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容固然不喜遭人瞒骗,但经昨晚一事,对赵王或多或少心存亏欠,见他神清气爽,毫无因溺水染病受挫,稍觉安心,当下盈盈行礼。
“小九见过赵亲王。”
赵王喜形于色:“哈、哈、哈,小九公主不必拘礼,更不必见外!”
小九公主?哪来的称呼?
夏皙暗暗为三哥捏了把汗,落座时忍不住对他做嘴型:说、点、好、听、的!
赵王会意一笑,两眼直直端量晴容,喜色更浓:“小九公主当真令我惊叹!回想当时初见,以青带蒙眼,听声辨位,弯弓而射,英姿飒爽,宛如未经驯服的小野马,深深吸引我的眼睛……”
小野马?可以这般形容尚未敲定婚约的意中人?
这番奇言怪论,教余人目目相觑。
夏皙赶忙又咳了两声,示意他别再往下说。
赵王目睹晴容啼笑皆非的模样,大致推断自己夸错了,却琢磨不透哪里出岔子,紧抿双唇,一时无话。
夏皙慌忙缓和气氛:“三哥有所不知,你北行后,九公主一抵达京城,连续卧病好多天呢!瞧她,肤色苍白,瘦得下巴尖削,时不时咳嗽,我见犹怜呀!”
言下之意,提示他该问候心上人的安康。
“真没料到,我不在,竟惹小九公主得病,”赵王一拍大腿,“看来,我一有空,得多陪伴你,多守着你。”
晴容猜想当初发生了误会,导致他自作多情,无奈应声:“小九已然痊愈,不劳亲王忧心。”
“那我也照样忧心!你别怕,我这人天生煞气大,有我在,什么妖魔鬼怪、病弱邪气都无法靠近!”
“亲王乃栋梁之才,需巡查京畿各处营卫,岂可为小九分神?”
赵王咧嘴而笑:“没事!若我下回远行,提前给小九公主弄点血,抹在行馆门上,照样可辟邪挡灾保平安!”
晴容惊呆:血居然有驱邪之用?你是大黑狗吗?
这句话显然不能随便乱问。
一旁的陆清漪瞪视案头茶盏,似想端起浅饮,又恐随时因赵王的惊人之语而呛到。
夏皙放弃挣扎,抬手抚额:摊上这样一位榆木脑袋的哥哥,还能咋办?听天由命吧!
正当四人陷入诡秘的尴尬,湖心酒楼的店小二端来蒸鲥鱼、椒盐河虾、珍菌炒鸡肝等菜式,另有两盘口味清淡的小炒,以及……三大盘烤肉。
巨大盘子连带炭火,炙烤着切成薄片的鹿肉、带骨羊肋及五花肉,全数堆在赵王的食案上,滋滋溅出油星子,香气钻入在场每个人的鼻息,勾人垂涎。
夏皙如见救星,传召近侍进门分食,招呼亲朋起筷。
如晴容所料,习武的赵王举止豪爽不羁,一手抓羊肋骨,大快朵颐,一手频频举杯,开怀畅饮,谈笑风生。
随着各类主食陆续奉上,赵王吃了一碗桐皮面,一碟盐煎面,一大碗米饭,还有一笼鸡丝汤包。
他胃口极好,不时偷瞄晴容的反应,似乎等待她夸赞。
毕竟,赤月国男人大多旷爽豁达,更有两部族以“能吃能喝”为荣,每年举办比赛。
晴容拿捏不定他是真的食量惊人,抑或为吸引她注意才拼命狂吃。
她长居山林,吃食以精细为主,虽偶尔馋嘴贪吃,但人前定注意分寸,于是保持优雅仪态,细嚼慢咽,专注品尝。
赵王发觉她不到半柱香便停下杯箸,俊毅面容顿时充斥关切:“小九公主脾胃不佳?或是菜肴不合口味?”
“没有的事,我、我很好。”
赵王满眼疼惜,顺手将还没开动的五花肉挪至她跟前,语带鼓励:“多吃点,你太瘦了!万一跟人对打或不慎跌倒,会很痛呢!”
晴容全然想不明白,这家伙凭什么认为她需要“跟人对打”,更想不通他无缘无故为何诅咒她会“不慎跌倒”。
是她表现精准射艺,令他错以为她好斗?
或者……今日装扮素淡,看上去太过苗条纤细,予人弱不禁风之感?
时至今日,她终于明晰,赵王为何不受惠帝待见。
试问龙椅上的九五之尊,岂能一而再再而三容忍儿子误解心思、言谈不着边际?
偏生此时此刻的赵王眼神温和,言辞恳切。
嗯……傻里傻气,还有点好玩。
如此坦率直接的脾性,若然真成夫妻,来日相处,想必少了许多猜忌怀疑和弯弯绕绕吧?
为了不辜负他慷慨“割爱”,晴容重新执筷,夹起一片五花肉,沾点芥末酱,缓缓含进嘴里。
然而正细细咀嚼,忽闻门外脚步声近,依稀有人询问和喝止。
只一眨眼工夫,暗影晃动,已至门外。
“三哥!老远听见你的大嗓门!来湖心楼吃香喝辣,也不喊上弟弟们?”
