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容好奇心起,摇摇晃晃走近,惊觉他在读《香事记》,心下百感交集:殿下为彻查余家案,忙中竟偷偷摸摸研究香道?对她这小国公主不放心?
“哥,‘知所先后,则近道矣’,下一段是什么?”小七发问。
夏暄头也不抬:“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
“……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小七继续往下念。
晴容无所事事,依稀见包裹屏风边缘的铜片被擦得明晃晃的,啪嗒啪嗒踱步而去。
“镜中”所见,她通体羽毛雪白,头脸至下颌为淡黄色,腮边有两款橘色圆斑,头顶黄色羽冠,眼睛乌亮泛红,喙呈象牙白,竟是一只外形亮丽的小鹦鹉。
“小家伙还臭美,”夏暄见状莞尔,抓起两颗松子冲她晃了晃,“来!赏你。”
晴容本不愿吃“嗟来之食”,又觉长夜无聊,壮着胆子扑腾上榻,抓起松子,笨拙地撕咬。
“哥哥在玩六叔公的鸟吗?”小七背诵声停,离座探头张望,“要不……您留着?”
“搜刮别家的小动物,却成天往我那儿塞!”
“不是我讨的,是他老人家今早非要塞给我,说是海外富商所赠。瞧它笨的,连松子也不会剥!既没辩哥聪明,又没憨憨好玩……”
晴容回头瞪他一眼:辩哥和憨憨,不都是本公主么?
“谁说它笨?它听得懂!”夏暄伸手挠鹦鹉头,“再说,脸蛋两坨腮红多别致!”
“听得懂有啥用?又不会说!”
“不会说吗?”她张嘴来了一句,不光惊呆天家兄弟,还把自己吓了一跳。
“咦?六叔可没告诉我!”小七逗弄道,“小毛鸡,再讲两句!”
晴容羽冠根根竖起,语带不屑:“难听!名字难听!”
夏暄大乐:“换个名儿,‘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叫‘嘤嘤’吧!”
晴容:殿下敢在人前喊这名字?
小七笑道:“它没反对,就这么定!”
“别借机偷懒,快背书!”夏暄催他。
小七因鹦鹉能言而兴致大发,一把将“它”抓到肩头,嘴里念念有词:“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后面我又忘了!”
夏暄搁下书,背了一小段,解释含义后复述一遍。
小七嘟嘴:“记不住!”
夏暄没好气:“无心向学!你再这样下去,连鹦鹉都比不过!”
“我才不信!小嘤嘤背两句我听听?”
小七乱揪鹦鹉头顶黄毛,激怒了晴容。
“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她一字不差复述夏暄所教,虽说鸟语音调有变化,却异常流畅,惊得小七目瞪口呆,更让夏暄惊喜万分。
被兄长揶揄,小七恼羞成怒:“重复十次!”
晴容气炸,索性扇动翅膀,模仿他的腔调:“重复十次!”
小七暗觉鹦鹉好玩,美滋滋托在手心,返回案前,从头开始背诵,每背一句,便要求“它”跟着念。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安……”
晴容耐着性子陪读,顺口纠正他:“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
“对对对,是我记错!”小七夸道,“嘤嘤果然是只聪明的小毛鸡!”
晴容只恨鹦鹉没法翻白眼。
恰逢侧窗一阵风过,吹翻案头宣纸,小七没在意,顺手拿镇纸压住。
晴容扭头仓促看了两眼,心底猝然腾起“想把画咬碎”的冲动!
纸上为线描画稿,描绘一灰青衣裳的青年盘膝而坐,左边的金钱豹懒洋洋将前爪和脑袋搁置他腿上,而右边……则是一位素衣少女,长发披散,从另一方向依偎在他怀中,形成“豹女争宠”之局!
少女五官尚未描绘,但显而易见,构思必定缘于她上回发烧时误抱太子的举动!
姑且不谈画的是不是她,她都觉得好、羞、耻!
难不成……太子殿下暗搓搓地怀念那个拥抱?是否意味着他对她……?
正当晴容被翻滚热流搅得全身飘飘荡荡,门外忽而掠进一魁梧的灰影,却是甘棠。
“甘棠,你有事找哥哥?”小七迟疑片晌,“我出去玩会儿!”
晴容眼看他再度探手来抓,慌忙矮身,麻利钻进镂雕书匣内。
书匣带锁,小七只能干瞪眼,眼看太子从屏后行出,不敢耽搁,抢过案上两碟咸酸干果,一溜烟跑了。
···
“什么!”
夏暄听甘棠低声禀报,右手重重拍在书案上,震得文房用具齐声细响。
“定是属下和鸽房弄混了鸽子,导致传信出差错,请殿下重罚!”甘棠跪地,满脸愧色。
“重罚?本宫能怎么罚你!”夏暄眉宇全是怒气,“送去城南密卫司的密令,竟到了东府?右卫率不核实也不动脑子的?全揽头上,直接带人南下去查沉船案?如此大动干戈,打草惊蛇,能查出什么!”
甘棠惶恐:“属下亲自截回?”
