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柔的眸光动了下,坐起身,“拿来。”
那团扇瞧着还是簇新的,与当时季柔将她还回去的时候一模一样,季柔的指尖抚过上头精细的刺绣,道:“那位夫人还有说什么吗?”
“那位夫人说知道少夫人怀了身孕身子不方便,可还是冒昧而来,只请人问少夫人一句,能不能请少夫人通融她去见一个人。”
通融见一个人。
季柔的眸光微暗,她想见的人那个人自然轮不到她来通融,可……季柔扶着肚子,打算站起身,“去请那位夫人进来……”
“姑娘。”秋娥一把扶住季柔,摇了摇头,“眼下你请她进来怕是不妥,若是叫旁人听见了……”
秋娥的话适时止住,徐因兰是元昭的妾,而元昭与元庸一起被拿下现下关在廷尉天牢里,纵使徐因兰有功已经被择了出来,可到底她在府中见她不妥。
季柔拍了拍秋娥的手,“扇子收下,你走一趟,去替我回一句吧。”
“姑娘……”秋娥深觉不妥,只觉季柔该拒绝的。
“去吧。”季柔坐了回去,决定不容更改。
秋娥无奈,“是。”
下午的时候,赵谨克果然回来地早,卷了袖子在厨下忙活半日,弄出三菜一汤来,没有大鱼大肉山珍海味,可一道道菜色泽香味却极好。季柔与他欢欢喜喜用了膳,去院子里散步的时候同他提及了徐因兰的事。
“你能不能……”季柔扯住赵谨克的袖子,“帮帮她?”
此案靖平侯和昌安侯都是主审,当然不能往上去求他们,但赵谨克也在此事上有功,就算是仗着身份,应该也能帮上这一把。
赵谨克揽着她,道:“虽然不合规矩,可你既然同我提了,我自然是要应。只是为了防止余党反扑闹出劫狱的事来,廷尉外头布了禁军守卫森严基本杜绝了生面孔,假扮随从也不好使,为了不落人口实把柄谨慎行事,这几日我也正好在廷尉署协查,你后日午时拿个食盒来看我,只要进去了,里头的事就好办了。”
“那好,说定了,”季柔笑得明媚,“后日午时,我带着她来廷尉署。”
冬月里的风是凛冽的,季柔已经多时不出府门,甫一成套地裹了衣裳出门,只觉着不习惯。马车在出了府门不远的地方接了徐因兰上车。
徐因兰穿着一身紫红色的袄子,颜色张扬,款式却一般,勉强像个体面的大丫鬟,比之季柔叫裹得粽子一样的行头,徐因兰这一身轻便不说,也衬得她明显动人,就像以前每一回见她时一样,美得张扬舞爪。
“因兰姐姐。”季柔笑着唤了她一声。
“天恩寺里一别,咱们又见着了。”徐因兰轻笑,眼角眉梢都是风情,低眼瞧季柔的肚子,“都快当娘了。”
“还有些时日呢。”季柔低眉浅笑,说起孩子,唇角都是温柔的。
徐因兰寒暄了这么一句,便不说话了,秋娥给她递了一盏热茶,她捧在手心,低眉间,才泄露了几分苍凉悲思。季柔的眉心皱了一下,心中升起一抹不忍。
元昭是要死的,必死无疑。
赵谨克说,徐因兰是间,是季申对晋王府用的间,而与徐因兰来讲入晋王府也是复仇,父母的血海深仇。
她当年始终不明白为何徐因兰会突然性格大变做出那种事甘愿去当元昭的妾,直到赵谨克同她说起晋王府会败落她请赵谨克想法放徐因兰一马的时候,赵谨克才同她说了原委。
徐因兰有仇,怀着誓死必报的心,当年入昌安侯府教习她们琴艺的时候季申察觉了她的不同,继而追出了她的身世,是以成了她的助力,她才有资本作出天恩寺那场局,只是阴差阳错,入了元昭的后院。
元昭那万般的宠溺,终究是成全她来断送了整个晋王府。
“你往后,可有什么打算?我父亲……可有安排什么?”季柔试探着问。
“报仇雪恨,自然是去过我的逍遥日子了,至于你父亲哪儿可省省,千万别想起我来,他若哪天想起我来,保不齐就是要灭我的口了。”
徐因兰扬眉,张扬地好像没心肺,只是见识过元昭待她的那种入骨宠爱,见识过她和元昭之间的相处,季柔如何信她?何况,若真是冷情冷意,她此时又怎会在这辆马车上。
“你当年有没有想过,或许报仇不止一个方法?那也是整个徐家的仇,静深哥哥也是记得的。”
徐因兰父亲一脉其实是徐家的二房,与徐家现在的当家一母同胞的兄弟,而两房的母亲也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当年双姝嫁双杰至今仍是一桩美谈。
况且当年她那个兄长这样喜欢她,或嫁入季家又何尝不是一种方法,何必非要以身饲虎?
