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管它,穆昀祈勉强一哂:“你的伤无碍罢?”言间目光扫过来者那条由衣袖探出延至手背的红痕。
“只是擦过而已,无碍。”那人俯首:“多谢陛下关心。臣亦代净妃与三叔谢过陛下不罪之恩。”
穆昀祈摇摇头,口气竟转责怪:“彼时那许多宫人在场,况且她离我少说也有十步之远,并不成威胁,你又何必强行夺刀?”
看之苦笑:“臣只是情急,未尝多思……”话音一转:“不知这两日净妃如何?”
穆昀祈垂眸:“尚好。御医说适逢年时,外间欢腾之景或滋扰了其人心绪,才致病发。”
惆怅一叹,邵景珩未再多言。
随手拿起手边的劄子翻了两翻又放下,穆昀祈目光投去:“御医说了,净妃如今只适宜静养,外间任何风吹草动都或触动其人心绪而令病发,遂朕已决定,出了正月便将之迁去瑶华宫,彼处与琼林苑一墙之隔,风景甚好,闹中取静,适宜养疾。”
闻者显意外:“这般快?”略沉吟,“然净妃近两回发病,皆因疑心陛下将立新后取代于之而心绪生乱所致,当下若急移宫,难免令她病情加重。”
穆昀祈心意已决:“宫中非清净地,要杜绝流言实不可能,她在此一日,便难免受扰,遂不如早些去个适宜处将养,才于疾有利。”少顷,见彼者不言,面色却暗沉,显是不满,忽也恼起:“朕着实对净妃心存怜悯,况且如你所言,令之回宫于你一族是一安慰,只于净妃而言究竟利弊几何,朕却未足多思,倒是如今回想,才知不妥!”
“换而言之,陛下此举不过是为安抚我邵氏而出?”那人一笑似嗤,“陛下曾道邵后对净妃不过似颗棋子般利用,然如今陛下之举,却与邵后当初何异?”
“景珩!”不想他竟这般言出无忌,穆昀祈难忍:我将净妃做为安抚你邵氏的棋子,你则寄希望于之重登后位,好令你邵氏借机再掌社稷?如此,你我相较,究竟孰人行径更为不齿?
好在理智未容此言出口,垂眸欲一静,入眼一景及时分散了他心思:案上不知何时竟多出一串墨印!自砚台边起,循迹追去,那始作俑者正迈着文雅的小步前行,小爪一踩一抬间便留下一朵半开的小梅。眼看下一步要踩上那本方才教扔下的小册,穆昀祈眼疾手快,拎着脖子便将那团毛绒扔上了外间窗台,气势汹汹甩上窗牖,遇上对面人诧异的目光,深吸一气,语气转缓:“景珩,出此言之前,你可曾扪心自问,净妃留在宫中,果真对她有益么?”叹了气:“净妃半生已称不幸,事到如今,你我何不各退一步,便容她余生过得轻易些,不好么?”
缄默过后,彼者俯身:“净妃回宫不过数月,此刻便教遣出,不说于她是何等屈辱,实是连我邵家都将颜面无存,因此望陛下三思。”
转头盯着殿角那瓶盛开的红梅,穆昀祈久时未语。终了,一言幽幽:“净妃有疾人尽皆知,外议并无足对此多作揣摩,只你既怀忧心,便容朕一忖,酌情或令她晚迁两三月。”
“臣谢陛下体恤!”言者目光垂地,话音不透喜怒。
清冷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穆昀祈瘫软般仰进椅中,闭目片刻,忽听窗外轻微的喵呜声,心头一动,起身拉开窗牖,将那团毛绒拎回怀中爱抚着,渐竟生一股淡淡的相惜感,口中却还嗔怪:“教你目不识丁还学人弄墨,下回再犯,定然严惩!”眸光乍一亮,“目不识丁……你既还无名字,自今起,便唤你作……不丁?”,然此名似乎不甚吉利,斟酌了番,点点猫鼻:“换一字,便叫补丁罢。”
第五十一章
邵景珩一路有所思,及至出了宣德门才定下决心,吩咐待候在此的侍从:“汝等先回罢,吾自出去逛逛。”言罢上马离去。
小半时辰后,其人叩响了枢密使丁知白在城西宅邸的大门。
虽说距离“晏京四苑”的景华苑不远,此处却还是冷僻了些,风光不可与御苑相提并论不说,宅院地方也小,乍看门楣只教人以为是寻常富足人家。
“邵小郎君!”前来应门的老者一见来人喜呼出声,旋即一拍额头,又似懊恼:“瞧老汉这记性,却又忘了,如今当称邵殿帅!”
