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桥,老汉拭拭额上的汗,举目前瞻,前方百丈处有一府院,门庭开阔,颇具气势,便是开平府。低头捋捋灰白的胡须,其人腰背又弯下几寸,看去行路艰难。走出十来步,眼前乍一道阴影压下,老汉驻足及时,幸未撞上那人,当下拱手告罪。
“官人留步,相公有请。”挡路者语气干淡,抬袖露出挂在腕上的一块铜牌。
老汉怔了怔,终究未多言语,随之前去。
二人过了浚义桥,便见一蓝盖马车停在路边果子行前。老汉被身后人连扶带推上去,马车匆匆驶离。
车内只一人,须发皆白,虽养得尚好,然依旧可见年纪。
“相公!”半跪着与端坐之人行过礼,来者垂眸静待吩咐。
“坐罢。”老者指指侧座。
来人从命。
闭上双目,老者语出似随意:“你欲去开平府?”
旁座者不敢否认:“回相公,我今早在城中见到开平府认尸的布告,疑心是明霞,遂打算前往一认。”
老者摇头:“你不能去。”
早知是这般,旁坐者依旧情急:“明霞是我表妹,她如今下落不明,我如何能不闻不问?况且我已乔装过,”摸摸灰白的胡须,“这般前去当是无碍!”
老者睁眼,目光冷淡:“是她如何,不是她又如何?”
置于膝上的手十指微一蜷,旁坐者目光凄恻:“不是她最好,是她,我须好生收殓之,且要查明此事原委,不能令她枉死!”
片刻静寂。
“多事之秋,莫要徒添是非!”老者复闭眼,一字一顿,继而口气转缓:“开平府不会任她枉死,且数日内无人认尸,也会为之收殓安葬,你自安心。”摸摸稀疏的胡须,”当初因秦柳直一事你曾露脸开平府,万一有人记得你容貌,此刻现身岂非冒险?如今之势,邵氏叔侄已如困兽,越是垂死挣扎之际,便愈暴戾多疑,尔等行事定要三思后为,谨慎切切!”
知他所言不无道理,且也不存自己辩驳之余地,闻者只得叉手:“谢相公提点,在下记住了。”
老者点点头,话锋转过:“明霞出走嘉王府后,便未与你通过音讯么?”
旁坐之人摇头:“自打当日她替我在巷中挡住那干追逐者,吾便再未得机与她觌面。”面色轻凝:“相公以为,若明霞果真遇害,则真凶会是嘉王么?毕竟明霞任性肆意,若……”
“莫说嘉王素来信佛,性怯孱弱,”打断之,老者显对其见不屑:“纵退一步,此事是他所为,为掩罪行,也当对外称明霞因病暴毙,或毁尸灭迹,似当下这般陈尸入河,一旦尸首被起出,他岂能逃脱嫌疑?”
听来有理,闻者一叹露怅:“若非嘉王,难不成果真是路遇歹人?”
“事已出,多思无益,便由开平府去查罢。”老者捏捏眉心,“所谓事有缓急,汝当一心专司本职,近时局势或出大变,前两日朝廷派兵突袭归云谷,剿灭数千贼匪,外朝皆以为此乃邵景珩私募之兵,所谓人急烧香,狗急蓦墙,以防他情急破釜沉舟,吾等还须先发制人,搜集证据坐实邵氏叔侄的谋逆之罪!”
旁坐者不解:“贼兵已被剿灭,却依旧拿不住邵氏为祸之证?”
老者叹了气:“邵景珩心机深沉,藏兵京郊乃是险棋,他岂能不设防?但好在步军司发兵入山是趁其不备,才得大捷,只可惜当下贼首已死,余者无人知晓幕后内情。”
“步军司?”闻者一沉吟,“这般说,郭偕已得上信任?”目光一闪,显透侥幸:“如此,相公可能将前事禀明于上,替苏清安求一求情?”
“此还不是时机。”老者摇头:“劫杀朝廷命官,即便未遂,也非小罪,况且其人畏罪潜逃至今下落不明,老朽此刻陈情,岂非令上以为我刻意袒护?”轻捋须,“欲救苏清安,唯一之法便是将功补过,遂汝等须尽心成事,待邵氏孽党覆灭之日,老朽自当圣前陈明一切,彼时苏清安可得救,汝兄妹也尚有后福可享!”
旁坐之人作一揖:“谢相公,但我兄妹只求冤屈得伸,一旦邵党覆灭,我便携妹归隐乡间,自此清淡度日则好。”
“此也随你。”老者无心强求。
马车又前行一段,在一处街角放下后上者。时辰尚早,观望片刻,老汉便佝偻了腰背继续前行,约莫一刻钟后,停在邵家后院前,叩响院门。
应门的小厮一见来者还诧异:“老伯今日怎来了?”
门外人拱手:“后园两株花木是为新栽,近时干旱少雨,老汉忧心不得成活,遂来瞧瞧,看是否须施补救。”
小厮一面让进,一面道:“就只老伯一人,陈翁与他人皆不来么?”
