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疯了吗?”
“我没有。”沉默片刻后爸爸又说,“记得按时吃药。一切都会过去的。”
“谢谢关心,”他并没有因为这个安慰而感到高兴。“许之枔还在等我。”
爸爸居然还是没有生气。付罗迦忍不住在他的脸上找经受剧变以至于疯魔的痕迹,但只看到了空洞的和善——这也是爸爸身上惯有的气质,一种既可以称做宁静也可以称做木然的气质。
“叶老师跟我表扬你了,她说你成绩有进步,希望你下次做得更好——她对你期望很高。还有一些要注意的我记在了你本子上。下周我不过来了,钱不够的话跟我说。会好起来的……你爷爷能恢复得很好,你一定也能。你衣领没理好。”
他又伸出手,付罗迦没再躲。
……爷爷?
“前年冬天……就是刚升上高中不久的时候,那会儿我还在临市八中,”
二班的教室在假期比办公室还要安静。因为楼层更高,窗外没有树冠阻挡,即使不开灯室内的光线也很充裕。
付罗迦不确定许之枔是否想听到这些。他盯着圆珠笔的金属笔头——从那里反射的阳光在纸上投下了一个微微颤抖着的小光圈。
“我爷爷——你知道,他跟其他人不一样——但那时候他看上去已经很正常了,会说会笑也不乱发脾气,我爸就把他从疗养院里接了回来。那个时候他们说……他已经好了。”
许之枔把那只打着哆嗦的手摁住了。他抽了口气,“你手太冰。”
“你给暖暖?”
他把围巾摘下来,从许之枔的胳膊肘开始绕圈,一路结结实实缠到了手指。
“……我刚说到哪儿了?”
“你说你爷爷好了。”
“啊……对。其实他不一定好了,只是他们这么说——有一天他像以前一样,很早就起床了,给我们做了早餐,然后出门去买东西。”
他努力忽略许之枔那几根从围巾柔软的布料间探出来乱晃的指头。
“我记得他做了牛肉面,我的那碗没有香菜,我爸的那碗有两个煎蛋,奶奶的那碗少汤……有点咸,但是很好吃。”
“你爷爷会做饭?我印象中你爸爸也会。”
“……”
“你是不是也会?”
“……会一点。”他本想具体说说自己会些什么,但及时打住了。
“他跟我说他出门去买党参给奶奶烧鸡汤喝——奶奶胃口不好。他们本来不准他出门,还是奶奶偷偷放他出去的。结果……”
许之枔松开围巾重新握住他的手。他皱着眉,“他在路上出车祸了。司机不是全责……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可能是意外。”
“他们也这么说。但是出事的那个地方……那个地方没有斑马线,买东西也不是一定要经过,他在早高峰的时候自己走到了车流里面去。”
“所以你觉得他是自己想结束?”
“我不知道。”他垂眼。“他们一直说那是意外,说他已经好起来了,恢复了,不可能再——”
“可是你也说了,他知道你们的喜好,给你们做饭,他是为了买党参才出门的。”
“这些应该不是假的。但是如果他根本没好……这么做也不奇怪。我能……”他犹豫了一下,“理解他。”
“他没好的时候是怎样的?”
“更多是叫喊和打人。我依稀记得他……自杀过,似乎没成功……肯定没成功。不过那是更久之前的事了。”
“多久以前?”
“……我记不太清楚。”
“不要想那么多。我觉得那就是意外。他已经好了,毕竟有你们在。”
“有我们在又怎么了?”
“他爱你们,你们也爱他啊。”
他勉强笑笑,“我爸也这么说过。”
“你不相信?那说成‘亏欠’你是不是更好接受一点?”
他愣住了。
许之枔掰过他的脸,让他看向窗外。“你告诉我这些我很高兴——看那儿!猜猜什么时候下雪?”
——雪比他妈来得快。
之后的某天早晨付罗迦在淋浴间洗漱,觉得温度低得异样,拉开生了锈的纱窗才发现房顶上惨白的东西不是快冻裂了的水泥,而是一夜后的积雪。
正巧下午放周末,宿舍楼一时有些热闹。走廊里就有人握着点儿从窗台缝抠下来的雪扔来扔去,地上化满了脏兮兮的雪水。
等放了学人走得差不多了的时候有一道神神秘秘的影子闪进了二班教室,直奔向后门口那个位置,却又在看清后边的红榜时顿住了。
“卧槽枔哥,”杜燃抽抽鼻子,“你这是……一人得道那什么来着?鸡犬不宁?”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感冒了,脑子都是懵的,你别跟我计较啊。”杜燃在原地站了会儿,突然走上前:“枔哥你这么多天有没有想我,我可想你了——迦哥也是——咱们来抱下?”
