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俭强压怒气:“你倒聪明!我问你,这些菜蔬鱼肉,为何入口皆是一个味道,寡淡不言,”搛起块白得似在铅粉盒里打过滚的肉,抖几抖也未抖掉沾着的菜叶,嘴角随着鼻尖一颤,面容愈发扭曲,“且也不问这菜叶何来,便说这肉入口便透鱼腥味,收口又留菜蔬的寡苦味,我着实纳闷,你是如何才得令每道菜百味均沾?”
扑闪着晶亮的大眼,小婢一笑显天真:“这有何难?皆置于一锅中水煮便是。”
“一——锅----煮!”郭俭一字一顿,面色由白转青。
唯有荀渺知道,郭俭好吃,也痛恨他人糟践吃食,生平难见他暴怒,唯有一回在八仙楼,刚上桌一盘炒兔被一醉汉撞翻,便是面前这一贯柔声细气连只蚱蜢都不敢踩的人,竟是一跳而起揪住那罪魁祸首厉声质问,醉汉出言不逊,他拿起碗碟便照其人脑袋砸下,幸得荀渺死死拉住,才免了头上开花!而当下看其神色……荀渺眼皮轻跳,暂压杂绪,默默动了动周身筋骨。
好在当着圣前,郭俭用尽全力,还算能忍。抱起双臂斜眼瞪小婢:“荐你来的王婆道你穷苦人家出身,总不至连烟火味也未闻过罢?那寻常在家做些什么?”
再是迟钝,小婢也总是看出了家主面上的冷意,顿有些战兢:“我……我幼时算命说有火劫,遂从不近火,寻常只喂喂鸡浇浇菜。”
郭俭冷哼:“你倒较我还清闲!”
小婢也还机警,听他此言显是嫌自己笨拙懒惰,想起王婆教过,但家主指责,无论何事,不会的皆也要说学过,亦或正学着,遂回:“婢子也正学着烧煮呢!在家时日日拌猪食,我娘说人吃的猪皆能吃,只不过猪食不必放盐,我下回定会记得!”
眼见那人眸底火光跃起,荀渺眼疾手快将近处的碗碟一臂挪开,又起身跨前两步挡在他身前,一使眼色向还呆愣的小婢:“我似乎听到猫叫,快去瞧瞧你的油饼可有教猫叼走。”
小婢面色一凛,回身去了。
荀渺原地转身,一眼见那双仍闪火光的眸子,无奈转看至下未出声者。
穆昀祈起身:“吾听闻这近处有家锦楼,酒食甚好,既天色尚早,不妨前去小酌一阵。”
荀渺忙俯首:“臣领旨!”拉起郭俭:“二哥快走罢。”
入夜,道上的尘热气已消散,夜风阵阵,拂来近处河堤上花树的清幽气息,深吸两口,令人心气舒畅不少。
“官人——官人等等!”身后呼声由远及近。
三人同时回头,见是方才那只会搅猪食的小婢阿满气喘吁吁追来。
“作甚?”郭俭掩饰不下厌憎。
“我是来与官人送钱袋的。”阿满抬手亮出那个沉甸甸的黄色小袋,“娘子吩咐过,官人若出门定要令你带上钱,不可白吃人家的!”言间将头昂高半寸,眼角眉梢尽露得意色,看来自认做对一事,已功可抵过,也是因此,声音清脆且响亮,不仅穆昀祈与荀渺在侧听得一清二楚,周遭也不乏侧目者。
耳根热烫,郭俭尽量垂低眼帘,好似这般便可藏住脸面,讪讪一笑:“还是内子周到,不然今日难免当二位出丑。”
穆昀祈一笑继续前行。
远远已望得锦楼的阁台,走在最后的荀渺悄自摸摸藏在腰间瘪瘪的钱袋,暗吁一气。
进了酒楼,小厮一见郭俭竟诧异:“二掌柜,您早前置办的酒食却非自用么?这又伴友来小酌?”
三人皆一怔,还是郭俭先醒悟,道:“你认错了,早前来的是胞兄,他却也在此置办了酒食?”
才知认错人,小厮告过罪回:“令兄入夜前来此,看去形色匆匆,令置办几样精致些的酒食自带走了。”
此处距金梁桥不过百丈,过桥南下两三里便至嘉王宅邸。荀渺脸色沉了沉。
上了楼,三人在一处阁中落座。
一阵酒食来齐,郭俭心绪似瞬间平和,大快朵颐之余,也将君臣之礼抛诸脑后,郎舅二人不时推杯换盏,谈笑风生,几乎遗忘了一边默自静坐吃喝之人——荀渺兴致不高,浅酌几杯后愈发寡言,心怀愁绪,即便遍尝满桌珍馐,却也未吃出几多滋味。
席终人散,已是戌时。
荀渺搭了官家的马车回郭宅。一进院门便见那人屋中亮着灯,走近看门虚掩,便也懒作文雅,径直推门入户。
听闻动静,内室门帘一挑,郭偕缓步踱出,目光扫过来人脸面,似诧异:“你饮酒了?”
