”停下忖了片刻,看去着实无奈,“你若疑心其人,何不索性令之搬出,自此不为往来更好?想他一介书生,纵然夸大身世经历,至多不过欲借嘉王与你郭家之势一逞私欲而已,应是难有他图。”

“殿帅此言虽在理,然而……”郭偕沉吟。

看他不甚甘心,那人倒也未加多劝,只是话锋一转:“若你果真定下决心要查,不妨求助一人,此事于他绝不为难,只是如此一来,还或惊动今上。”

郭偕听音辨意,心中已然有数:“阁下是说……”

邵景珩点头:“入内都知、勾当皇城司公事赵虞德。”

一路归家,郭偕反复回忖着其人其言,先前一番话听去似有为秦柳直开脱之意,然他虽婉拒为自己核实秦柳直应试所历,却又推出赵虞德助查真相,若果真心怀鬼胎,岂敢如此?除非,是以为他那一番话足以打消自己疑心,然这显是在犯险,万一自己果真去找赵虞德……

彷徨中进了家门,便闻小厮回禀秦柳直今日来过他处,送了些干果,据闻是其家乡名产。郭偕尝了颗,倒也酸甜可口,看来并非枉得虚名。看天色尚早,便教人备了酒食,命小厮往后院邀其前来一道用晚膳。

既主人有邀,秦柳直自不敢怠慢,少顷便至。

小厮迅速置下一席,二人就坐。郭偕一时大意,随手斟了两杯酒,才想起彼者有疾在身,不宜小酌,正要换茶,却教其人拦下,道疾已将愈,浅饮两盏当是无妨。想来也是,郭偕便由了他。

席间由那干果说起,郭偕询问他家中景况,得知其父母已过世,在世尚有几位叔伯,如今偶有书信往来云云,皆是寻常,并无值得探究之处。

倒是三杯两盏过后,那人面上便红粉开漾,看去着实不胜酒力。不过也因了这三分醺意,才令之拘谨不再,言谈举止渐随意。当下说到科试,秦柳直取出随身携带的文章数篇,道是近日新做,欲请郭偕指点。

郭偕虽非不通文墨,却毕竟于文试策论知之甚少,二则酒酣耳热,也无心替人评说甚么文章,遂自推辞,道:“当日吾已代你向荀省丞提过此求,既你文章已成,何不请他过目?”

孰料那人竟露怯:“荀省丞乃庚寅科一甲探花,可谓饱学之士,满腹经纶,秦某一介省试落第举子,才疏学浅,文章初成,难免肤浅粗陋,遂不敢贸然呈上。今日既得机,斗胆请将军先过目,与秦某挑出缺处,待我改过再送与荀省丞求评阅。”

他言既至此,郭偕再推拒便是驳人情面,只得应下,一时耐心与他评阅。文章虽不太长,然洋洋洒洒,少则一篇也要上千字,郭偕本是心不在焉,阅|文过半便无心继续,因此暗中已打定主意轻取两三要点,就此泛泛而论,以为敷衍。

正是心猿意马,鼻中忽闻一股淡香——似是熏香,却又较此要清淡许多,乃是隐隐约约,若有若无,却令人心神为之荡漾。侧过头,竟见那人不知何时已挪座身侧,眸光微垂落于文稿上,还似紧张。

灯火昏黄,恰好勾勒出那张近在咫尺的侧脸,秀准丰颐,下颌略尖,收势虽见突兀,然此自是病伤导致消瘦之故,假以时日将养,必然另见风姿。

正是出神,不妨其人忽抬头,眸光相遇,郭偕不知怎的就脱口:“柳直身上怎有股极淡的馨香?”

“啊?”那人一怔,抬袖凑到鼻尖嗅了嗅,还似纳闷,“我倒闻大不出……”忖了片刻,眸光忽亮:“或是我那衣箱!我去年秋时借宿城外一处小院,天色晴好时,常将衣箱打开置于窗下吹晒,彼时窗外恰有两株金桂,想必是残花落进箱中,半年多熏染,衣裳沾些花气自不怪。”言间又用力嗅了嗅,依旧一脸茫然,向前探手:“我或方才吹了冷风至鼻塞之故,实是嗅不出此中味道,将军可再一试,看是否为桂香?”

那股清雅花香在他拂动衣袖一刻,又浓几分。郭偕眨了眨眼,一瞬似觉那张脸乃是难得之姣好:粉颊朱唇,柳眉秀目,清眸顾盼间,端的勾人!

外间一声轻响,似是砖石滚落之声,适时将郭偕由难以言说的遐思中拉回。耳根微热,借故起身:“或是黑狗在外耍闹,我去瞧瞧。”

却教彼者拦下:“将军且坐,我去便是。”

推开窗牖往外瞧了片刻,看去并无所获,那人关窗摇头:“喜福并不在外,或是风吹落砖石发出的声响。”转身走回,或一时疏忽,身后的窗并未关严,尚留了条不小的缝隙。

郭偕揉揉眉心,继续浏览文章,只看去有些乏倦。

秦柳直斟茶奉上:“文章多且冗长,此是秦某思虑不周,强人所难了。将军饮盏茶解解乏,此事改日再言罢。”

郭偕一面忖着如何委婉些顺水推舟,一面接过茶盏,才送到嘴边,忽闻“哐当”一声,屋门竟被股猛力推开,闯入者一声大喝:“不可饮,茶中有毒!”

郭偕一惊起身,眉心几动,投在来人面上的目光终还归冷:“知微,此若是戏言,还是收回为好。”

“绝非戏言!”荀渺目光似箭,指向倒茶之人:“我自窗中亲眼见他向你茶中撒入了些粉末!”

“你……”秦柳直震惊,语无伦次,“荀省丞,秦某与你无冤无仇,且一向敬你,你却为何无故妄言陷害于我?”

向前逼近两步,荀渺指着那盏尚冒热气的茶:“你既不认下毒,何不饮下这茶以自证?”

“这……”秦柳直气急跺脚:“若果真唯有此般才可证我清白,我自然须饮!”言罢果真向郭偕手中去夺那茶盏,却扑了空。

将茶盏至于桌角,郭偕露怒:“吾虽不知你二人因何起隙,然决不许在我郭家院墙之内起衅挑事!”拂袖背身,出声愈冷:“今夜之事,我全当未发生,天色不早,汝等也早些回去歇息罢。”

“然而……”荀渺不甘,急为争辩。

“我说了就此为止,孰人要再起衅,还莫怪郭某不留情面,今夜便送客!”郭偕打断之,看来心意已决。

“你……”荀渺气急语塞,握拳踌躇片刻,终似决心下定,一字一顿:“你我相识不算日久,我虽也不奢望你可视我如知己挚交,知无不言,听无不信,然至少,较这初识之人,言辞总要可信几分罢?”言罢看其人依旧不为所动,心下顿寒,仰面叹了声,“也罢,你我结识一场,无论你心下视我为何,我却着实将你做了挚交对待,今日为一证己言,愿以性命相付!”

郭偕一惊转身,却为时已晚,眼睁睁看其人快一步端起茶盏,将口口声声称定有毒的清茶仰脖饮尽。

“知微!”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后,郭偕的怒吼震动了整片西院。

第四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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