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罗迦猜测自己应该是皱了一下眉——有只手立刻盖到了他露出来的那边耳朵上,一道离他很近的声音说,“你闭嘴。别在这里说这些——”
他早就醒了,只是没睁眼。但许之枔不知道,还伸出另一只手替他挡眼睛前的光线。
“还有他左手,你撩起他袖子看看吧,他自残绝对不只前几天那一次!我他妈真差点儿被吓死,”李鑫好像撞翻了什么东西,地上一阵乱响,“我第一次知道他这么——他看着挺弱啊?结果上来那一下差点没把我肚子给我一胳膊顶穿,我喊停他就像没听到一样,跟我那个疯子邻居发起病来一模一样!”
“我说闭嘴。”
“你能不能让人把话说完?他莫名其妙就在我面前割腕!我没惹他,结果他就拿了把刀出来割腕!不声不响地,我一偏头就看见他一手的血,他还面无表情!
“你不觉得瘆人吗,把你约到天台后给你表演自残?”
许之枔沉默片刻。“他为什么要让你去天台?”
“因为,”李鑫顿了顿,“因为……我怎么知道!神经病怎么想我怎么——”
“滚出去。”
“你就这个态度?大晚上拉着我过来找人,找着了又喊我滚?我是狗吗,你让我干嘛就干嘛?你他妈——”
“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许之枔很平静,“我一直都这个态度。现在出去吧,留下来等也可以,现在就走更好。”
静默,然后是一道摔门声。
付罗迦屏息凝神。
许之枔可能还在看他,也可能在看其他地方。耳朵上的手移开了,他不知道搭在什么地方的左手袖口突然被轻轻拈起。
他绷紧肌肉,几根手指不着痕迹地压住袖口。许之枔渐渐加大力气,一个拉一个扯互相角力,到后来竟然陷入了一场尴尬的僵局。
是许之枔首先松开了手。
“醒啦?”若无其事的语气。“饿不饿?”
这时候再不睁眼就是一场滑稽戏了。他坐起来,许之枔递了杯水过来。
他还在这间台球室里。只是之前三三两两站在一起絮语的人群不见了,日光灯被打开,原有的混沌气氛被驱逐得干干净净。
角落里有几个空了的啤酒箱,跟他面前散落的一打空易拉罐有着同样的品牌标识。
许之枔俯下身把它们捡起来。
“……你在这里坐了多久?”他掸了掸胸口上的烟灰,视线飞到对面墙上老旧的挂历上。
“不算很久吧。之前这里坐的可不是我。”
许之枔用的是调侃的语气。
他看着挂历上的红艳的牡丹,“我有点印象……他说他是——镇小的美术老师?”
“啊,我知道他。他有个年纪跟我们差不多大小的儿子。”许之枔笑笑。“不止他一个,这下边可是有五六个易拉罐呢。”
“对……而且他好像不抽烟。”他皱起眉。“抽烟的那个染了头发。”
“是刘冰吧。本来在外面做生意,查出了病才回来的。”
“还有个……穿裙子的。长发,高跟鞋。”
“张勇。跟他妹一起住,看上了他妹夫。你睡着了以后就是他打电话给我的——他以为你是喝醉了。”
“这样啊。”他闭上眼佯作回忆状。“……好像是这么些人。”
“你们说了什么吗?”
“他们跟我……说起你。很多——”询问他和许之枔的关系,揣测两个人的角色,以及一些露骨的自我推销。
“你觉得他们怎么样?”
他又一次睁眼。“恶心。下作。变态。”
“我呢?”
他觉得这可能是很多天来他第一次看着许之枔的眼睛。“……你在他们当中?”
“是啊。”
茫然像裹尸布一样包裹住他。
“算了算了——”许之枔伸过手来替他擦泪,动作已经颇为熟练。“我就是有点生气,你说你要先回家结果却一个人到这边来了——”
“……我一个人。”他偏头。
“对,你一个人。怎么了?”
“没什么。”
“为什么突然想到要来这里?”