邵景珩一笑:“久时未见,许翁可好?”
老翁连连称好。也难怪他喜形于色,当初在西北时,“邵小郎君”乃他府中常客。邵景珩对丁知白素来恭敬,丁对其亦亲厚,关怀更甚于对子侄后辈,亲近则又如莫逆,堪称忘年之交!然可惜却是,自打回到京中,二人便刻意疏远,邵景珩上回来访,尚是数月前为缔消两家婚约而登门谢罪。
寒暄过后,邵景珩便问家主,老汉道在内,当下自作主张将人领进前厅奉茶。
邵景珩心知这宅子乃是丁知白自西北回京后,倾尽家财购置的安身处,宅中装点虽不见奢华,却也清雅得体,且说打点用心的庭中园圃与室中摆设的精致木雕皆可谓匠心独到,令人叹为观止。
少倾,一身燕居常服的丁知白现身会客。虽说正月访友本寻常,然天色将暮才来,加之这人又是他邵景珩,自还令丁知白心生疑窦。寒暄过后,便问来意。
邵景珩闻下竟是起身作揖:“近日天降横祸,可能令邵氏一族陷入危境,遂吾今日前来,是望相公指点迷津。”
闻言一惊,丁知白忙自允诺:“君节(邵景珩字)还将原委道来,丁某但能有所为,自不袖手!”
“如此,邵某便先谢过相公!”邵景珩拱手再谢,“不瞒相公,此回之祸,乃因净妃而生。且说初二日吾受三叔与婶母之托入宫探视净妃,不想逢其人病发,竟当我与一众宫人之面执刀刺驾,虽说以她一弱女子之力实不成威胁,况且我也及时夺下锐器,然此举一出,刺驾罪名便是坐实,岂非不妙?”
“这般……”丁知白捋了捋须,面色倒是松下,“净妃有疾乃是内外皆知,天子自也体恤,但看事出至今消息未曾外传,净妃也无恙,便知今上是有意息事宁人。”
“此只是表象而已!”邵景珩摇头苦叹,“今日我入宫觐见,上已出谕,过了正月便令净妃迁往瑶华宫,想必从此是不复得见天颜矣,且……”眉心愈紧,“上素来并不掩饰对我三叔之厌憎,且上回净妃疾发恰逢婶母在侧,净妃胡言提及立新后一事致上不悦,已然疑心是受婶母唆使,自此不许婶母入见,便莫说当下生此横祸,要说上不对我邵氏起猜忌,实是自欺欺人。”
丁知白若有所思。静自啜了半晌茶,才缓慢:“恕丁某直言,净妃出居瑶华宫,无论如何看皆非坏事。”稍沉吟,眸中闪过一丝疑光,“说到此,丁某心中倒悬一问,净妃外居日久,况且去夕朝中也始推举新后人选,偏生此时上却心意回转,接净妃回宫,想来绝非凭空起意,君节可曾闻知内情?”
于此,邵景珩倒不否认:“不瞒相公,当初是邵某谏言今上许净妃回宫,一则事过境迁,净妃当初是因邵后陷害而蒙冤遭废,当下若能为其洗屈正名,自是好事;二来,邵某着实怀有私心,忖来若净妃病情好转复得圣眷,于邵家自多一重保障。”言罢一哂,流露嘲意,“而今上乐于为此,缘故无须邵某多言。”
向对面投去耐人寻味的一瞥,丁知白拈须:“则君节心下,欲令丁某如何助你?”