“可旁的方法太难了,”徐因兰悠悠叹了一声,几分娇嗔味道,“也太慢了,元庸之势大,就连你父亲都受他打压,先帝也拿他没办法,我怕没等报应来,元庸就老死了。”
“一想到我在边境枉死的父母,想起母亲为了能让我成功走脱而自焚葬身火海,我便一日也等不及了,我当时若能进晋王府,必是手刃元庸的。”
“可惜没进成。”
徐因兰笑了笑,眼角几分俏皮怅然,仿佛眼下还在为当年没进晋王府的事儿失望懊恼。那一层伪装仿佛最后的倔强,季柔能看破却不能说破,甚至也不必问她一句悔不悔,毕竟那是她的血海深仇,谈后悔,便是辱没了这一场撕心裂肺粉身碎骨了的复仇。
季柔不再言语,徐因兰也不言语,默默垂着的眸里是那沉沉红尘时光。
马车到了廷尉署周边,便有人禁军来查,季柔表明了身份,禁军原是不想放她进去的,可耐不住季柔好言相求,禁军瞧着他大腹便便的模样,便抬手放了。
入了廷尉署,赵谨克便在里头接她了,装模作样一道用了膳,等衙署里官员午休懈怠的时候,赵谨克便寻了借口带着人去了天牢,季柔留在屋里没跟去,只赵谨克与徐因兰。
天牢里的光线昏暗,只有一扇很小的窗透进来光。
赵谨克将里头的守卫挥退了,可到底不能真将地方给他们留出来,放了徐因兰过去牢房,自己不远不近地站着以防万一。
廷尉署的天牢宽敞,最里头这一片想必是专门留给那些身份特殊的要犯大犯的,一间间收拾地都齐整。元昭哪儿更是独间,左右两边的牢房都贴心地空出来了,牢房里的桌椅陈旧,可被褥用具却是簇新讲究。
徐因兰望着那背对着牢门望着天窗的背影,怔怔望了许久,然后道:“郡王爷果然天生贵胄,就算坐监也是贵胄的排面,叫人嫉妒。”
☆、第82章
桌上燃着一个小小的熏炉,可以闻见很淡的檀香味道用来遮掩这天牢常年累月下来陈腐的味道,几步之遥,铁栅栏之隔,那个身影的肩旁颤了颤,大概是笑了笑。
“倘若嫉妒,你大可进来与我同住,这些东西我都分给你。”
元昭转过身来,纵然一身单薄囚服,可仍难掩那俊朗夺目的风姿,有些人就是天生的人上人,即便成了阶下囚还是那般通身贵气。
“我可不要。”徐因兰笑了,望着那张朝夕相处了七年的面孔,笑得灿烂又娇媚,道:“我最喜欢逍遥了,还有千山万水等着我去走,我可不要困在这一个地方,这要闷死的。”
“也是。”
元昭也笑,低眉浅笑,他素来狂狷桀骜,可这样一笑,却霎时柔软了锋芒,“你是最困不住的了,外头的山川才适合你,西北的大漠和草原,还有东南的水乡和大海,只是一个人在外得多加小心,莫要管不住脾气跟人使性子撒泼,外头有外头的乱,照顾好你自己。”
徐因兰的笑意愈发灿烂,灿烂得眼眸里都染上了水光,模糊了那用力透出来的狡黠与随性,“我当然会好好照顾我自己,撒泼使性子都是给你看的,你以为我真这么蠢吗?”
“那可真是我瞧走眼了,这么些年我可真没看出来你聪明在哪儿。”元昭笑着,那笑意缓缓沉淀,只余下那深深的眼眸,贪婪地用力地望着眼前人的模样,缱绻着柔情,似水的温柔,
“那是你瞎,你蠢!”
徐因兰笑着娇斥他,泪水一颗颗滚落,灼痛了心底,“你早知道我的底细你竟然还容得下我,你说你是不是蠢?你看我今天勾引你弟弟明天招惹你父亲,搅和了你们父子兄弟的情谊,你难道不恶心不生气吗?你怎么容得下我!”
“这不都没让你勾成吗?父子兄弟的情谊你不搅和原也不剩多少。”元昭负手立着,眼角眉梢的笑意温润淡然又宠溺,“你老想着红杏出墙,我拦也拦不住你,故而只好你出一寸,我这墙跟着你挪一寸就是。这样你这红杏就出不了墙了。”
“可你现在拦不住了。”
仿佛是故意的,徐因兰就是要拧着踩他的痛脚,撕破他那含笑的脸皮,道:“我离了你,便拿着你留给我的那些金银珠宝去寻外头的男人,是一个,还是两个三个,都随我高兴,我去逍遥快活了,再也不会想起你。”
她会是别人的。
元昭的眼底终于划过痛意,妖艳的纯情的,刁蛮的温顺的,她的好她的坏终有一日都会被另一个人夺走享用而与他再也无关,他再也得不到了。
“那便……”元昭还是笑着,却那样脆弱,低声道:“不要再想起吧。”
“元昭!”