来者竟是魏王!
赵王一愣,随即起身,不顾夏皙嫌恶眼光,笑而邀请:“四弟碰巧也在?相请不如偶遇!来人,多备一套餐具,再多加几个菜!”
“三哥,”小七的稚嫩童音透门,“一套餐具,可不够呢!”
话音未落,一蹦一跳绕屏而入,冲夏皙狂吐舌头。
紧接着,他身后信步进来两人。
左侧那名青年一袭蓝袍,文秀温雅,确是魏王。
而右边那人身材挺拔,天青色缎袍流光熠熠,飘逸中自带沉稳,面容糅合锋锐与温润。
长目朗朗,有意无意间睨向晴容,眼波有一瞬炽烈。
其后火速冷却,凝结成冰。
晴容思及先一晚曾灵魂附着其身,本就心虚得想撞墙。
再被他淡淡一扫,惊得硬生生将口中烤肉囫囵吞咽,辣味直冲鼻端,记起泪花满眼,模糊了视野。
——好吧,果真是“弟弟们”。
老四、老五、小七,都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夏皙:兄弟组团蹭饭?
陆千金:好大的瓜,刺激!开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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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天颈椎不大好~写得慢,请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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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鸣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昜1个;
☆、第五十七章
鹤驾亲至,雅间内众人齐齐礼迎,重新安排座次。
夏暄被尊为席首,兄弟们依照长幼坐到他的左侧,而夏皙、晴容与陆清漪则挪至右边并坐,恰好形成三男三女对坐的势态。
“殿下今儿怎么有兴致游湖?”赵王兴奋搓手。
夏暄正想答话,赵王转头即唤仆从入内:“快!为殿下奉茶,为魏王和小郡王奉茶!殿下爱吃山菌和海鲜,让他们把拿手菜全部端来!”
“不必。”夏暄淡声打断,无喜无怒无怨。
晴容羞怯稍退,惊惧翻涌。
——他私下与兄弟姐妹们相处亲和随意,此际无非多了她和陆清漪,也不算外人,为何还冷若冰霜?
莫非……她昨夜灵魂入侵时对赵王心生畏惧,导致太子跟其他小动物一样,受她的情绪和理念影响,对哥哥产生厌恶情绪?
若真如此,她简直罪不可恕!
眼看气氛莫名陷入凝滞,晴容试图出言调和,可她完全没胆量与太子攀谈,连多瞄一眼的勇气也无;当着赵王与夏皙之面,又无法主动向魏王搭话,索性向年纪最小的小七招呼。
“小郡王又长高了!”
小七自赛马后对晴容倍感信赖,闻言喜上眉梢:“真的吗?等我骑术再熟练些,便邀上九公主小姐姐一同骑马呀!”
晴容莞尔:“好,我等你。”
“那一言为定!”小七笑眸弯弯,“不许失约哦!”
夏暄既不把盏,也不发言,容色比起进门时更淡漠了三分。
“你们,都不吃?”赵王见案上的烤肉尚有腾腾热气,狐惑发问。
魏王笑道:“三哥,我们已在画舫用过午膳,绕湖心楼行驶时,听闻你的声音,才登楼一叙,你赶紧趁热吃。”
“那我不客气了!”
席上全是亲朋好友,赵王无所顾忌,只给小七点了碗酪,当即痛快拿起竹筷,夹了两片薄薄的烤鹿肉,蘸酱而食。
余人安静陪坐,看他独自一人喜滋滋享用美食,或汗颜,或窃笑。
魏王与晴容相对而坐,抬目凝望她时,眼里掠过愉悦明光:“小王昨儿命人送去行馆的香油,九公主可曾收到?”
他突如其来问话,令晴容窘迫之余,更使夏暄和夏皙脸色陡变。
晴容分不清对方是随口确认她是否收下,抑或存心在赵王面前炫耀和她的私交。
她无从否认,唯有磊落颔首。
“昨日侍女曾言,有人匿名送来一盒子,小九那会儿无暇细问,过后竟忘在脑后……原来是魏亲王所赠,真是失敬又失礼。”
魏王勾唇而笑:“九公主太客气,并非了不得的香物,但终究是一点心意,还望笑纳。”
“难得遇上天家的习香者,此乃小九的荣幸,定当详细研究。”
晴容始终咬定,一切纯属为了香道。
夏皙怒色稍作收敛,心中漫过无助与苦闷。
她最初想在第一时间请赵王叙话,好及时将书信中不便直言的情况详细告知,并提醒他,魏王有心争夺他爱慕的九公主,请他多加提防。
谁知太子早于七八天前,已将宴请帖子递进赵王府!
她既不如太子位高尊崇,还不及他动作迅速,又不好夜间跑到兄弟府邸,更没法不请自入,只得把闷气憋在心头。
如今四哥在太子和小七的相护下,强行闯入她为三哥所设的小聚,更公然“勾引”她的未来三嫂,教她如何不怒?