老汉再揖:“谢小郎通融,那两棵花树是老汉一手移栽,且说今日顶多只是浇些水,整整枝叶而已,并无须劳烦他人。”
小厮自无起疑,便由彼者自行入内。
出景墙就是后园,然来人并未逗留,继续前去,出了花园向东,走不多久,忽见前方两人迎面行来:一人年轻健硕,另一人则上了些年纪,然步态端重,盛气凌人。此二者,正是邵景珩、邵忱业叔侄!
回避已不及,老汉只能侧身让到道边,俯首施礼。看二人自身前经过,并未正眼瞧自己,暗松一气,转身欲迈步,忽闻身后人声:“老伯且慢!”
心头一震,老汉回身拱手:“官人有何吩咐?”
邵景珩踱前几步,面露惑色:“老伯怎看去面生?是新进府中的么?”
老汉俯首:“老朽是花匠,平日并不常来,遂官人才未见过。”
“原是这般,”那人点点头,言似随意:“则此刻是往前院去?”
老汉回:“中庭花树长势正好,草也才除过,近时并无须侍弄,老汉是去东面几处花圃瞧瞧,看近时新栽的花木长势如何,一阵还须回去后园浇水整枝。”言罢却懊悔:他所问不过一句,自己答来却面面俱到,岂非显心虚?
好在邵景珩看去并未起疑,只道天热,一人劳作未免辛苦,吩咐唤来小厮随他一道。闻者自谢过,就此前去不多言。
作别老汉,邵景珩携邵忱业一路到西院,入室坐下,邵忱业面色倏而阴沉。
“归云谷之事,你打算如何善后?”隐忍至下,才将憋了一路之话问出。
邵景珩淡然:“与我无关,谈何善后?”
问者情急:“事到如今,你却还欲瞒我?!今日我赴院中才知,归云谷两千人马已悉数被剿,尚有将领数十人遭俘,一番刑讯下来,万一逼出真相,你我难道要束手受戮?”
叹了气,对坐之人无奈:“三叔何以认定此事是我所为?”
邵忱业颤抖着伸出两指,语无伦次:“两千兵马!我打听得知,其中尚有胡兵,当初羌胡的白龙部不是你所收编么?如此,除了你还有何人能运筹这等大计?”苦叹一声,“当日圣旨下达,唯有丁知白一人知晓,他悄自签了文书下发兵符,可见上是一早认定此事与我邵氏脱不得干系!眼下你一句’与我无干’就能置身事外?须知此刻不作筹谋,待到罪名坐实,可就万劫难复了!”
“然我确实不曾做过,又如何运筹?”那人露苦摇头,“三叔莫要胡思,不定此是官家有意试探吾等,此刻情急失措,忙为自辩岂非显心虚?且还正中一干污蔑者下怀。”看对坐之人仍悬心,转过口气:“便且不说白龙部一事是真是假,三叔何不想想,我已有两万亲军在侧,自保足矣,就算欲破釜沉舟,然而归云谷距京中才数十里,我如何能安心藏兵于彼?再言来,我纵然大意,却会连朝廷发兵入山都不能察觉,令两千精兵坐以待毙?”
“这……”邵忱业捋须沉吟,“倒着实不至于,只……如今外朝皆以为此乃你所为,难保上不以此为契机,强加罪名于我啊!”
邵景珩一哂:“三叔放心,此间绝不会有实证指向我,且说与我斗兵官家并无胜算,因是不会急于施加罪名。倒是此非常之时,吾等万不可自乱阵脚,此回之事,但上不加垂问,仅是外间有议,三叔切记莫强辩,后事我自有计较。”
邵忱业虽不知他心中究竟是何打算,但看其人泰然之状不似假做,便也心安几分,当下只嘱他莫要大意。
送走邵忱业,邵景珩独去园中散了一阵步,却未见方才那老花匠,想他这般快便已离去,心下倒有几分纳闷。正有所思,忽闻身后动静,转身见一人影自花丛后转出,快步前来——是他一早派出的探子。
立在原处待其近前,邵景珩言简意赅:“探听得了什么,一一具禀,莫要错漏。”
“是!”来人一抱拳:“吾等探得,七日前步军司发兵五千突袭归云谷,领兵者乃步军都虞候郭偕。禁军内得山民相助,且行踪掩盖极好,入山时贼军全无察觉,以致三处大营一举被攻破,死伤数百人,千余人被俘,其中将领数十人已交皇城司讯问,余者关在步军司城外大营待发落。据步军司传出的消息,俘虏中多是新募之兵,但也夹杂百余羌胡人,有道是出自咯泯部,此还待查实。”
“咯泯部——”邵景珩眉心一紧:“我早先便令探查此部下落,西北至今却无消息么?”
侍立者回:“邢将军传来新讯,道是调兵一事可行,然并未提及咯泯部,想来是查无所得。”
邵景珩踱出几步,转归从容:“近时将探子悉数派出在京中及周遭寻访,一见羌胡人即刻扣下,带回军营审问,且此事不可另外知晓!”回身:“另则,五百里加急传令西北,京中生变,筹谋之事须步步为营,万不可操之过急,且须警惕军中混入皇城司探子!”