终究是徐因兰撑不住败了,她扑上前攀住那冰冷的铁栅栏,嗓音尖锐地几近破音,靠到最近的位置狠狠望着他,有泪滚落,却哽咽地再说不出一个字。
“哭什么。”
元昭走上前,指尖轻轻拭去她面上的泪珠,娓娓叮嘱着,像是叮咛要远行的挚爱,“你才二十三,大好的年华,想做什么都还来得及,踏遍山河,还是嫁人生子,想做什么都行。”
“你不是想去看江南的烟雨色吗?等着过了年关后便可南下,正是江南烟花三月好时候,待个一年半载,若是腻了,便再换个地方,何等潇洒快活。”
“只是有一点,”元昭的笑意有刹那的凝滞,指尖轻柔拂过她面上的泪痕,“若你在路上碰见了喜欢的人,万不必叫我知道。”
“才不会叫你知道,你以为我还会给你烧香吗?”徐因兰说的咬牙切齿,却紧紧抓住了他的手,用力地指甲都嵌进了那皮肉里面,可嘴里还倔强地说着那恶毒的话,“你都不知道会被埋哪儿有没有人给你收尸!孤魂野鬼,地府都不收你。”
元昭却好似无所觉,好像一点儿都不觉得疼也不觉得话刺耳,换了只手抚她的脸颊,眉眼,一寸一寸,细细抚过。
犹记初见,这眉眼娇艳,却生涩,明明是个雏儿,却非要装得妩媚风骚,大概以为天下的男人都没见识,只是碰见他这样阅尽千帆的男人,这些伎俩早已一览无余。
天意,还是宿命,鬼使神差他竟从父王手中扣下了人,倥偬七年,他眼看着这一朵娇嫩的花苞在他手中一点点盛开成熟,一点点打磨出她浑身的娇媚艳丽,可他的这一朵掌心花终究是要放下了。
“还恨我吗?”元昭问。
“我恨的是元庸。”
元昭失笑,“那我是不是无辜受累的这个?”
徐因兰的眼中还含着泪,可嗓音却倔强冷硬,“只怪你投生的不好,倘若……”
徐因兰的嗓音一梗,元昭追问她:
“倘若什么?”
徐因兰默然移开眸,倘若什么?
倘若不是当年元庸驻守边境时养寇自重换取权势,倘若不是她父亲无意听到了这一件事,倘若元庸没有察觉她父亲发觉了这件事而来灭口,倘若她母亲死前没有将真相告诉她……
可这世上哪里来什么倘若呢?
“倘若你不是你,又倘若我不是我……”徐因兰低眸望着黑暗的角落,放任自己将那可笑软弱的话说出来,“我常常在想,倘若是这样,该有多好。”
可徐因兰永远是这个徐因兰,元昭也永远是这个元昭。
不是徐因兰的徐因兰或许也遇不到这样的元昭。
元昭笑了,笑得很轻,他望着眼前女子的容颜,那样娇那样媚,他的珍宝他的挚爱,这七年的岁月里他终究是真正得到过的,她的人她的心,只这么一句,他舍下的所有便都值了。
“兰儿。”元昭抚着她的面庞,那样眷恋,好想再将她揽进怀中永远不放开,“若来世还能遇见你,我们好好过。”
这辈子他们元家欠下的,他都还清了,他们之间的恨都结束了,是以再遇见的时候便不用再背负什么血海深仇了,他是好的他,她也是好的她,他们一定能好好过一辈子。
元昭抚在徐因兰面上的手放下了,连着让她抓在手里的手也缓缓挣脱。
“走吧。”他说着,一步步后退,“外头冷,过些日子该下雪了,记得多穿些衣服,别着凉。”
徐因兰落了空的手紧紧握成拳,微微颤抖,望着那个越来越远退回到原处的身影,喉咙里哽地发疼,深深呼吸用力咽下了那奔腾的悲怆。
赵谨克会挑在今日放她进来,是因为朝廷不会再留他们的命了,最迟不过今晚,没所谓什么串供通风报信了,他们都知道,这一面,是诀别。
“好。”她道,松开了握着的铁栅栏,就像以前无数次在他面前转身的样子,抬手抹干了脸上的泪,轻轻扬起唇角,几分妩媚张扬,又含着几分娇俏,同他道:“我走了。”
“嗯。”元昭轻轻点头,望着她干脆地转过身子,发髻上金色步摇的流苏划过一道流光,就像是那一段张扬热烈的岁月,终究,过去了。
天牢厚重的铁门打开,迎面是吹来的凛冽寒风,徐因兰叫那突如其来的阳光照地微眯了眼,抬头看天,还是那么好的天。
“走吧,送你们出去。”
赵谨克负手从她身旁走过,冷冷淡淡的嗓音里听不出什么波澜。
“赵公子。”
徐因兰唤他,赵谨克的步子停了停,侧过头。
徐因兰福身行礼,“多谢成全。”
gu903();“不必谢我,”赵谨克眉眼淡漠,转身继续走,“是阿柔求我,我不好违拗她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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