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这位班主任很瘦,触目惊心的那种瘦,窄袖小版衬衣到了她身上像大妈衫。她一只手托着个空杯子,居然有些微微地抖。“昨天怎么回事,啊?”她说得又轻又急,付罗迦差点儿没听清。
“啊?没怎么啊。”
叶老师从镜片上方看着他,上眼睑叠出层层的褶子。
“你妈妈跟我说,你回去的特别晚,身上都湿透了。”
“我……摔了嘛。”
“摔的?”她一皱眉,“真的吗?”
“真的。”
她好像也想不出什么别的了,或者是想到了也没提,勉强点头:“不要让你妈妈担心,你妈妈一个人不容易。有什么事……也可以跟我说。”
付罗迦低下头,“嗯。”
下雨课间不用出操,教室里睡倒一片。付罗迦尽量轻手轻脚地挪到讲台前,抄没来得及腾到本子上的板书。
第一排坐着个听歌的,直勾勾地看着他。
“我可以在这儿抄一下笔记吗?”付罗迦问。
没有什么反应。
付罗迦把本子放下。刚拧开笔帽,听歌的那位把耳机扯下来了。
“你能不能别在这儿?”
付罗迦看向他。“为什么?”
“很吵。”
周围倒是有人因为这句没收住声的“很吵”抬了头。付罗迦扫视一圈,收了本子转身回座位。
有人笑出声。“李文嘉你怎么耽误人学霸学习啊。”
李文嘉倾身趴到桌子上。“学霸说话了吗,你叫唤什么。”
“一群烂眼儿天天在那里阴阳怪气。”付罗迦的同桌是个微胖的姑娘,有个仙气袅袅的名字叫周临涯。在付罗迦坐下后她拿过他的教材翻了翻,“你写这么多还不够啊?考得到那么多吗?”
“人家以后要读z大,又不是跟你一样去读三本。”前排埋头折纸的女生接茬。
“啊?”周临涯一脸茫然,“z大是什么学校?在哪儿啊?”
付罗迦:“……没有,不是。”
“不是?可是我有一个认识的人跟你是小学同学,他昨天才跟我聊起你,说是你说过的呀……不过z大到底在哪儿啊?”
周临涯:“你也考不起,别问了。聊什么大学呀,才高二呢。——你在折什么?给你男朋友的吗?”
付罗迦没往下听。
他小学的确是在县里念的,但年代过于久远,他连小学在几班都有点记忆模糊了,甚至连“小学”这个词他都不怎么提,更别说有什么联想。
z大对他来说很特别是真的——看到校徽都要澎湃一下的那种。但他的的确确考不上也是真的。就是单纯向往。
这向往能否追溯到小学付罗迦持怀疑态度。
目前他比较在意的是,好像近两天里“小学”出现的次数猛增。
付罗迦边写字边随口问,“你认识的那个我小学同学叫什么?”
这时门口有人叫了声付罗迦的名字。
付罗迦抬头。
“啊啊啊啊许之枔!!!”周临涯捂住嘴,“哎呀我特别……他怎么来啦?!”
笔尖下的一撇险些飘到纸外。
……
付罗迦第一个反应是某无名老大派喽啰来在他这些同学面前给他下面子了——这想法有点自作多情的嫌疑。无论如何,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劝说喽啰别在女厕所前干这种事。
他走到这位喽啰面前,注意到喽啰的校服。现在喽啰的手臂虽然好好的套在衣袖里,但肩膀蹭出了半截露在外面。付罗迦见过一些学生也这样穿,不过是在八中,刘海盖眼走路发飘的那种。
但喽啰头发不长,刘海在眉毛上边。当然也没化烟熏妆,相反长相相当清爽精神。
付罗迦往他身后瞄了瞄,没其他喽啰,有几个装作不经意经过的女生。
“我才知道你在九班。”喽啰朝他一点头,“我教室在楼上,有点远。”
付罗迦看着他。“……所以辛苦了?”
“我昨天……不好意思,”喽啰伸手掏兜,“所以现在加个微信会不会显得合适一点?”
“你是许之枔。”付罗迦扶着额头退后一步,“嗯?”
许之枔眨了下眼。“你想起来了吗?”