付罗迦刚想问他这几天去哪儿了就听到许之枔说:“你不是感冒了?抱别人不怕传染?”
“行吧。”杜燃掩面。“我就知道——我不在的时候陈锋在班里没少骂我吧?”
“没点你名,还是阴阳怪气的那几句,没什么新花样。你到底还参不参加高考?”
“我这不就回来报名了吗……他们最后同意把我学籍留着,但是人必须滚蛋。从明天到看考场的这几个月我都不会出现在学校了。你们现在这是在……一起学习呢?卧槽枔哥,改天换地啊!”
付罗迦有点想把自己的语文答题卡从许之枔手里抽回来了。
“钱妙洁呢?”
“她啊……她让我尽量往c市考。”
c市不止有s大,也有省音。
“一年而已,又不是很长。”
杜燃抱走了他留在教室里的所有书本。书本不是很多,只装满了一个帆布包,但教室却因为那么点儿东西的缺失变得更空旷了。
只有许之枔座位上的东西在变多。
“既然下雪了,那就休息半天吧。”许之枔笑着说。“我这几天一直在想……什么时候能吃到你做的菜?”
关于雪天该不该打伞这个问题他们一开始意见不一。等到从超市出来,两只手都没有任何拿伞的余裕后付罗迦不得不承认许之枔是正确的:雪天最好不要打伞。
付罗迦会的东西很少,许之枔却参照了年夜饭的标准来准备原材料。除此之外还买了很多许之枔“看到包装颜色莫名就想试试”的零食。
结账时许之枔推的购物车内容之丰富大大震慑了旁人,以至于没人有勇气排在他们后面。
大大小小的购物袋一进门就吸引了黑咪的注意。一些实在用不上的被塞进了冰箱,其余的堆放在了餐桌上。
付罗迦退后一步陷入思考。
许之枔抽了根肉肠剥了,自己咬了一口后扔给了黑咪。
“你想吃什么?”
“都可以,只要是你做的。”
“你还是说一种吧,哪怕随便说都行。”
“火锅?”
“……除此之外。”
“下雪的话是不是该吃羊肉?”
“再换一个。”这个真不会。
“那面条可以吗?”
“……面条朴素了一点。”毕竟买了这么多东西。
“没关系,你可以做得豪华一点。比如羊肉面。”
他叹了口气。“算了,我随便弄几个吧。”
第95章第95章
许之枔挑的零食大多数是红色包装。付罗迦想了想,拿起了同样是红色的番茄。
“这个要剥皮吗?”许之枔跟到洗碗池前。
“看你。你喜欢有皮的吗?”
“我不记得我吃过有皮的——”
“那就……先用白水煮一下。你们的锅在哪儿?”付罗迦踮脚打开头顶的柜子——好像生怕高个子活动不开手脚一样,这件厨房的灶台油烟机之类设施的位置比一般高得多。
许之枔沉默片刻:“我打电话问问?”
“我好像看到了。”柜子里的东西摆得很齐,有各种调料,都还没有拆封。他把一口小巧玲珑的牛奶锅拿了下来,“用这个也可以。”
纯蓝的火焰飞快画过一个顺时针,合拢成一个圈。许之枔低头盯着锅里两个亲亲密密挨在一起的大番茄,在水面炸开第一个水泡的时候扭头:“是不是可以了?”
“还有一会儿。离全部弄完还早,你要不要先去……”他本来想说打会儿游戏,话到嘴边又变成了:“做会儿题?”
许之枔笑了,“你小时候进厨房他们是不是也会这么说?”
付罗迦关上水龙头,把几根嫩青的葱放到白瓷盘里。等水池里的水流尽他才开口:“我妈以前会。”
许之枔安静地看着他。
“她那个手艺……”付罗迦尽力表现得稀松平常,“真的很一般,还听不得别人说难吃……可以关火了。”
番茄一从沸水里被捞出来就裹上了一层白雾。“然后怎么做?”