将手中的油纸包扔在桌上,荀渺并不掩饰不悦:“买了吃食却无人共享,我自寻处小酌解解烦闷也不成?”
那人皱眉:“你怎了?”
“我且问你,”一攥拳,荀渺已将压抑不住心头的怒火,“你今夜去何处了?”
郭偕如实:“去了嘉王府。”踱出两步,回眸一眼似挑衅:“怎了?”
“怎了?”荀渺冷笑,“今日端午,你却假’公务’之名前往私会嘉王,却还理直气壮?”鼻子一酸,目光抖动:“你明知……”
看他这般,郭偕倏然倒也心软,回身走近,拉他在桌前坐下:“我并非有意私会嘉王,只近时其人多遇不测,心绪不佳,官家命我多前往探视,我不能置若罔闻。”
“然圣旨也未令你佳节当日,任寻借口弃亲友不顾前去伴他罢?”荀渺依旧气势汹汹,言未尽眼圈已红。
自知理亏,郭偕只得好言:“此是我之过,一阵罚酒三杯以为赔罪,可好?”看其面色略缓,趁势:“嘉王如今已渐好,想来不出十天半月,便事过境迁、阴云尽散了,就此我便也无须再去。”
“此意是,你这两日仍还要去?”抽抽鼻子,荀渺皱起眉头,只语气已不似方才尖刻。
“只几日而已。”郭偕轻声,一面安抚般拍拍他置于桌上紧握成拳的手。
一吸鼻子抬头,荀渺暂敛委屈,留在眸光里的唯余乞求:“阿偕,你上回说要与我一同离京外任,既心意已决,何不快些行事?”
却见彼者移开目光:“此事急不得,你且上疏自求,我还须见机行事。”
似一阵冷风吹进胸中,令人半身皆寒。荀渺重垂眼帘:“你未尝改变主意罢?”
片刻静默。
那人笑得刻意:“你怎会这般想?”
“未变便好!”荀渺用力一哂,笑容仍旧七分惨淡。定定看着面前人,眼中半藏希冀,半露执着:“我今日在二掌柜铺中巧遇官家,遂提了你我欲求外任之事,上虽未置可否,然看去也并无不悦,想来若无事搅扰,年内或可出京。”
“什么?”郭偕面色一变:“你说你当圣前已替我求了外任??”看他点头,面上顿然阴云拢集,拂袖起身:“我是说过欲求外任,然绝非眼下!你丝毫不知吾之处境,却如何敢越俎代庖?此实是出于一己之私而妄为!”
眸中仅余的那丝光彩也渐隐没,任其一番训斥罢,荀渺起身,拢袖冷淡:“不过戏言耳,我只自求了外任,并未牵累你,不必情急?”言罢出门,任那人独自愣怔。
饮过酒的缘故,走到庭中依觉闷热,胸中也似堵了块大石,压得人喘不过气。回屋饮下盏凉茶,又抓把梅子到檐下就着夜风慢慢吃罢,回头见正屋的灯依旧亮着,想到那人莫说陪不是,至当下却是连面也未尝一露,荀渺便倍感屈辱,胸痛气短,想来唯有寻个安谧清凉处吹吹风,甚是哭一哭,才能爽适。
回屋抓了两大把瓜子,装上两块肉干,给正在檐下睡得迷迷糊糊的黑狗喜福拴上绳子牵着便出了门。
一路逐风,不知不觉走到州河。上了河堤,眼前一泓白水在星空下闪着微光。夜风轻拂,四下里都是虫的鸣唱。
四遭无人,坐地哭了一场,身心果觉舒畅。擦干眼泪,将狗绳绕在手腕只令喜福绕身转悠(带狗防身,前车之鉴不可忘!),扔了两块肉干下去,便拿出装瓜子的小袋犹自吃起:两把瓜子他大约可吃到半夜,若彼时那人还不寻来,明日他就搬出郭家,就此各行各路,互不相扰。
喜福夜里早已吃饱,又是自梦中被唤醒拖出,自是无精打采,对肉干只闻了闻,便扭头来回转悠——并非不欲静下,而是蚊蚋太多实难将息。
瓜子吃得嘴唇都将裂了,三更鼓声却还未响。荀渺百无聊赖,沿着堤岸往前漫步,夜风夹着水气迎面扑来,倒有些觉冷。
“汪汪----”喜福忽而躁动,小跑到他脚边往前吠叫。
暗月黑星,荀渺瞪大眼睛也只能瞧见前方黑压压的树影,耳边风拂树叶发出的沙沙声就着此起彼伏的虫鸣,并无异样。酒壮人胆,他跟着喜福步步向前,脚下的堤岸平坦而坚实,又增他几分胆魄。一阵疾走后,喜福脚步缓下,低头向前面的草丛嗅去。荀渺随之前瞻,隐约见一物横卧草间,似是个布袋,又是块大石。不知是否错觉,晃眼竟觉那物动了动,惊下倒退两步,残留的那丝酒意瞬间转做冷汗沾湿后背。
“汪----”喜福又叫了声。
那物随之又一动,继而接二连三,似乎蠢蠢欲起!