“没有。”
“没关系。你扫我还是我扫你?”他把手机按亮。
“你找我是为了加我微信。”
“是。”
“但我不认识你。起码是……不熟悉吧。”
“喏,我名片。”
一张黑白两色的二维码明晃晃地横在付罗迦面前。“我没带手机。”
许之枔的话头总算停下。他神情有些困扰。“那……你能拿张纸吗?我写给你,顺便存一下我电话。或者是你直接告诉我你号码?”
可能是身后几个女生的笑声,可能是打响的预备铃声——付罗迦确信自己一定被什么搅乱了思维。
他把“没带”的手机摸出来,点开绿白对话气泡标志,气势汹汹地扔给许之枔:
“……自己加吧。”
第3章第3章
下雨从来不是县一中停掉体育课的理由。付罗迦犹豫之后还是下了楼,准备到有顶棚的羽毛球场坐一节课。
一个人在教室呆着有几率碰上专门到空教室找“自己的东西”的外班人。这种情况相当麻烦,他发自内心不想碰上。
在三楼楼道拐角又围着堆人,他匆匆瞥了一眼。
被围的好像是九班一个男生,他不太熟。围着他的也有几个九班的,其中之一是李文嘉。
李文嘉抬腿踢到了人裤.裆上,男生哀嚎一声。付罗迦脚步慢了慢。
那男生偏偏就从人缝间看见他了。
“付罗迦!!”
付罗迦停下。一圈人全部朝他看了过来。他神色不变,“你好啊,程杰。”
程杰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从鼻孔里喷出了一条鼻涕,付罗迦移开眼睛。“那我先去集合了。”
程杰在他身后喊了什么他没听清——他说完就飞速一步五阶窜了下去,李文嘉的“怂逼”两个字他倒是听见了。
羽毛球场的观众席已经坐了不少人,男女成对的居多数。付罗迦找了个角落把手机掏出来,一则通知挂在锁屏界面上。
微信48分钟前
xzx
[4条]xzx:我跟找你事那个人说了…
xzx是许之枔自己输的备注。付罗迦点开通知,里面先是一条打招呼,然后是三条许之枔发来的消息。他看了眼时间,是在课间发过来的。
“昨天非常对不起,事先我跟杜燃根本不知道找的是谁的麻烦”
“我跟找你事那个人说了一下,他说只要孟悦不再跟你不清不楚他以后就不带人围你”
付罗迦看到这里拧起眉毛。
“然后我告诉他,你根本连孟悦是谁都不知道”
付罗迦把屏幕锁上,撑着旁边的栏杆笑了起来。无数问题飞快从他脑子里跑过去,但他最后重新打开聊天界面输入的只是:“然后呢?”
那边过了不到半分钟就回了:“然后他就去找孟悦了,现在我也不知道怎么了”
然后紧跟一句“事情好像很复杂,我已经放弃理解了”。
屏幕上出现一只抱着枕头哭泣的鹅。
“你有没有感冒啊,昨天在雨地躺那么久”
付罗迦没回这句。“你专心上课吧。”
付罗迦难得生出些许好奇心时,对学校很多长相不错的男生都怀揣着“纯粹的欣赏之情”的周临涯慷慨激昂地向付罗迦详细介绍了这位据说声名赫赫但付罗迦从未听说的准级草——许之枔。
“为什么叫‘准级草’?”
“因为本年级竞争相当激烈啊,颜好的一串一串的,你也要对自己有点信心嘛。”周临涯拉开易拉罐,呷了口橘子汽水。“许之枔人很好的,我都蹭过他好几次饭。”
付罗迦沉默一会儿,“他有没有跟着谁混?”随后他自觉这个说法有点奇怪。
“当然了,要不然同样长得好看,人家众星拱月,你任人宰割?李文嘉这种人你也能忍,他算老几?他除了你这种的能欺负一下,还能欺负到谁?”
“我这种……是哪种?”