不急答言,彼者却先露苦:“相公当知,自邵某回京至今,莫说一筹志向,实则是一举手一投足皆须万分小心,于外事从不敢妄言一句,只怕与己招来灾患,是时时如履薄冰,坐卧难安矣。”
丁知白目光微凝:“然你逼宫邵后,助上拨乱反正,忠臣贤士之名,已然当之无愧!如今却还因何不宁?”看彼者不言,终出一叹,听音惋惜:“君节,你本可重拾旧愿,承汝父为臣尽贤之志,于仕途上更上一层,以为流芳后世!然而为何,终却成了这般?”
“因----”目光落定在近处的犬鸟木雕上,邵景珩音出清冷:“功高盖主,臣身危矣!”
丁知白正襟,声出铿锵:“社稷之臣,明君尊厚。”
那人侧目:“梁祖越武,千古名君否?则功高者似韩勉、文起之流,下场如何?”
丁知白摇头:“一叶障目,君节择事而举,定论草率且偏颇。韩勉拥兵自重、反心早生,文起恃功而骄、目无君上,遭此横祸,实为自取!君不见,梁祖定国,韩勉之外,尚封十二王侯,其中何乏善终者?至于越武帝,刚愎暴戾、性狭难容人,本也难当贤君之名。”
闻者目光一闪:“话是如此,然主心明晦,又如何能辨?”
“君节忧心若在此,”,面色稍缓和,丁知白再捋须:“则丁某可以身家担保,但君节心意定下之日,丁某便会同张仲越张相公共为进言,请上当百官立下明诏,并传示后世,只邵氏一族恪守臣礼,自可永享安平,且圣泽绵延百世!”
端起茶盏的手悬停片刻,邵景珩嘴角翘了翘,笑意清浅:“如此,邵某便谢过相公了。”
由丁家归返时,已是暮云四合。
邵景珩进家门便闻听来了访客,看拜帖是一陈姓富商,自称是顾娥同乡,此来或为探望。邵景珩记得当初令人探访顾娥故乡登州时,并未听说有此一人,然顾娥毕竟离乡多年,亲友中有失散者亦寻常。如此一想,便命将人带入。
须臾,小厮领着一眉目端正的青年入内,见过礼,那人便自报身世来历,自称生于登州富贾的陈家,名怀礼。陈家曾与顾家交好,只十多年前顾家败落,顾娥失踪,且后陈家也因故迁出登州,自此已是多年不闻音讯,至近时陈怀礼入京,由友人处听闻了顾怜幽或便是顾娥一事,遂赶来一询。
邵景珩闻此,心中隐生一念,当即试探道:“兄台念旧之情令邵某感动,然你与顾娥想必至多只是幼时数面之缘,如今各自长成,相见亦难相识,更莫言又非亲眷,却教我以何由令你二人相见?”
陈怀礼闻此竟不难堪,反是一揖:“殿帅有所不知,我陈家与顾家素来交好,早在吾与顾娘子还是幼童时,两家便已为我二人指定终身。遂吾此来,并非为与顾娘子一见,而是欲弄清此顾娥究竟是否顾朝山之女顾娥,若是,则吾必为践约,也望殿帅成全!”
“践约——定亲?与顾娥??”邵景珩一怔:此,倒着实出人意料……
第五十二章
天色晴好,不大的庭院中一个腰背佝偻的花匠独自劳作着。尚在新春中,园圃即便疏于打理,天寒之故也无杂草生出,因是只需对寥寥几丛花木做些修理即可。
日头渐高,屋内走出个黄衣女子,闲庭漫步般踱到花圃边,脚步暂驻,看着才修剪过的花丛,一时似随意:“皆说牡丹不耐寒,今夕尤冷,且说这花去年才移栽来,不知今春能开否?”