他用自己的手背擦了把脸。“李鑫跟我说——”
许之枔抓住了那只手。他意识到什么,立刻挣扎起来,但许之枔动作更快。
“划伤而已——”
袖子被一点点褪上去,他在许之枔还没来得及说出什么的时候凑过去吻住他,把自己口腔里烟酒残余下来的味道十分不讲道理地渡了过去。
门打开了。
他把手伸进许之枔崭新校服T恤的下摆里,调整了角度。现在牡丹花应该在许之枔的视野里了,他则能与门口站着的人对视。
门又被摔上。
第66章第66章
一开一关间隔太短,门边维|尼形状的电子迎宾器忙不迭喊着“欢迎光临”——他刚进来还被那玩意儿吓了好大一跳,抬眼时仿佛看到了一张历经多重曝光的巨幅底片。
天花板之下、四壁之内、烟雾之中,肢体、话语、目光在有限的空间内疯狂重叠。
他很快也被纳入其中。
——“台球,要不要来一局?”
——“生面孔啊,谁给介绍的?”
——“你不认识?群里以前传过他照片啊,我不信你没存。”
——“哦哦哦,是那个那个——哎,别说我还真没存,那谁不是让人撤回了嘛,口气还挺凶。”
——“许之枔的那个?所以也是一中的学生?”
——“现在的小孩倒是越来越早熟了。”
——“一代一代的,总是要换血嘛。人家是□□点的太阳——哟可以啊,这技术。”
其实他手抖得连杆都架不稳。
黑八落袋时只发出了一道极轻微的擦碰声,像是墙皮剥落的响动。他扶着球台边直起身,朝刚刚递巧粉给他的人说谢谢。
耳垂被人捏了捏,他偏头躲开,然后被揽住拉到一个破败的吧台前边,手里还多出了一根烟。他沉默半晌,又说了句谢谢。
这里这么多人,你谢的是谁?
都谢。
他们就笑。
他还记得吧台上有好几个打火机,便利店收银台边摆着的那种,有各种颜色。红色的那个比较与众不同,喷嘴处银色的金属壳上有一层焦亮的黑色。
有人把它拿起来。
“来,哥哥给你点火啊。先坐坐吧?”
“拿瓶酒——白的就算了,人家是学生。”
“是不是说他就是许之枔喜欢的那个?许之枔没来他倒是来了,两个人是闹矛盾了?”
“跟他们年龄差不多的有好几个吧,你确定是他?”
“不然是谁,住楼上的那个?他倒是想呢。”
“鑫鑫不是都已经找到了一个嘛,你们别老是笑人家。”
“你觉得他是成天跟着许之枔瞎晃的时候多还是陪他男朋友的时候多?”
“来来来小朋友,咱们单独聊聊——”
“哎唷你谁啊,你怎么就能单独跟人聊啊?”
“排个队,一个一个来嘛——”
他转过头。
“你看谁呢?谁在那边?”
“……没什么。”他每次都这么回答,手里的易拉罐凹陷下去半边。“继续吧。”
“哎刚刚说哪儿了?对了——跟许之枔玩在一起挺郁闷的吧?他喜欢吊着别人。条件好,有资本嘛。我就这么一说啊,你自己掂量掂量——我看人从来很准。就像你,我一看就知道,咱们是一路的;但我到现在还是怀疑许之枔压根就不喜欢男的,就是猎奇,砸钱陪我们大家玩玩,丰富丰富那什么什么体验。其实他看不起我们。弟弟呀,世上什么人都有,你还年轻,不懂,见得多了就知道了。”
——他凭什么花那么多时间在你身上?他凭什么追着你来回折腾?他凭什么忍受你一声不吭不闻不问?
他低下头挠手腕上发痒的伤口。疤破了。碎花雪纺裙窸窣作响,高跟鞋的声音越来越近。
他被掐住了脖子。
一小簇火从手掌中间腾起,把五指映得惨白。
底片的边缘开始冒烟。
“付罗迦?”
“……嗯。”维|尼熊已经没在叫嚷了,许之枔还是没松开手。“现在几点?”
“快一点了。”
许之枔的手指从下面的疤一路向上游移,却始终悬在空中不肯摸到实处。“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昨天。”
“撒谎。”
“我忘了。”
……
“喂你好,哪位?”
“……”
“喂?”
“……你是谁?”
“啊那个,你是不是找夏宁清啊?她还在卧床呀,不方便用手机,我是她妹妹。有事可以跟我说,我转告她。”
“……她还没死呢。”
“啊?你说什——”
“让她快点儿吧。”
嘟——嘟——嘟——嘟——
……
“——严格遵守考试纪律,不准交头接耳、不准偷看他人答案、不准夹带。不准抄袭或故意让他人抄袭,不准传抄答案或交换试卷答题卷。携带手机者,一经发现,不……”
周临涯收拾着自己的文具,听到广播后嗤笑了一声。“一个统考而已嘛,搞得还挺严肃。”
因为是最后一堂,教室吵嚷得比平时更甚。
“我只想放暑假啊……结果还要考这种破试。”
“考完了有个活动你们去不去?先吃饭,吃了饭就唱K——付罗迦你去不去啊?”
