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孤灯独自伫立案上,却招不来狮猫的兴趣,四下环顾后,走去笔架前坐下,拍了一阵笔,或是倦了,就势趴下,目光循着隐约的呓语声寻去,竟见一缝隙——床帐未尝合拢留下的缝隙!碧澄的猫眼一亮,起身抖擞精神,轻快跃下书案,由床腿攀上,沿着床沿前走几步,到那缝隙处一跃而入——
黄狗不争趴在窗下,只听里面一阵鸡飞狗跳的喧哗声后,头上的窗牖猛教推开,未及抬头,便听“喵呜”一声,一坨软绵物落上脊背,令它心肝一震,胸口突跳了半日。回过神来,周遭已静谧如前。
“喵呜”一声,狮猫将狗背作跳板,猛一发力再跃上窗台,可惜窗牖早已闭紧。满心失望,半大的狮猫只得任命将自己团成一团,闭上双眼,在淡淡的忧伤中入梦。
第五十七章
方过晌午,日光斜斜穿过树叶缝隙,洒落一地斑驳光影。
碧裙女子送客归返,凝目望向几步外的花丛,一时有感:“可惜这牡丹,今夕终未能开。”一颦一叹,春山暗澹,秋水凝愁。
“娘子已尽心,无须懊恼,花既生根,总有一日会开。”将才清出的杂草扔到园圃外的草堆上,花匠轻言宽慰,一面直身,由腰间解下一布袋:“老汉今日又带了些花籽来,这花喜阴,娘子看,便撒在那边树下的花圃中可好?”看女子点头,便提了袋子向小花圃走去,然老眼昏花之故,一脚竟磕到花圃边缘的砖石,人身一晃,手中的袋子飞出,花籽洒一地。
老汉忙自告罪了,弯腰去捡,女子未尝袖手,前去两步蹲下相帮。
“小妹依了大哥吩咐伺机煽动家主,奈何其人谨慎,谈吐滴水不漏,反是小妹情急下语出莽撞,险将心机暴露,过后回忖尚有几分后怕,恐他看出端倪,对我生疑。”言者惴惴。
老汉蹙眉:“其人能将过往罪行尽为掩饰,且谋逆之心深藏不露,可见心思之深绝非常人可及,你须小心!”
女子点头:“小妹知道了。”将手中的花籽小心放进地上的布袋里,面上闪现一丝犹豫:“小妹听说,瑶华宫失火一案已破,真凶是一彭姓内官,不知大哥……可听说过此人?”
老汉捡起花籽的手一悬停:“此事不该你问,且你我也与此案无关,遂莫多思,只专心分内事便好。”放花籽入袋,收紧袋口,“切记留心家主常与哪些人往来,寻机探听些内情,尽所能令他亲近信任你。”稍顿,疑虑的目光投向大门:“方才那是邵忱业么?他来做甚?”
女子轻答:“他来寻家主,然其现下不在府中,他便来此与我闲话。”稍沉吟,眉宇间竟浮显一丝愠色:“这老儿心思颇多,听其言下,倒有劝我出适之意,不知又在酝酿什么诡计。”
花匠眉心收缩:“眼下也无他法,只能见机行事,果真到不得已时我自有计较!”言罢看女子依旧心神难定,又宽慰:“你且安心,无论如何我皆会护你无恙。如今离事成只差一步,你再忍一忍,一旦取得邵某人为恶的罪证令大仇得报,我便携你去往江南定居,依你所愿开爿小铺卖些脂粉,就此安稳度日。”
听此言,女子面上的伤色才隐去,强作笑容将人送出门。
此刻花厅。
看到进门之人,邵景珩开口语气竟便不善:“这些时日我数回登门拜望叔父皆未得见,今日三叔却怎得闲来此?”
自知理亏,来者赔笑:“那几日着实不巧,我不是外出访友便是应邀赴宴,今日一得隙,就忙赶来了。”
邵景珩冷笑:“三叔却知我因何事寻你?”
邵忱业自然心知,当下也不敢作糊涂,坐下叹息一声,面色露苦:“景珩,三叔彼举,初衷也是为保全邵氏一族啊!”
“是么?”彼者一哼,竟透怒意:“瑶华宫失火一案才平,外议尚因西北旧事指对于我,此时此境,三叔却以为进言立嘉王为储是上策??”
鲜见他这般厉色疾言,邵忱业竟是后背微汗,只得解释:“立储并非我率先谏议,而是瑶华宫火灾之后,众臣以为天子无子,国本未立,臣心不安,才相继进言请择宗室子进宫中教育,以备立储。我忖来拥立此事,一旦功成便惠及百世,可惜于此我已慢人一步,欲扭转败局还须另辟蹊径,遂才举荐嘉王,以期他念我此恩,好为我邵氏多求一张护身符而已。”
“护身符?”邵景珩怒极而嗤:“我看是夺命符罢!三叔明知上对我一族是如何忌惮,却一再罔顾外议,轻率行事,当下此举令上对我成见更甚之外,却也陷嘉王于难境,即便官家原本属意嘉王,然经了三叔之口提出,官家便断不能从谏!由此,三叔却还以为嘉王会感激你么?”