“是!”彼者领命。
“还有一事!”邵景珩忽而想起:“我府中有一老花匠颇是面生,你伺机查一查其人来历。”
探子去后,邵景珩独在园中闲走一阵,却莫名沮丧,旬休日,无须衙司应卯,却也百无聊赖,独自一人不知如何打发时辰。以往穆昀祈午后或自前来,或召他入宫,二人品茗弈棋,亦或垂钓,甚有时往别苑游赏,半日时光弹指即过,倒也舒畅,然近时……
一路神思游离,不觉间又回到西院,才坐下,便闻外间一声似有还无的猫叫,心下莫名一喜,却又不敢确信,探头再听——
“喵呜——”又是一声,此回真切,声音是出自西边树下。
大步出门,轻易便寻到树荫下那团白绒,抱起四处观望,却不见人影,正自纳闷,忽听身后脚步声,回身一愣:“怎是你?”
对面的女子福身见礼,看去也为自己这番冒失深感不安:“小妹新养的猫走失了,当下正找寻。”目光投向他怀中,轻移莲步上前,语出似嗔:“雪儿,你又乱跑,下回再这般,便要将你关起来了!”
“雪儿?”邵景珩蹙眉看向怀中,这才发觉,此猫较之补丁要小些,方知认错了。
看他惘然,女子忙禀:“上回大哥说若是喜爱猫,不妨自养一只,遂我托李翁在外觅得这只狮猫,只一时疏忽忘记禀过大哥,还望莫怪。”
邵景珩笑笑:“小事而已,我早说过,寻常你有所需尽管吩咐下去,李翁自会办妥。”一手伸去捏捏猫耳,眸光乍亮,抬头:“你这猫,可否借我半日一用?”
第六十四章
一到夏日,午后时光就变得极其冗长。穆昀祈已记不得手中这本劄子看了多久,窗外此起彼伏的虫鸣总令人走神。
一手撑额,另一手前去戳戳那团毛绒,见猫耳一动,一条长长的雪白拂尘在眼下轻快扫过,便听“咚”一声,茶盏应声而倒。
“喵呜!”狮猫发出一声不满的咆哮站起,后退几步远离水域,一跃下了书案,三纵两跳攀上窗台,逐着外间的鸟声去了。
由宫人们擦拭整理,穆昀祈避退到窗边,外来的习习凉风渐吹散倦意,令人耳目一清,心绪也随之平和几分。
“官家,嘉王求见。”黄门入禀。
少顷,来人入内。
禁足府中不过十来日,穆寅澈看去面色较之先前又苍白几分,身形清癯似杆瘦竹,倒似方历过灾劫或疾症,令人看去颇多不忍。
穆昀祈命赐座,其却不敢,因道今日前来是为请罪,言间已拜下:“臣前时有一事欺瞒了陛下,这两日反复思忖,加之郭将军苦心劝诫,终令我幡然悔悟,事涉两条人命,不可因我一己之私而妄作掩盖,遂赶来请罪陈情。”
“两条人命?”穆昀祈皱皱眉,心中疑窦丛生,正欲令之说下,却闻赵虞德求见。其人是奉旨而来,穆昀祈自命宣进。
来者入内见过礼,穆昀祈便命嘉王接前话言下。
“臣先前向皇城司与郭将军隐瞒了一情,便是我府中使女紫萸的死因。”穆寅澈显然忐忑,顿了顿,“紫萸大半月前暴毙,臣对外宣称是天雨路滑,其人摔倒致头触碰井沿不治而亡,然实情或非如此。”
穆昀祈听音会意:“你之意是,紫萸或是遇害身亡?”
见之点头:“紫萸彼时倒在井边头破血流不假,但其身侧尚有一块沾血的石头,且井边留有另一女子的足印。”低垂眸光,声音渐轻:“事发之后,新入我府中的侍女明霞便不见了踪影。”
赵虞德眉梢一抖。
“明霞----”穆昀祈思忖片刻,才想起:“便是上回你请将之留在府中,后又出走的那女子?”
下立之人喉结几动:“是。”
穆昀祈凝眉:“虞德有何见?”
后者看向嘉王:“敢问殿下,除了脚印,可还有其他证据指向明霞?”
穆寅澈目光愈低,声音轻似呢喃:“明霞与紫萸,素来不合……”
赵虞德想了想:“这般说,若城外河中那具尸首是明霞,则极有可能是她心知罪孽深重、走投无路,才不得已自我了断?”
嘉王叹一气:“或许罢!但郭将军一贯疑心明霞或牵涉他正追查的一案,遂对其人之死心存疑虑。他道已禀过官家求请皇城司相助彻查,我心知再隐瞒下去必与众添烦,遂亡羊补牢,希望未晚。”再拜:“臣因一己之私隐瞒实情,无视天道公理,实与杀人无异!甘愿领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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