周临涯睨着他。“总是不声不响不开腔,独来独往的呗。”
“难道每个人都必须——”
“我不知道是不是必须,”周临涯说,“只是大家都这么做,你要是不这么做,大家就觉得你怪怪的。”
周临涯说许之枔跟的是郑骏宇,郑骏宇是高三的杨琦认的干弟弟。杨琦就是本校不知道是几足鼎立中的一足,虽然没有绝顶武技傍身,但他是本校名分最正的太子——他爸是校长,职位名称前边真的没有“副”字的那一位。
杨琦本人几乎不作妖,动静不多,地位相当于是被大家供起来的名誉老大。“好像就是个傻白甜。”周临涯评价,“我还没见过他本人呢。
“孟悦是郑骏宇前女友,人很漂亮的,是郑骏宇死缠烂打才追上的。分手的时候他们闹得挺大的。孟悦有个亲哥哥叫孟羽,也在高二,就在隔壁班,好像最近是孟羽那边在放话说孟悦在我们班有个喜欢很久的人。郑骏宇和孟羽的两拨人现在天天约架,都在互相堵人。”
付罗迦:“……算了,我放弃理解。”
周临涯:“我不管——啊啊啊啊啊许之枔真的好帅!!!我也想加他微信啊啊啊!!!”
付罗迦目视前方发呆。
羽毛球场上个月翻修,一些河沙还堆在场地里,埋了半张球网。有几个人嘻嘻哈哈从上面踩过去,到平地上后弯腰脱了鞋倒里边的沙。
有两个女生在稍远的地方打球,半空中的弧线饱满得过分。
球场旁边有个林子。林子里的每根枝条都坠着一大团已经枯黄萎顿的老叶子,老叶子簇拥在中间的就是新叶子,新叶子呈嫩黄的菜芯色。新旧的更替并不明显——等老叶子落完了,新叶子也成了老的了。付罗迦想。
雨中有风。新叶子趁此用力地把老叶子往下踹。老叶子打新叶子的屁股:为什么想摆脱我?我为你……
下课铃响了。付罗迦把带过来本打算看一下,结果用来当坐垫的笔记本拎了起来。不少砖渣扑簌簌地从纸页上落下来,与地上一些烟头烟灰融在一起。
最后一节是化学,老师姓雍,把ppt念了一遍后让大家自习。
付罗迦扶着眼镜抄最后一页幻灯片上的总结,余光瞄到窗玻璃边上露出来的一个肩膀。
他把笔放下,看了眼表。
还有将近二十分钟才放学。
他莫名有些紧张,梗着脖子盯着化学书上的一副插图。“勒夏特列,1850~1936”,很可以,算是长寿了;“晚年投身启蒙教育”,很了不起,令人钦佩——所以许之枔为什么不在教室好好上课?
他转头看了眼周临涯。周临涯把头发散开了,连他都看不见她脸。
化学老师夹着备课本点了根烟出了教室。付罗迦头皮一阵发紧,但老师好像什么也没看见,直接就向右拐去。老师一走,教室立马生机勃勃,像个开始摇晃的大签筒。周临涯过电一样一抖,把两边头发掀起来:“放学了?!”
前边立刻有人一推桌子,“走!放学!”
“今天浪度应该有座位吧?”
“实在不行打个车去幻恋,但是那边键盘手感好像不太行……”
“……赵鹏翔你有本事在校门口等着!”
“我虚你个憨批?”
付罗迦看着他们一个接一个走出去,周临涯在他肩膀上推了一把:“你让一下。”
付罗迦站起来,犹豫了一下,把背包从座椅上取下来。
许之枔靠在消防柜边上低头看手机。付罗迦决定要是他一直不抬头自己就直接离开,然而许之枔头还没抬却先出声了:“我能请你吃午饭吗?”
“……谢谢啊,但是我妈等我回家吃。”
许之枔放下手机看向他。
付罗迦攥住背包肩带:“这次是真的。”
“……现在离饭点还有一会儿,那你喜欢奶茶冰咖啡之类的吗?”
付罗迦没点头也没摇头。“算了别问了……想让我去干嘛直接带路吧。——但我十二点十分之前得回家。”
出校门后雨势突然变大,凶狠得像是要在水泥上凿出坑来,从伞沿坠下去的水珠直接连成了水幕。付罗迦提着裤脚跟在许之枔身后。
许之枔穿的蓝色帆布鞋已经湿成了深色,颜色惨白的脚踝骨上粘着些泥水。他走得很轻快,挽起来的裤边在膝窝处幅度很大地荡来划去。路面上积水有两指深,他脚踩过留下的无比深重的水痕在他身后不断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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