“放冷了就直接用手把皮扒了——你别总是捏它。”付罗迦无奈。
“可是手感太好了啊。”
他能领会到许之枔想帮忙的意图,但他自己做起饭就左支右绌了,根本顾不上安排许之枔做事。许之枔便自己见缝插针,免不了偶尔添点小乱。
“你需要围裙吗?”许之枔搬了个小板凳坐在一边,削土豆的刀突然一停。“这里没有,我去找刘杉桐借——”
“……不用。”付罗迦抽了张纸擦汗,手摸向刀架。
“等等。”
许之枔先一步按住刀架,“不是说我来切?”
“你那土豆弄完了吗……”他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许之枔的意思,“没关系,我没问题。”
“我有问题。你碰刀我不舒服。”许之枔说。
付罗迦只有退开。他想反正最后也要煮到绵烂,切出来的番茄丁和土豆丁不好看关系也不大。
然而许之枔的刀工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期。
“你这……你做过饭?”
“没有啊。”
那就是天分了。
加了调料后盖上锅盖焖煮。这时候米饭刚熟,等了几分钟舀出来也一起放进番茄土豆糊里。
最后撒葱,装进实木盘。
勉强叫做番茄土豆烩饭吧。
坐到餐桌前付罗迦又犹豫起来:“会不会太简单了……你有什么想吃的甜品吗?”虽然他大概率不会做。
“不是买了桶装冰淇淋?”
“……”
两只木勺同时刮到了盘底。付罗迦喝了口雪碧,客观评价:“一般。”
许之枔咬着勺子笑。“我觉得很好吃。”
“……谢谢捧场。”
“等会儿出门走走吗?”
付罗迦转头,窗外雪正大。“好。”
骑车风太猛,他们踩着路牙慢慢往前挪。浓重的夜色里,雪不像是来自天空的固态冰晶,而像是街边灯光抖落的皮屑。
许之枔只披着件风衣,却是一副完全不惧严寒的样子,付罗迦好说歹说劝他戴上的围巾很快就被他取下拿在了手上。
付罗迦又赶上去给他重新围好,许之枔却突然跑了起来。
“诶——”付罗迦只有跟着跑起来,手里还扯着围巾的一头——另一头还被许之枔捏着。
没多久就发展成了许之枔用根围巾牵着他跑。雪尘不间断地扑到面上,同呵出的白气一起向后流淌。
羊毛围巾上很快挂满了一簇一簇的雪粒。付罗迦不再坚持让他戴上了——雪水流进脖子里可能会感冒。
这才晚上八点,街道上却十分安静。路边新刷上的白漆的树干在车灯扫过时莹莹发亮。
县城不是没有稍微繁华一些的地方——名义上的城中心有数家小型商超,人流量不小。
付罗迦感觉到他们是朝远离城中心的方向行进。
“你应该不记得了,”许之枔停了下来,“有一年你在小区花坛里堆了个雪人——那时候我们住在同一个小区。”
付罗迦看向那块熟悉的碎石地,呼吸有些加重。他知道有个窗台正对着这边,如果那里有人,能看见许之枔和自己。
“你问我应该叫它什么,我说火火。你不肯,你要叫它妈妈。”
“……”
“然后它过了一晚就化了,你看到那摊水差点没哭出来——”
“行了……”付罗迦捉住许之枔往自己脖子里伸的手。
许之枔挣开了,手指继续向后,把卫衣的帽子拉起来给他套到了脑袋上。帽子比较宽大,上面的帽边垂下来挡住了他的眼睛。
然后许之枔扯住帽子的左右两边,兜着他的头亲了上来。
唇舌的温度与雪夜对比鲜明。
“想不想上楼去看看,”眼前的阻碍被移开,余光里有缩着脖子的路人匆匆经过。“万一绿萝真的开花了呢?”
……
由于实在太冷,动物的活动欲望减低,接下来的一周和谐宁静。
考试有所减少,自习变多,付罗迦在办公室坐到腰疼。借着打印资料的机会他又在网上买了一套室内装饰画。画的内容没什么新意,是梵高众多向日葵中的几朵。
这些沉甸甸的大脸盘花朵虽然不能让人从此幸福快乐,起码在拼命向看见它们的人暗示“你很幸福”“你很快乐”。
比较适合他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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