“趁着他们人多走得慢,你速去!”夏暄摸出一块令牌,“不许再出岔子!否则,提头来见!”
甘棠双手接过放入怀内,躬身而退,并将门带上。
夏暄颓靡坐回圈椅,左手以拇指和食指搓揉额角,垂下眼眸时,狭长眼缝徜徉浓烈愤然。
“哥,我能进来玩么?”小七敲门。
“时候不早,你赶紧回贤妃娘娘处。”夏暄话音不起波澜,如像未发生过任何事。
小七不死心:“我的嘤嘤……”
夏暄冷声道:“你让我留着的。”
“嘤嘤嘤。”小七灰溜溜离开。
晴容仍旧瑟缩精雕匣内,侧头从花叶镂空处偷窥。
眼前青年展现过冷漠疏离,表露过温柔缱绻,显示过勇敢刚毅……独独从未有过此际的焦头烂额。
——是她的错。
她那夜为何要得意忘形地乱飞?为何不多花点时间,耐心返回寻找他或甘棠?又为何要托大,自以为回到东府,便安然无恙?
是化身花豹挡灾之事,予她超乎能力的自信和勇气?
愧疚与歉意如狂潮淹没她,可后悔也好,道歉也罢,于事无补。
她既没法用九公主的身份去安慰他,也不可能再变回那只鸽子认罪,什么也做不了。
“呜呜……”
心下煎熬,她没忍住,哼起呜咽之音。
夏暄停下动作,取钥匙开匣,见她可怜兮兮窝在书册上,遂伸出指头轻抚她的背:“钻进去,出不来?还是……我拍桌子太用力,把你吓着了?”
晴容抬头对上他温和眼神,几乎哭出声。
——殿下……能不能别这么温柔?明明是我!是我搞砸了啊!
“乖,别怕,我给你剥松子。”
夏暄挽袖探臂,觉察吃食已被人拿走,索性返回屏风后,将未吃完的全数拿来,一颗颗剥来喂“它”。
晴容无地自容,小心翼翼张嘴,只觉他所喂的每一颗,皆渗着丝丝苦涩。
她得将功补过,至少……努力做点事,让他舒坦些,而不是在他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安享宠溺。
于是,她慢悠悠地从匣子里爬出,吧哒吧哒来到他跟前,一侧身,直挺挺躺下,肚皮朝天而卧。
晴容:殿下,都是我的错!我要赎罪!躺平……任你玩!
夏暄先是大惊,核实鹦鹉并无不适,眉间阴云渐散。
如有一声渺茫轻叹,他长指轻触那圆鼓鼓的小肚肚,唇角弧度因指腹所及的柔软而缓缓舒展。
“我大概是被上苍眷顾的人,从小到大,每逢遇到伤感或危机,总有毛团子为我排遣。”
晴容按捺羞怯,厚颜用脑门蹭他,哼哼唧唧了须臾,张嘴念道:“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
她出口的依然是《大学》里的句子,原话意指修德需先端正心意,如若心中愤愤不平,或恐惧不安,皆得不到端正。
但在此时此刻道出,莫名有了安抚警醒之用。
夏暄全当鹦鹉误打误撞,复笑道:“记性不错,你还会点什么?”
晴容生怕再背下去,会惹他怀疑,遂翻身跃起,张口叼住一竹管笔,扑腾着往墨池里蘸了点墨。
“还会写字画画?”
夏暄面露喜色,迅速为她铺好白纸。
晴容或展翅跳跃,或原地旋转,使尽浑身解数,抬笔落墨,勉为其难画下一朵简陋无比,甚至有点丑的“花”。
转头却见,太子俊朗笑容于瞬间绽放世上最明媚的花儿,教她心头怦动,战栗不已。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我被鸽子鸽了!
晴容:那我只好暂且当个有点感情的复读机,安慰你一下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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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七的背的都是《大学》里的句子。
鹦鹉参考了白身玄凤鹦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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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纹家的头头鸭3个;木昜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赴酒臣40瓶;桃花诺2瓶;头头家的阿纹鸭1瓶;
爱你们~
☆、第三十八章
孔雀开屏鎏金铜灯投射点点光芒,驱散了夏暄长久以来的冷淡、隐忧和警惕。
晴容以鹦鹉喙叼着笔,愣愣与之对视。
有那么一刹那,她几近怀疑眼前所见,真的只是梦。
他朗目倒影亮晶晶的烛火宛若星河坠落,是发自内心的喜悦,抑或是她眼花缭乱所致?
她心底澎湃的热潮如逆流而上,源自臣下对主上的敬仰感激,抑或女子对男子的仰慕?
似乎从画院内的指尖相触起,心已不自觉动了,遭她狠狠压下;其后化身为鹤,伴他立于高阁之巅,共赏落霞,她的心逐渐被某些诡秘念头侵蚀;再到他冒充东宫卫私访,请她清点香料走私案物料,她只犹豫了极短时间;夜返行宫的惊心动魄,她庆幸与他共同承受,感念他不离不弃的扶携。
可到后来十指交缠抚摸受伤花豹、书阁“避险”的亲密拥抱……她无力抗拒“跌坠”感,强行逼迫自己悬崖勒马。
如今,缰绳随时断裂,如烈马奔腾的心,怕是收不住了。
历经诸多波折,他们能否回到“叔嫂”应有的位置?