“这……”邵忱业一怔,想来确是此理,惭愧之余无言以对。
邵景珩苦叹:“我一再叮嘱三叔行事谨慎,莫要无事生非,奈何三叔总是听不进,如此下去,上难免对我猜忌更甚,如此该如何是好?”
邵忱业放下杯盏,言似小心:“你……上回不是说,有后计么?”
“我也说过,此计欲成,三叔须韬光养晦,万不能鲁莽行事!”言者忿而拂袖:“事到如今,三叔便自求多福,前事所行若有不妥,还当从速善后,否则御史台追查下来,唯恐三叔自保不能!”
邵忱业嘴角一抽,显是惊到了,起身困兽般踱了两圈:“景珩,你素来沉着,上也与你亲厚,此回定要设法助我脱困啊!否则……”昏黄的老眸一转,音色复苦:“净妃新逝,若我再遇不测,唯恐你婶母惊恸之下不能支持,一众家小也从此无所倚靠啊!”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邵景珩郁愤,却终究不能对其多加苛责:一则无用,二来其是长辈,况且当下,着实解难才是紧要。
揉揉额角,收敛怒意:“三叔有何事难解?”
看他并非要置自己于不顾,邵忱业心中一轻,坐下呷口茶,小心开口。
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此用在邵忱业身上,着实一语中的。但说邵相公行事,素来是见利必争、见财不漏,一通妄为后,却如今终见弊端。而祸事源头,还在那些横行无忌的小报。
如今小报势极猖獗,掘发内情、论人私隐已是司空见惯,揭起仕人之短来更是乐此不疲,近时便有户部侍郎张权中等因行不法而见诸于报,因此遭御史弹劾,悉遭降罪!而此些人,多少与邵忱业存有“私交”。
听言至此,邵景珩心下已明了,虽厌恶那些龌龊事,却还不得不耐下性子听之细数。
老儿且作坦然:“不过些小事,却教存心不良者夸大利用,道什么张权中曾以赠土产之名送我一筐死鱼,鱼腹内皆是珍珠,还道知制诰贾宗期强抢良家女送与我,甚有流言传我与彭绪良往来,交情尚不浅云云,实是荒缪!”
邵景珩懒与他争辩,言出直指要害:“此些事,于外可留有实证?”
“这……”邵忱业老脸泛红低头捋须,“本无其事何来实证?只怕就怕小人刻意栽赃,甚为一己之私而言出侮蔑……”
打断之,邵景珩冷声果断:“珍珠折价多少,寻由以现钱归还张家,并暗示张权中,当下噤声,今后自还再起有机。”转眸:“那女子如今何在?”
“在……在府中。”老儿言罢低头啜茶,似恨不得将整脸塞进盏中。
邵景珩按按眉心:“好生安置之,并安抚其家人,须令之承认是自愿入府!”再一忖,“至于彭绪良,介于前案,其指对你我之词皆无足采信,遂你于此一概不认便是。”
老儿一一应下,当下对其人好生恭维了番,看之怒气似消退,忙转过话去,竟言及顾怜幽:“此女当初虽是我引到你身侧,然其身世毕竟无从查实,且曾牵涉乞伏哲利遇刺案,如今思及我便深感不安,只怕她接近你另有目的,遂你还是早些摆脱之为妙。”
邵景珩蹙眉:“三叔有话直言。”
老儿鼻中讪笑两声:“你何不早些令之出适?”
“出适?”邵景珩眯目:“然顾娥出身之故,此事恐难如意。”
“此不难!”见得转机,老儿顺水推舟:“当下便有一良机!御史中丞杨绰对此女爱慕不已、心心念念,遂你我何不做个顺水人情,将顾怜幽赠与杨绰?此举一则解你隐忧,二来也可笼络杨绰,岂非两全其美?”
暗下一嗤,邵景珩心下正猜度着杨绰为成此事许了这老儿多少现利,便闻小厮在外回禀,竟道嘉王来见!邵景珩意外之余,匆促打发走邵忱业。
须臾,一脸忧色之人在仆从指引下进门。
心已猜知其人不安的缘故,邵景珩迎前一揖:“三叔行事轻率,不计后果,累了殿下,还望恕罪!”
穆寅澈心神不定,当下也无心与之虚与委蛇,一见便直言倾泻愤懑:“表舅此举实是太过冒失,小王无端教卷进事中,乃是惶惶不可终日,事到如今,唯恐官家多心,以为小王与表兄间有何不可告人之密谋,却又不知如何自清,遂前来求教于兄。”
邵景珩难堪,只得好言:“三叔行事素来鲁莽,不计后果,且刚愎不听人言,此一点想来上也有耳闻,且事出后我已当圣前替殿下陈辩过,上并无意怪罪殿下,遂殿下无须多虑。”
“果真么?”嘉王闻此却半信半疑,依旧在室中烦乱踱步。
邵景珩暗叹一声,上前欲携之入座,岂料才触到其袖,却见后者受惊般抽手,乍还似因突来的疼痛而嘴角轻抽。
“殿下受伤了?!”就衣袖拂动间,邵景珩隐约瞥见其人露出的小臂裹有一圈白布,自一惊。
嘉王吞吐:“未……未曾……”触上那双质疑的目光,又惶张改口:“只……不小心碰伤而已,无碍。”
“是么?”邵景珩不顾反抗执起他那只受伤的手撩开衣袖,但见一圈白布自手腕裹绕至大臂,眉心愈紧:“殿下是如何大意,才能碰伤至这般?”见那人垂眸不言,失望一叹:“究竟有何隐情,令殿下当我也三缄其口?”