花匠背身修着桂枝,嗓音沙哑:“这便要看娘子运数了,若是上心些,加之天时地利,年后气候好转,便有望达成所愿。”
女子闻之露愁容:“然我已尽力,可惜见效甚微,这般下去,果真不知何年哪月才得见花开?”
花匠放下修枝剪,弓背咳嗽两声:“有志者事竟成!浅尝辄止自难见效。”
“然我……”女子柳眉轻蹙,转头四顾了下,竟也跨入花圃,以轻至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近时有一名唤陈怀礼的前来提亲,说是顾家故交,家主有意促成此事。”
花匠弯腰,似审视方才修剪过的牡丹花丛,语出同样轻微:“此事你须自行设法推脱,我不宜插手,以免引发似那回猷人案后的波澜。”
女子垂下眸光,忽而高出一声似惊讶:“这花根怎枯死了?”一面蹲身拨开枝叶吸引来花匠的目光,待其凑近,才轻声:“然我还能如何呢?家主从始至终未容我亲近,当下莫说令之对我言听计从,实则是我平日欲见他一面都难,却又如何施展?再说这陈怀礼是与顾娥自小便指定的终身,我若强推拒,还恐家主不悦。”
花匠冷淡:“木已成舟,无从回头,况且你我负仇在身,怎可见难便退?莫忘了为得今日之机,你我怎般卧薪尝胆!遂你无论如何皆要设法接近其人,即便不能令之任你摆布,也须拿到他谋逆的罪证,才不枉这些年吾等苦心孤诣之一应所为!”抬高嗓音:“娘子看错了,这株并非牡丹,是原先长于此未尝除根的枯死花木而已。”
“那便将之拔除罢。”女子高声吩咐,言罢轻声:“小妹知道了。”微微一顿,“说来你已两月未露面,我尚忧心是出了不测呢。”
花匠低头拔除枯枝:“是出了些不测,然尚且殃及不到你,只凡事还须谨慎为妙,你但记住,无论何时皆不能去寻我,吾得机自前来。且无事莫要出门,更不要招惹无干之人,以免节外生枝。”
女子点头,直身音色如常:“奴家见识短浅,教老伯笑话了,这便不多搅扰,老伯但自辛苦。”言罢转身回屋。
时至晌午,女子亲去厨间做了些羹汤,便独自送去西院。
这两日邵景珩染风寒告假在家歇息。顾怜幽去时,见其正自临轩翻着书页,看去并无病态,顶多只是乏倦而至心不在焉,倒是见了来人才勉强打起几分精神。
寒暄两句,女子言入正题:“小妹今日前来,一探兄疾之外,还因经了几日思虑,于兄长当日所提之事已有主意,遂来禀告。”
邵景珩点点头:“关于这桩婚事,吾虽不欲勉强你,然该尽之言还须言尽。但说这陈家与你顾家当年着实亲近,且我已命人打探过,陈家经商之故,家境殷实不言,且在一方颇存名望,陈怀礼虽无功名,却也腹有诗书,为人忠厚而不失风雅,与你着实般配。”
女子目光清恻:“小妹年幼离乡,对陈家只是浅存几分记忆,与这陈怀礼更难称相知,然小妹对兄长之言自不存疑,也信他是君子良人。”
邵景珩欣慰:“既这般,则……”
女子垂眸:“兄长见谅,陈怀礼或是人中龙凤,然小妹却不能与之结为连理。”
邵景珩意外:“为何?难道是因了过往那些……”
“并非此因!”女子摇头,眸中透露倔强:“小妹虽曾陷泥沼,然今事过境迁,况且小妹素来自爱,清白之身何须自惭?再说陈家既来提亲,自是不计较小妹出身,则吾又何必庸人自扰?小妹所以不能答应,实因已看破红尘,此生无意婚姻,只求一身清净而已,还望兄长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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