夏暄笑而以手指轻点呆鹦鹉的脑门,取下那支笔,顺势为“花儿”补了枝蔓。
晴容勉强回过神,跳至墨池,以爪底印墨,扑回纸上时,积极沿着他所画枝条,呈八字脚来回踩印,为画作添加“叶片”。
这是继初次穿成小狸猫之后,她和太子再次“联手”作画,尽管因身体局限而笔法朴拙稚嫩,却是她主动所绘。
夏暄无疑惊喜到无以复加的境地,等待浓墨风干时,将她捧在手心,用湿丝帕细细清理掉爪纹间的墨迹。
晴容乖巧得不似初来乍到的鸟儿,仿佛完全信赖,任由他摆弄。
颊畔两坨橘红,很好地诠释了她的羞涩。
这一夜,她静静陪太子完成那幅“豹女争宠图”,遗憾画上女子的面容被青丝覆盖,只露小巧樱唇,无从辨别是何人。
应该……与她无关吧?
夏暄兴致勃勃,捧出两盒黑白玛瑙棋子,和她玩起“落子”游戏。
晴容不善博弈,只管将白子一颗颗排开,偶尔故意捣乱他的黑子,逗得他开怀大笑。
她歪着小脑袋端量,头一回发现,原来太子殿下也拥有如此灿烂爽朗的笑容。
如若能透过属于她本人的眼睛,去捕捉他纯粹的笑,必将更激动人心。
夜静更深,晴容以打哈欠的方式,提醒太子——宝宝困了,是时候就寝。
夏暄将她送回铜鸟架上,亲自捧回寝宫,沿途不忘逗引。
晴容唯恐言多必失,单调重复他所言。
虽非初次“侍寝”,亦知不外乎安静在房中呆上一夜,但瞥见他自行解下玉带、退去月白素缎直身,她终究耐不住羞怯,仓皇闭目,假意打盹儿。
···
大宣承袭古制,按照四时将田猎分为春蒐、夏苗、秋獮、冬狩,场和目的各有不同。
禁军早已提前驻进,以帷帐、幔城、网城建造御营,以便监国储君处理政务;又设连帐筑内外城和仅供皇族专属的看城,供宗亲和官员居住或观赏。
狩猎前夕,他们分作两翼,撒开三四十里范围,合拢后缩小包围圈,修筑重围,将大量野兽圈禁其中,以备狩猎之用。
是日清早,众人从行宫迁移至御营安顿。
巳时,夏暄改换戎装,陪同惠帝,乘舆至看城,先整顿布围队伍、视察军纪,再核清围内动物数量。
晴容虽喜骑射,但自从屡次入眠后成为动物、体验过艰辛痛苦,她不忍再滥杀无辜,是以如常穿着赤月国礼服,随夏皙等人候立台下。
听闻统领朗声宣读“大小兽类数量超过三千”,再计算林地面积、野兽种类、参加人数,她心惊胆寒——密集至斯,等于随意射杀,哪有狩猎乐趣?
以她的尴尬身份,只需低调陪伴嘉月公主即可,本不该多嘴多舌;但要是眼睁睁看上千飞禽走兽惨死,难免焦心。
趁禀报未结束,晴容悄声询问夏皙:“公主,往年狩猎一向这般盛大隆重?”
夏皙摇头:“好些年没在保翠山举办春蒐,近年陛下龙体欠安,哥哥刚担任储君半年,兴许上下皆有心将扩大盛宴,故而将囤积猛兽全数圈来。”
“可这……”晴容面露忧色,“不妥。”
夏暄立于御座旁,转目睨向妹妹与九公主:“二位有话?”
二人互望一眼,夏皙窘然而笑,正欲敷衍过去,晴容却怀疑夏暄另有深意,忙踏出半步,盈盈施礼。
“小九私以为,围内野兽数目和稠密程度,超出既定比例,还望殿下斟酌。”
她一贯以病弱姿态示人,从不多话,此际骤然发声,教余人既惊且奇。
统筹官员们神色凝滞,没敢吭声;一旁摩拳擦掌、准备大展神威的两位皇叔则明显不悦。
“赤月国九公主初临大宣,第一次赴行宫,作此判断,未免草率!”
“正是!什么时候轮到小国公主干涉我大宣事务?本王大老远从藩地赶来奔龙山,就为猎白虎!”
晴容明知此举“多管闲事”,但既然开了口,没理由退缩。
悄然抬目凝向夏暄,见他目光有一瞬忸怩,随后微略颔首,似带鼓励,她深吸一口气,清音朗朗。
“诸位且听我一言,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贺若家本为大宣属国,小九为人臣子,以犯颜纳说为忠,求陛下圣察。”
gu903();惠帝闻言舒颜,示意她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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