偏生三哥是个粗糙汉子,仿佛认定兄弟姐妹们皆爱屋及乌,才会特别眷顾他的心上人。
就算目睹四哥当众向九公主积极示好,他竟浑不在意,埋头猛吃。
心真大啊!
···
“香者解秽流芬,赏心悦事,每当心情浮躁,我手秉香炉登楼远眺,而后闭目静坐,吐纳间心旷神怡,渐趋豁达镇定……”
魏王低沉温和的嗓音伴随烤肉香气,渗透雅间的每个角落。
他从容请教香道,从药用、祭祀、庆典、宴会到熏衣,涉猎极广;晴容温雅笑听,不时提几句见解,场面看似十分和谐。
夏暄近日有细读《香事记》等论著,比起先前的云里雾里,已然听懂不少。
他全程一语未发,面无表情,细细琢磨眼下这局面,隐约品出算计意味。
今日下早朝后,小七忽然现身于东门,喊着要到积翠湖玩赏,还说请上四哥。
夏暄起初没往心里去,欣然回东府更衣赴会。
不料,画舫游湖一周,荡至湖心酒楼,小七嚷嚷想吃酥酪,竟凑巧撞上三哥和九公主私会,且明摆着是他的好妹妹阿皙设的局!
“巧遇”,未免太巧了些。
夏暄越发肯定,小七的反常之举,乃受四哥私下怂恿而为。
毕竟,以四哥与三哥谈不上亲热的兄弟情,且与阿皙水火不容的冷淡关系,如单枪匹马撞破,讨不了好处。
但借小七之口,请他这个皇太子出马,即便三哥和阿皙心存怨念,断然不会向兄弟三人撒气发难。
——老四啊老四,这一招,虽曲折弯绕,可算得上无懈可击,挑不出毛病。
夏暄闲坐约莫一盏茶时分,震惊发觉,晴容只顾和小七、四哥闲谈,偶尔与陆清漪分吃小点心,竟自始至终未再朝他看上半眼!
难不成,她对上回马车中的冒犯……仍耿耿于怀?
可他带小表弟风临离去前,分明捕捉她的清浅笑意。
那一幕徘徊在他心间数个日夜,助他抵挡思念折磨,何以此刻,兄弟当前,她却连个眼神也欠奉?
夏暄假装目不斜视,眼角余光屡屡落向那素衣简雅的少女,先窥望她如瀑的青丝,又偷瞄她似远山青黛的秀眉,再为她含朱的樱唇而唇干舌燥。
她雪肤无咎,容光潋滟,离他不远也不近,举手投足最撩人心弦。
奈何她的一笑一颦,与他无半分干系。
抓心,挠肝。
恰逢魏王谈到春宴、同年宴、祝寿等宴会的用香细节,夏暄摒除醋意,淡笑插口。
“四司六局中设有香药局,可他们只掌管香料、香炉、香球,负责装香簇细灰等琐事,已无专门研究香道者……没想到四哥精于此道,得空不妨替本宫多选拔些人才。”
魏王微微一怔:“殿下也太抬举我了。”
兴许觉察自身卖弄过头,他垂下眉眼,端起杯盏,以饮酒转移话锋。
···
当夏暄启齿,中断香料香事等话题,夏皙大致猜测,连太子哥哥也看不惯四哥太露锋芒,故而制止。
她心下忿然逐渐淡化,立心为三哥辟谣正名,遂开门见山。
“适才咱们闲逛时曾闻路人谈笑,声称殿下和三哥昨晚吵架打闹,还弄得不可收拾,可有此事?”
她故意把谣言说得极其严重,以激起太子的果断否决。
此言一出,房间内瞬间静谧,晴容、夏暄、赵王均无端红了脸。
“我……”夏暄摒除忸怩,重展云淡风轻之态,“我喝高了,脚滑掉水里,和三哥并无龃龉。”
停顿半晌,他补了句:“三哥为了救我,还亲自跳下水……你们别听外界瞎传。”
魏王墨瞳微扩,面露担忧:“三哥素来怕水,又不会游泳,没事吧?”
“这、这关四哥什么事!”夏皙激愤下冲口而出,“由此可见,三哥他……宅心仁厚,对殿下呵护备至,奋不顾身!”
“我多关心两句,阿皙为何无缘无故发火呢?”魏王一脸无辜。
夏皙转而瞥向晴容,见她并未因“三哥怕水”而流露震惊或鄙夷,怒容略微缓和。
要知道,四哥最擅长不动声色搅弄是非。
装作关切,实则为在九公主跟前透露三哥的弱点!
阴险,狡诈,可恶,居心叵测!
晴容对上夏皙愤怒难言的眼神,先是错愕;待赵王停止进食,讪笑解释自己不会水,她才明白,兄妹二人真正忌惮的,是被她看轻。
事实上,她以太子之身失足落水,一来不知身边高大男人是赵王,二则从未认为他后知后觉记起不会游泳的状况有多可笑。
她满心充斥的,仅剩化身成太子的震悚。
而今细想,赵王当时的恐慌与担忧,真真切切。
他既是兄长,又是臣子。
于人伦之情,他一心关爱弟弟;于君臣之道,他势必护卫君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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