周身抖颤,两腿却僵硬迈不开步。荀渺用力张大嘴:“鬼——”然而这一字,微弱得都未能传进自己耳中。
第六十六章
黯淡的星光下,一只惨白的手自阴影中探出,寸寸向前,眼看要触碰那袭随风轻拂的衣摆。
“鬼——啊!”衣摆的主人终于喊出声,音之凄厉,令人毛骨悚然。
僵直的腿脚已不似自己的,连转身奔跑都做不到,只得跌跌撞撞向后倒退,小腿忽教何物缠住,一个趔趄坐倒下去!以为凶多吉少,荀渺抱头深埋膝中:“何处鬼怪,竟戏弄于我?再敢妄为,必请来高人做法,教汝不得超生!”
“莫怕,他是人!”人声自侧来,温和且从容。
荀渺轻易不敢信,更不敢抬头,只下意识攥紧手中的狗绳,拽了拽,便觉小腿一紧,乍恍然——方才缠腿绊倒他的,是这绳!再回想那人声——一喜抬头,果见熟悉的身影已在面前。黑狗喜福晃着尾巴头蹭彼者裤脚,谄媚之态令人火气陡升……
“阿偕!”向前唤了声,荀渺一面理着绕腿的绳子,想将黑狗拉后些。
“未受伤罢?”前人轻问。
动动腰腿,幸在无事。荀渺松口气,也顾不得狗了,自爬起来挪前几步,一眼又见方才险些攥住他衣摆的“鬼手”,心猛一跳:“阿偕,鬼!”
“不是鬼,是人。”彼者淡淡又道一遍。
“人——”荀渺晃晃脑袋,不情不愿回想方才:暗沉的星光下,缟素般的白衣、蓬乱遮住脸面的毛发、惨白的鬼手——却能是人??用力摇头:“我不信!人何至那般零落?”
“这是个溺水的女子……”郭偕言未落,便听一声轻微的呻|吟自地上传来。
鬼……当是不会呻|吟罢?心念一动,荀渺屏息向地上看去。
郭偕正将那“人”扶坐起,当下一头长发垂散,似黑蛇裹绕施救者手臂,见下教人不寒而栗。
“咳咳——咳咳咳----”急促的咳嗽声入耳,荀渺一惊又退后两步,再一思却又安下心来:果真是人!“她晕倒在此有一阵了,以防不测,还是送去医馆罢。”摸着下巴提议。
“不——不去医馆!”好容易平定些,女子的声音却透恐惧:“送----送我回----回邵府!”
“邵府?”荀渺心中一念方起,便听郭偕问:“娘子所指,是邵殿帅府上么?”
女子道是,自称遭歹人劫持加害,险些丧命,现下唯恐那干人还在近处,遂不敢久留,须尽快离去。
虽说女子神志不似清醒,然此情此景,郭、荀二人还是宁信其有,遂依言而行。
女子虚弱,莫说走路,现下连站起都难,郭偕只得暂放一干繁文缛节,抱着她前行。荀渺牵狗尾随在后,两腿却抖颤不已,胸口跳得咚咚响,入耳的风声虫鸣也不似方才那般清雅无害,总觉周遭的树影草丛下暗藏杀机,因是不敢转头,只一意盯着前人背影,似唯这般才挪得动步。
好在时未至三更,近处的夜市未散,二人在市上赁到一辆驴车,代步向邵府去了。
坐在车里,荀渺才得机就着灯笼的暗光细打量那落难女子:经了不知多时的水浸风吹,其人那身淡黄衣裙(彼时星光惨淡,看去才似缟素)虽还能蔽体,却凌乱不堪,身前沾满草叶,裙摆上满是污泥,一双勉强藏进裙中的脚并未着鞋(方才上车时荀渺才发现);湿漉漉的长发披散开,此刻已向后拢过,露出那张苍白然姣好的面庞。时至当下,她尚存余悸,一手在侧紧攥衣裙,一手捂胸,眼帘低垂半声不吭,面色似冰冻般木然。
狂风摧碧,雨消斜红!荀渺暗叹一声,实是不知何人忍心对一弱女子下那狠手。
夜半行路快,几是未怎察觉,驴车已停在邵府外。
女子自道已好些能走,便在郭偕搀扶下下车,荀渺牵狗在前叩门。内间人声未至,倒是先传来一阵狗吠,引得喜福也叫唤不止。
应门的小厮见外是张生脸,只将门开了条缝,对客加以盘问。荀渺才自报了名姓,门内狗吠又起,当下只觉狗绳一紧,竟见喜福已自那条窄窄的门缝挤进,乃是一心要往里去,荀渺用尽气力也难拉住。
此刻郭偕也搀着女子上前。
“这……”小厮一见来人即刻揉了揉眼睛,看去不甚置信,将头又外探几寸,才是喜呼:“这不是顾娘子吗?”一面开门让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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