“我……”踌躇半晌,穆寅澈似终下定决心,小心抬眸:“我与表兄实说了,表兄可千万莫令上知晓,否则……我今后恐便难得自由了。”看那人不言,以为他已默认,便凑近:“此是我私自出外游玩时,教歹人刺伤的。”
邵景珩眯了眯目,示意他言下。
“说来也是我大意。”穆寅澈沮丧中又露懊恼:“那日入夜后,我百无聊赖,带两近侍出门沿州河散步,欲至南亭湖心桥游走一圈,却岂料事出不测,行至人烟稀少处,路边忽窜出几个歹人执刀行凶,幸得近侍奋力抵挡,才未酿成大祸,终却也教抢去随身一块佩玉。”
“劫财?”邵景珩面色凝滞:“州河一带素来太平,从未听闻出过盗抢案,况且你有侍卫伴随,这干盗匪竟也敢妄为?”
“这……”嘉王一时也迷惑,且沉吟:“或是……凑巧罢……”
“邵后身后尚残留多少余孽……自今时起,便将一干逆党悉数斩草除根!”乍回响在耳侧的话音令人心猛然一沉。
着实——凑巧!嘉王,才受邵忱业举荐为储君人选……
第五十八章
庭院清虚,亭廊蜿回。
下曲廊穿牡丹丛间小径,头顶浓荫避日,果实坠累,乍看团团簇簇,不啻春花繁景。
前去又穿一月洞门,郭偕耳内的笑声愈发清晰——女子之音,清爽怡快。欣然翘首,前处杏树枝丛间一抹鹅黄,是女子半身裙裳。
“青杏已摘了半篮,入酒早够了,下来罢。”嘉王的声音,倒似哄劝。
枝叶间裙裾一动,探出张称不上明艳、却也青秀悦目的脸。郭偕一眼见之,便觉熟稔。
女子扶着树干将几颗青杏扔到地上的篮中,咯咯笑着:“这树挂果过多,留着长成也是小而涩,反是摘掉些才好。“目光一转,扫到新来者:“你是那日在巷中撞我之人!”
“郭兄来了?”嘉王转身蘧然。
郭偕上前施过礼,又向女子赔罪。
跳下树,女子好奇般上前两步盯着他:“我听闻你是禁军将军,那日是为追逐歹人才与我撞上,自不怪你。”言间竟是撸袖露出小臂,“你看,臂上与膝上的伤都早好了,连疤都未留,因是……”
“明霞!”嘉王口气稍重,显是不悦。
女子悻悻放下衣袖。
“你先回房,我有事与郭将军商议。”嘉王口气缓下。
“遵----命!”女子拉长话音,转身走过身侧又冲郭偕一笑:“等我制好这杏酒,还望将军一道来品尝!”
眼见嘉王面色又晦暗几分,郭偕心下叹苦,只得垂眸拱手,算作答复。
鹅黄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粉墙外。园中两人一前一后向花亭踱去。
“郭兄在想什么?”
郭偕抬头,才发现嘉王已跨上花亭台阶,此刻居高临下看着他,眉目含笑:“若是好奇明霞为何在此,乃因我偶然得知她孤苦伶仃,身无余财,却通些文墨,尤熟知佛经,而我身侧正需个抄经之人,便将她带回了。”
“原是这般。”郭偕一沉吟:“但……”
“郭兄若想劝我将明霞送走,便大可不必。”步入亭中之人已知他心思,坦诚与之释疑:“明霞之事我已禀过官家,请求留她在我府中。皇城司彻查过其人身世,知她父母双亡,自小在邓州山间一处庵堂长大,后外出谋生,辗转多户人家做使女,半年前入京,并无可疑,遂上已许我所求。”
郭偕凝眉:“然此也不能证明她与那日吾等追拿之人无干系!且说殿下还记得秦柳直罢?其人当初也是查得身世清白,岂料却是冒顶他人名姓。”
闻者却不上心:“明霞是独居,家中无他人,邻里也未见过样貌与当日逃脱之人相似者在近处现身,看来那着实只是一巧合。”一哂转眸:“况且明霞的脾性,郭兄方才也得见一二,如此,却能奢望她藏住什么秘密?”
这……倒也是。
趁他怔楞,嘉王转过话锋:“郭兄今日来,是奉了上意罢?”
郭偕忙应:“郭某奉旨前来彻查殿下当日湖边遇刺一案。”
嘉王讪然:“果然……都过去这许久了,也不知表兄与官家为何要执着于此……”
gu903();“邵殿帅?”郭偕有些意外,“殿下之意是,此事,邵殿帅也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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