“别假惺惺的,你打的是谁的主意大家都知道——”
“就你屁话多。那个,说好的第一,你加油考啊!有我做的笔记,”她拍了拍桌子。“你一定行的!”
“你看,他又在发呆……”
他在五楼兜了两圈,却没进其中的任何一间考室。
五楼考场里的人看他的眼神从奇怪渐渐过渡到习惯,最后有个监考老师出来问他在干什么。
“找考室。”
“找考室连笔都不带?你哪个考室的,在这儿晃这么久不知道问问?”
“不知道。”
“嘿怪咯,你们班难道没贴出来?班主任是谁?”
“叶琴。”
“叶琴……啧。你在这儿等着,我去给你看你考室安排。是叫付罗迦吧?”
最后听力全部错过了,作文也没写完。一收卷就能明显看出他的答题卡比别人的白净许多——不过也无所谓,反正又不是只有英语这样。
那个ktv离学校不远。付罗迦到的时候已经开始很久了,一进包厢差点被声浪掀翻。周临涯把他领到九班那一堆人里坐下,中途一个劲儿朝他身后看。
“他去上个厕所,很快就来。”
“哦……哎不是,我没那个意思——就是等你嘛。吃水果呀,牙签在这儿呢。”
李鑫看到他了,站起来跟离他更远的人人换了个位置。
现在在唱歌的是唐诚,几个二班的女生搬着小凳子坐在前边给他摇巴巴掌。有个女生还要跟他合唱,唐诚脸烧得绯红,支支吾吾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麦克风被递过来,他摇头。
“唱嘛——”
“这首不会。”
许之枔踩着《东京铁塔下》的前奏进来了。
他看了眼屏幕后走了过来,轻轻抽走付罗迦手里捏着的牙签,然后又收走了果盘里的刀。
“票我买了。”第一段结束后他说。“今晚十二点的车。时间有点久,明早才能到。没问题吧?”
付罗迦点点头。
第67章第67章
这首歌算冷门,ktv系统给配的mv是自然风景幻灯片,展示东非大裂谷,南极苔原和亚马孙雨林腹地的壮丽风光。
他粤语发音十分不标准,但这里又没有广东人,怎么唱都是一回事。
——人人亡命转动,迷途原地转动,无从容纳理想和冲动。别被迷惑作弄,思想变作失控。*
……
在普通列车的座位上睡觉真的是一种可笑的企图。
这事也没法怪许之枔——他坐火车的次数应该是很少,对座位类型了解得十分有限,一上来就被硬座车厢内温暖的恶臭气味、从座位底鼓胀到过道上还要炸开一个口子的蛇皮口袋震得迈不动步子了。
“我以前坐的好像跟这个有点不一样……”
他说的应该是动车或者高铁——不知道他平时怎么出的门,县城车站压根不停DGC开头的车。
他们的座位上面躺着一个把座椅套当被单裹在身上的老人,睡得相当沉。
付罗迦没法坐下,站在两个行李箱的间隙进退不得,干脆抬头看着窗户。站台尽头的灯光已经融散在黑夜里,上面是行李架、顶灯、七歪八拐的手脚,还有他自己的倒影。
许之枔退后一步。玻璃上总算有了他——刚刚应该是角度原因。
付罗迦松了口气。
许之枔看了看他,突然抬手给他调整了下口罩的位置——车门一开他就把那玩意儿掏了出来,还坚决要求付罗迦也要一起戴上。
“……要不要去餐车?”再等会儿许之枔手套都要拿出来了。
许之枔摇头,转身对坐在对面的年轻女人说:“您好,请问您跟这位爷爷是一起的吗?”
她是方圆几米内唯一一个没睡的。
“不是啊。”她看着许之枔,许之枔摘下口罩朝她笑笑。她愣了愣,然后认真了起来。“那是你们的位子吧,让他起来啊。”
许之枔还没再说什么她就倾身过去把老人推醒了,“你坐错位置了!让一下!”
他让付罗迦坐里边。
老人应该是没有别处可去,手扶着椅背站在过道里。付罗迦从窗户上看见他的重心一点一点歪过来,在他完全栽倒下来之前许之枔轻轻咳了一声。
年轻女人灵敏地抬头:“喂你能不能走远一点啊,你在这儿睡会影响到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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